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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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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浪胖放来,叫它去救人。”帕吉鲁说。

死亡最折磨人,古阿霞不忍母亲的悲伤,决定让狗试试看。“好,不准你进车去,不能。”古阿霞一边叮咛一边回头跑,穿过人群,解开脚踏车边黄狗的链子。

帕吉鲁看着一双脚印离开他们原先站的白色灭火粉圈,真像雪地。他不会去死,曾言要带她到约2600公尺的七星岗伐木基地,一座炭炉,两杯白酒,整个寂静雪夜,倾听桧木与松枝在火里迸裂的喟叹,以及燃木香。他不喜欢平地,热得冒汗疙瘩,太阳孵头壳似裂开。什么都要钱,什么人都爱钱,他不会陪这些人死在这。他会活得够久,带黄狗去朋友们的墓碑撒尿捉弄。

然后,他噘了口,吹出尖锐的口哨唤狗。

黄狗听到哨声,急得往前冲,可是脖子被皮链扯在脚踏车,它前脚竖起,用后脚着地,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古阿霞抓住狗颈环,虔诚祈祷,请求上帝给它勇气与力量,斥退一切的危难。她的祈祷快被附近的嘈杂给中断了。哪知,黄狗不领情,从她手里挣扎钻走,一蹦溜索,窜进围观的人墙。古阿霞懊恼自己的祈祷有误,这么勇敢与死亡交锋的黄狗不需要勇气,是冷静。

古阿霞追过去,十人厚的人墙让她得绕到喷水池边,看见两个水桶在水里随波撞击。巴士之前的爆炸声让救援的人收手,水桶扔了。她把两桶子装满,跑太急失去重心,两桶摔出了一摊水。她爬起来,没顾到自己丑态,手还割伤,拿着压坏的铅桶回头装水,还对一旁蘸酱油似看戏的人大叫:“你们把衣服脱了,过过水,丢去救火也行。”

一个孩子照做了,把三件上衣一次掀出了头顶。几十位极想参与救火的小孩,终于打破了袖手旁观,把上衣与长裤丢到水池,搅几下,跟着古阿霞后头跑到火场。

帕吉鲁吹响第三次口哨,黄狗来了,一条粗大的橡皮筋从黑累累人群脚缝射出,在他脚边打转。帕吉鲁抱起黄狗,边走边抚摸,让它稍加喘息,在距离巴士2公尺之前,冒出的黑烟逼得他蹲下,紧抱黄狗。

成千上万的言语不及一个拥抱,凭多年的默契,这深深传达帕吉鲁的意思了。他要放狗上去找男孩,好狗儿,一切保重了。他再贴近车门,火光与浓烟暴虐地往外冲,现实版的潘多拉盒子冒出来的灾祸蜃影,塑胶、玻璃遇热熔化声令人发麻。他得靠得够近,这样好让黄狗的紧张与骚动有了陪伴。

他拍打 isuzu(五十铃)bf 铁壳巴士车体,清楚且缓慢,那种节奏得比狗的心跳慢些才具镇定效果。然后,他把黄狗丢上车,一边大力地敲车体,一边往后走,引导车厢内的狗往后跑。一九七&9711;年代常见的前置引擎公车在驾驶座旁隆出个引擎铁包。黄狗掉进车,碰到发热的引擎铁包,立即循着敲打声往后车厢跑,看到一个小孩趴在椅子下。

黄狗叫起来,跳上椅子,对窗外激情地吠着,表示有斩获。

就等这刻,帕吉鲁拿起斧头砍巴士。这把斧头3尺长,用来砍伐材质硬的阔叶木或针叶树种中最坚硬的台湾铁杉,斧锋厚,多少能破坏车体,况且他有另一把斧头──斧锋较薄,用以砍伐木质软的桧柏。这两把跟随多年的家伙,不比消防斧逊色,终于有机会向钢铁、巴士与大火讨教了。

他选黄狗后头的位置下斧,不会伤了小孩。砰一声,isuzu 的车壳砍出个陷,露出了夹层木板,咻咻响的新鲜空气从缝隙吸入夹层,焖烧的车顶冒火,助燃火势,车铁壳发出哔哔剥剥的热膨胀声音。他又下了几次斧,清出小洞,隔着一张椅子拉出小孩的手。

