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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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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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