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1/2)
一九八一年九月,我从薛工的宿舍搬到了邗桥新村的新工房里。我的那个单元在一楼,靠西,只有一间半,不过一个人住也足够了。我是那种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感到轻松自在的人。只要有扇门,我就可以把整个世界关在外面。除了冬天的风雪和夏日的蚊虫,平常很少有谁光顾我的小屋。直到五六年之后,我的住处才终于迎来了两位访客。
当我的婶子带着堂妹金花找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应当说,不论是对我的婶子,还是堂妹金花,多年来我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说实话,离家多年后,我第一眼看见婶子,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甚至有些激动。可我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我正打算问问婶子,大老远来找我有什么事,婶子像是看穿我心思似的,抿嘴一笑:
“我来看看你在城里过的是什么好日子!”
她进了屋,东看看,西瞅瞅,很快又感叹了一句:
“我还当你在城里过上了什么好日子!”
初一听,这两句话差不多,仔细一琢磨,意思完全不同。
不久前,我曾收到过一封龙冬寄来的信。他告诉我,我们家的那处空房子被堂哥占了。赵礼平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加盖了几间房,在那里办了一家五金配件厂。高定邦出面阻止,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婶子指着鼻子好一通大骂,最后,定邦也只得由他们去了。“有什么办法呢?”龙冬在信中感慨说,“不要说高定邦一个小小的村长,就连乡长陈公泰都在走他们家的门路,抢着给赵礼平拎包呢!”
我判断,婶子和金花大老远从乡下找到邗桥来,多半与房子的事有关。果然,当我们三个人围着过道里的小方桌坐定之后,金花就从包里取出一份房屋转让合同,让我在上面签字。婶子说:
“这处房子,原本就是老赵家的祖产。当初分家时,你爷爷如果不偏心的话,应该一碗水端平,两兄弟一人一半。可怜你那瘸腿的叔叔,人老实,又拙智,净身离了门户,连根针都没带出来,招到我们家做女婿,这些事,一场一节,你都是晓得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提了。现如今,你在南京立住了脚跟,吃上了公家饭,乡下那个房子你也住不上,难道一直空关着养蛇不成?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房子不让给至亲的骨肉,难道还要让与外人?老刀笔不在了,这个文书我是请他儿子长生做的。八百块钱的转让费,一分一厘不会短少。你今天签了字,我明天回家后就把钱给你汇过来。”
婶子的一席话,说得我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为了压住心头那不时蹿动的火苗,不至于立刻与婶子翻脸,我只得赌气似的在合同上签了字,希望此事尽快了结。签字之后,心里忽然又觉得隐隐作痛。我知道,一旦房屋出手,我跟家乡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络也被切断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可这些话,我一句也没跟她们说,说了她们也不会懂。我接连抽了两根烟来平复心情,然后,猛吸了一口气,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请她们去邗桥镇上找馆子吃饭。我原打算吃完饭后,顺便将她们安顿在工厂的招待所里,可婶子执意不肯。她说不如在家随便弄点吃的,对付一晚,第二天一早她们就走人,“你们家,总不至于连挂面都没有吧?”
婶子在厨房里忙着下面,我和金花就坐在过道的桌边聊天。
金花那时已嫁给了宜兴的一个老板,说起话来带着一点无锡腔。金花说,早些年,生产队的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现在村子里几乎没什么人种地了。这也难怪,一年忙下来,累个半死,一亩地只有五六十块钱的收入,谁愿意干?大家都忙着办厂,政府也鼓励村民办乡镇企业,“除了我哥之外,宝明放下好好的木匠不做,办了一个模具厂。宝亮也从学校辞了职,办了家五金电配厂,生产灯头底座和电烙铁的手柄。小武松潘乾贵和银娣两个人,张罗了一个酱菜厂,酱萝卜、酱黄瓜、酱大头菜、酱生姜芋,说起来,大小也是个老板了。就连王曼卿也懒得种地。她和柏生合伙,在菱塘养了几百只鸭子。老菩萨呢,成天拎个录音机,叽哩哇啦地去各个学校门口转悠,专门帮人家补习英语,钱也没少挣。夫妻俩去年还买了一辆摩托车。你还别说,王曼卿开起摩托来,也是一把好手。成天神气活现的,到哪里都是突突突,一阵烟。”
我明明记得,武松和银娣两个人都已跟着雪兰去了上海,怎么会又在老家开起了酱菜厂呢?
金花说:“上海倒是去过。后来小武松失手将亲家翁打成了重伤,夫妻两个又回来了,靠着儿子小斜眼,一块过日子。”
我问武松因何与亲家发生争执,堂妹只是笑,不肯说。正在这时,婶子把满满一盆西红柿鸡蛋面放在桌上,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接话道:
“你别瞎说,不是这么回事。听银娣说,小武松根本没动手,他只是在亲家的耳边吼了一声,那老头的耳朵就聋了。”
吃过饭,婶子和金花就挤在我那张小床上睡了。我仍旧回图书馆过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厂门口的路边店里,买了包子、油条和茶鸡蛋,准备回家招呼婶子她们吃早饭,没想到,她们一大早就已离开了。从那以后,直到婶子去世之前,我与她再也没见过面,转让房产的那八百块钱,也终于没有寄来。我听说,堂哥的生意做大之后,在深圳和珠海都买了房子。婶子有半年住在宜兴的女儿家,另外半年就呆在深圳,像候鸟一样在两地飞来飞去。
二〇〇三年末,我开车去南京禄口机场接人,在途经郊外的一座石桥时出了车祸,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我不得不另谋出路。半年后,几经周折,我终于在青龙山采石场的传达室找到了一份新差事。
一天中午,我接到了叔叔从镇江康复医院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没说有什么事,只是让我尽快去一趟。此前,我已经听说,婶子病得很重,已经从深圳回到了朱方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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