现场爆出掌声,欢呼声四起,盖过了火烧车壳的爆裂声。母亲冲去拉,奋力大吼,把他再次从肚中生出来般用力拉。事情有困难了,小男孩卡在洞里,帕吉鲁很快发现铁皮木夹层的里头有 x 字形的支撑铁条。他得砍断铁条,于是把男孩推回车厢内,匀出干活空间。

雨下了,巨大的雨声砸在车顶上,车厢地板渗出水。帕吉鲁抓起斧头,朝铁条交错的焊接点砍几下,专注无比。铁条是断了,但是要扳弯几根五厘米粗的铁条是困难的,钢铁无动于衷。就在大火与母亲的哭嚎中,终于召唤神奇力量,帕吉鲁眼见惊人一幕,他的双手,像千手千眼观音迸出无数条强壮的手臂,将铁条拉开,将缝隙拉大,也将小男孩拉出来了。

“你是第一个冲去的盾牌,成了大家的肾上腺素,没有人想置身事外,”古阿霞事后解释情形,“你也没发现你受伤了。”

帕吉鲁被人群挤退,才看清楚现场。不是下雨了,是车厢顶挂满了上百件沾湿的衣服,阻延火势。千手观音救苦难之幻变,是十几位壮汉拥上去,凑手脚帮忙。但有件事他没看错,巴士被大火吞噬,古阿霞弄湿衣服救火的计策失效,黄狗还在车里,先前凿出来的洞被火填满了。

几乎耗尽体力的帕吉鲁,看着古阿霞泪流满面地祈祷:“求主耶稣给浪胖勇气与力量,还有无限的时间。”

那一刻,砰一声,公车的后车窗被人打破。那是棒球少年用修补的球棒敲出来的,使力过猛,球棒断裂,他用手中断棍清除窗框的玻璃残片。五六位孩子猛拍打公车屁股,像拍打痛苦巨兽的背,让它吐出肚子里作怪的核桃。

一条粗大的黄橡皮筋从后窗射出,半空中扭身落地,对巴士吠个不停,被孩子视为城市英雄。棒球男孩高举断棍,大声喊全垒打。群众喜悦地鼓掌,不断跳脚,庆祝跳舞似的。

吠累的黄狗回到了帕吉鲁身边,安静地依靠,舔他手上的血。古阿霞加入拥抱行列,赞美上帝的美好。

台南市警局刑警队以处理刑事案件为主,办公室弥漫肃杀气氛。一个理平头的年轻侦查员穿着黑衬衫,嘴里叼烟,花了半小时要帕吉鲁说话。他从逮捕帕吉鲁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不是喑哑人士,却从帕吉鲁嘴里挖不出半句话,他咬着烟头,说:“张嘴,我检查。”

帕吉鲁张嘴,下颔上扬,把人人都有的嘴巴结构给人瞧个清楚。

“妈的,舌头还在就不要装蒜。”平头侦查员跟帕吉鲁耗了半包烟时间,拍桌动怒,走之前丢了张公文纸,“不说,就把姓名住址,还有来台南的目的,给我老实一点写,不然办你个年牢饭。”

玻璃桌垫上有一张八开的制式红线公文纸,一支玉兔牌原子笔。帕吉鲁花很久时间看这两样物品,挪动鞋内的脚趾,转动脖子,如何写字与说话,都困难地折磨他。他花半小时仍无进展。

平头侦查员来了两次。一次侧坐在桌缘,恭喜他写出满满的无字天书。另一次受到上司责难后,叼着烟,咆哮说他看懂了无字天书都是写他妈的,离开前把烟蒂塞进装水的小黄瓜渍物玻璃罐。帕吉鲁觉得满是尼古丁黑水、槟榔渣与烟蒂的罐子,是平头侦查员的肺部缩影。有几次,这家伙低头对他轻声下马威时,嘴臭有打翻臭水沟的闷腐。

接下来一小时,平头侦查员没来打扰。帕吉鲁抬头观察四周,办公室摆了十张堆着资料的铁桌,墙上贴着辖区行政地图,墙柱黏着红字标语“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小心间谍就在身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标语下方的柜台放了警用调频广播 sca 接收机,放送警广节目之余,随时插播“八号分机”的重大刑案追缉。这环境好冰冷。

