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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绮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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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舒平常用来弹奏的古琴有两床:一为“枕流”,一名“停云”。两琴均斫于宋代,联珠式,琴身遍布蛇腹断纹,琴音清越圆润,皆为琴中上品。据赵锡光先生说,孟舒所居住的蕉雨山房中,还藏有一床唐琴,乃绝世鸿宝,名为“碧绮台”。这张琴制于唐代天宝年间,为落霞式,琴身镶有金徽,琴背龙池之上,刻有魏碑体的行楷三十六字,填以石绿,不知何人所题。除“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一句外,其余文字已漫灭不可识读。此琴在明末流入民间之前,一直是宫廷重器,曾是明武宗最为宝爱的三张御琴之一。赵孟舒将这张琴珍藏于蕉雨山房的板壁之中,平常秘不示人。

“我与孟舒可谓管鲍之交,金兰之谊,平生也只见过两回。”赵锡光先生曾这样对我们炫耀说,“一回是陈毅元帅从洲上南渡长江,来听他弹琴。孟舒在广元寺操琴,用《流水》《醉渔唱晚》二曲酬客。第二回呢,就是孟舒死。王曼卿悲不能已,为碧绮台新安了轸弦,弹琴与孟舒永诀。”

赵孟舒自幼学琴,入广陵琴社。与扬州的孙亮祖(绍陶)、南通徐立孙、常熟吴景略、镇江金山寺的枯竹禅师相善,时相过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赵孟舒北上徐州,在硝烟散尽的徐蚌战场寻访他小儿子的尸骨。返乡时路过南京,积忧成疾,一住就是两个月。等他从南京回到村里,带回了一个精通古琴的妓女,这人就是王曼卿。

当赵孟舒带着这名十八九岁的妓女回到儒里赵村时,村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感到惊骇,不光是因为王曼卿妖冶多姿的美貌,还有赵孟舒衰老的速度。不到半年,他的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门牙也没剩下几颗。他家唯一的佣人红头聋子朱金顺,逢人就摇头叹息说:“孟舒这么一把年纪,刚死了儿子,又弄来这么一个宝贝,身子骨如何吃得消?”赵锡光对自己的老友也有同样的担忧,但他的话可比朱金顺要文雅多了:“丧子之痛攻于内,狐妖之媚攻于外,血肉之躯,蕉萃殆尽,顿成土崩之势。”

在那段纷乱的年月里,赵孟舒除了陪王曼卿在山房里弹琴自遣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想象中追踪他大儿子节节溃败、逃亡台湾的踪迹。当然,他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的生命筹划一个悲剧性的尾声——在王曼卿和红头聋子“合算,合算,等于是天上掉馅饼”一类的鼓噪声中,平生不爱田产的赵孟舒,神差鬼使地从他的至交赵锡光手中,接下了百余亩田地和一处碾坊,同时接受下来的,还有儒里赵村仅有的一顶地主帽子。这也导致了他与女儿的彻底反目——她自从嫁到句容之后,几乎与老头子断了来往。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说性格孤僻耿介又有点洁癖的赵孟舒,还有一步棋没有来得及下,那大概就是死。

出于对新生的人民政府的愤恨,同时也源于对苍天不公的怨毒,戴上了地主帽子的赵孟舒,别出心裁地对全村人发了一个毒誓:他的脚决不踏上新社会的土地。要践行自己的这个诺言,其实也不难——他只消待在蕉雨山房的二楼,与曼卿厮守终日,弹琴自娱就可以了。每天与书琴和美人为伴,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至于说他偶尔要去金山寺与枯竹禅师喝上一杯,切磋技艺,那也不要紧,反正是坐在轿子上,脚不沾地。他想学他老师孙亮祖。可是孙亮祖当年足不出户,是因为日本人占领了扬州。他一连数载不下楼,所表现出的是民族大义和气节。相比之下,赵孟舒的邯郸学步,则多少有一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嫌疑了。好在新上任的农会主任赵德正,已打定主意对他的遗老作风网开一面。

德正曾劝他:“下不下楼,都不要紧。只是你老人家说话千万要当心!不要张口闭口就说你儿子牺牲在徐州。小武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人民的敌人嘛!陈老总来听你弹琴这件事,也别成天挂在嘴上,依我看,以后干脆就不要提。此一时,彼一时嘛!”

但赵孟舒觉得自己出口成章的捷才和满腹的学问,也不能烂在肚子里。他把“黨”这个字拆开来,编了一则谜语,让村里的孩子们去猜:

小字当头,

两手叉腰。

开口说话,

一团漆黑。

猜出了谜底的工作队的队员们,立刻提着枪,到蕉雨山房去绑人。红头聋子左拦右挡,只得一口咬定说,赵孟舒谜语中的党,不是共产党,而是万恶的国民党。“你想啊,他一个儿子,被国民党掳去,当了炮灰,另一个儿子又被他们绑架到了台湾。他对国民党能不恨吗?这事我敢拿脑袋担保!他骂的是国民党,国民党。没事,你们回去吧。”

鉴于朱金顺近乎赤贫的雇农身份,工作队的人一时不便动粗,只得一遍遍地跟他宣讲当时的斗争形势和相关政策,可朱金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话就把他们挡了回去:

“免谈。你们跟一个聋子说话,根本就是白费唾沫。”

他手里握着一把劈篾用的竹刀,拦在蕉雨山房的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屋。工作队的侯队长,为了测试一下他的耳朵是真聋还是假聋,用极小的声音对他咕哝了一句:“我听好多人反映,那个谜语,原本是你编的?”

朱金顺一听,立刻勃然大怒,他那锃亮的头皮连带脖子和招风耳,都在瞬间红得像鸡冠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滴出血来,“放屁!谁在外面乱嚼舌头根子?老子大字不识一个。能编得出这么顺溜的话来吗?”

他这一吼,工作队的人全都笑了。

正在这时,赵德正带着更生、武松和银娣他们几个已闻讯赶到。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天昏地暗,才算把工作队的人劝了回去。

要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古乐方面的修养,实在是贫乏得可怜。他们听不懂赵孟舒的琴声,毫不奇怪。平常除了推牌九、打扑克之外,最大的娱乐就是听听锡剧和扬剧。那个时候,安徽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秋收之后,时常会到村子里来。他们在祠堂外的打谷场上,搭个简易的戏台,演出村民们百听不厌的淫艳古戏。从月亮初升,一直唱到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俗称“两头红”。在王曼卿来到村子里之前,雇工朱金顺是赵孟舒鼓琴时唯一的听众。难怪村里会有这样的议论:

“可惜赵先生一手好琴,只能弹给聋子听。”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朱金顺的耳朵并不真聋(聋与不聋,完全取决于他听人说话时的心情好坏),但他显然对赵孟舒弹琴没什么兴趣。他在私底下把赵孟舒自命清高的古琴演奏,戏称为“打算盘”,其比喻倒也贴切传神。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按照县里的布置,郝乡长决定在朱方镇的小学操场开一个万人群众大会,把乡里的十三个地主(俗称“十三太保”)全都押去集中批斗。在大会的前一天,赵德正就接到了会议通知。他担心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赵孟舒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带了长生和新珍,连夜上门规劝。那天晚上,观前村的周蓉曾,恰好也在蕉雨山房喝茶谈天。任凭赵德正怎么劝,面无表情的赵孟舒始终是一声不吭,被逼急了,就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

“有死而已。”

什么叫“有死而已”,德正和长生他们都听不太明白。德正说:“这次批斗,既不挂牌子游街,也不用五花大绑,就是走走过场。你老人家往台上一站,在心里打打谱,一会儿就熬过去了。”新珍也插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一味撑硬船,拉硬弓,也不是事。大舅你还是听我们一句劝,好歹去点个卯,应个景。”可赵孟舒依然黑着脸,还是那句话,“有死而已”,弄得赵德正直挠头皮。

最后,他只得把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周蓉曾:“周先生,你老肚里学问大,帮我们劝劝呗。”

周蓉曾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对孟舒道:“我劝你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吧。”

好多年后,新珍对当时的情景仍然津津乐道:“真是见了鬼了!那天晚上,我和赵德正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还抵不上周先生的一句话。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赵孟舒既然答应去开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德正考虑到赵孟舒体弱多病,让他走着去朱方镇多有不便,可坐轿子又太过扎眼。最后,他决定让长生推着一辆独轮车,把他送到朱方镇,并嘱咐新珍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好有个照料。他还特意让新珍带上绿豆汤,以防赵孟舒天热中暑。

第二天下午,当赵孟舒坐在长生的独轮车上去朱方镇开会时,沿途的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时有小年轻与长生夫妇打趣:“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

长生只是憨憨地笑,并不搭话。赵孟舒头戴凉帽,坐在独轮车上,身板笔直,顾盼自雄,只当听不见。

至于说德正为何会对素无瓜葛的赵孟舒另眼相待,村里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桑树地事件”。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见王曼卿体格风骚,弱不禁风,就将她分入老年丙组,让她跟着马老大、老福、老鸭子等几个老太太,干一些诸如选种、养蚕之类的轻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却是按甲等劳动力来计算的。德正对曼卿明显的偏袒,不免招来种种闲言碎语。其中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一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们都在歇中觉,王曼卿拎着竹篮去村东的桑树地里摘桑叶。她前脚进了桑园,赵德正后脚就跟了过去。这件事从老实、木讷的渔佬柏生嘴中传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柏生当时正在菱塘对岸的树林中剥着红麻,“警惕地”注视着桑林里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的好事,却在事后去现场细细查看,据说是捡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发卡。

另外一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辩驳。

挖树根的赵永贵吐血而死,五岁的赵德正去江北投奔亲戚,“蛇蝎心肠”的舅妈却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回来。德正瘦成个皮包骨头,像个叫花子,在村子里倚东家门,贴西家壁,最后是赵孟舒的一句话,让他在祠堂落了脚,吃上了百家饭。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后有了出息,不可忘记赵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赵德正当时就对三老倌发誓赌咒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一句话。后来,他为赵孟舒抬轿多年,从来不肯收他一文钱。

那天下午,长生用独轮车将赵孟舒送到朱方小学的操场边,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对新珍交代说,德正让他顺便去乡里的物资站,找一下老徐,帮他买一只生铁的犁头、两副牛鼻圈。他说等散会时再来大操场与妻子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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