警分局还有其他的嫌犯。在帕吉鲁前方5公尺之处,一位微胖、穿蓝衣黄裙的妇人坐着录口供,怀中抱着婴儿,浓重的明星花露水香味到处弥漫。另有个中年发秃的男人,由最低阶的警员录口供。帕吉鲁听出端倪,妇女与秃头男是“站壁的”与“猪哥”的嫖妓关系。

经过这么久,他稍能抚驭了惊悸,回想他被带入警局的过程。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他们分头进行找树的计划,古阿霞往安平老街一带寻树,他留在火车站附近,继续等人上门报树讯,遥远看见烧毁的巴士剩下焦炭骨骼,柏油路烧出凹陷,塑胶与玻璃熔成一坨坨坚硬的黑块,骑楼与洗石子墙熏出恐怖的烟焦。巴士残骸四周拉起了封锁线,线外逗留了不少人,他们没看过它昨日着火模样,今日参观尸骨也好。

帕吉鲁很清楚,昨日太招摇,火车站不能待了。这让他更坚决地执行接下来的计划,趁机买礼物给古阿霞,这是为什么支开她到别处的原因。他先到三条街外的当铺当斧头,换点零资。铁窗后的头家说:“这支是好好的,砍巴士砍到缺角的较有价格。”帕吉鲁当了缺角斧头。这把斧头跟了十几年,砍倒上百株的千年铁杉,故事多得能装在水缸化酒。

典当要验身份证,并写当票。他身份证留在古阿霞袋里,对写字能吓出痔疮的他,又发汗了。头家干脆只要他押拇指印,还说英雄当剑,随缘。帕吉鲁走出当铺后,决计流当,他过几天离开,不再回台南。这城市的巷弄在转身的刹那渐渐掉漆,但是留下点东西没带走,记忆才会深,就斧头了。

他走到五条街外的女用品店,花五块买了由“宝岛歌后”纪露霞代言的“婀娜达”牌香皂,又买两件黛安芬胸罩。他想买牛仔裤,换掉她不够青春的黑工作裤,挑了好久,哪晓得尺寸,改买一双红色女用雨鞋。他想象穿着红雨鞋踩在灰蒙蒙的泥泞森林,配得上他在雪地好看的大红披风。最后,他买了件女用蓝色尼龙混合纤维外套,适合山上的潮湿区工作。买完东西,他松口气,这辈子最大的冒险是闯进女用品店,带出一大包战利品。这也意谓他花了更多钱,得早点离开台南回花莲的摩里沙卡。有没有找到那位共产党员的家人与文老师不重要了,这世界未必有答案,他尽力了。

“这是报应的想法。”帕吉鲁事后这样想。他把战利品挂车上,往下一条街走时,有个穿卡其色制服的警察,骑机车拦下他,随后有两个便服警察从后头把他拽进了福特跑天下侦防车,强行掳人。他对这种车有好感,镀铬保险杆、黑色皮革车顶、钣金明亮;尤其左侧车窗柱前的天线缓缓升起时,他总是肃立观看如升旗。被塞入囚车,好感受全没了,剩下惶恐,送抵刑事组做口供。

帕吉鲁沉默地握笔,一个字都没写,越紧张,越写不出,他比较习惯两支筷子的手感,而不是单支笔的。他看着黄杆蓝盖的玉兔牌原子笔,这台产笔的商标是跳跃的兔身,拆下的笔管能当吸管,或以笔芯当推进器的橘子皮空气枪,笔盖能掏耳朵。帕吉鲁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拿起笔盖,慢慢刮除耳朵里纷纷扰扰的耳垢,深度刚刚好,舒服得眯眼。他对白纸也想不出能写字,顶多拿来画图、折纸飞机与“刻钢板”。刻钢板是油墨印刷。

他还记得,在那山上的小学,阳光浓燥的好日子,文老师在南面窗下,用针笔在蜡纸刻钢板,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当文老师刻到四画之内的字,像是简单的“口、子、女、二”之类,总回头说:“来,你来写。”这时他用削尖的铅笔写,下巴因为顶着的桌缘蜡纸而染成蓝胡子。帕吉鲁仍记得,文老师要他站在小板凳,拿蘸油墨的滚筒刷过蜡纸的泥泞感,像走过榉树锈黄落叶的潮湿小径,声响清晰。“好啦!我们有文字足迹了。”文老师从油墨机抽出白报纸,上头印满黑色手工复制字体。

“那个讨债的‘契兄’,在哪?”一个高分贝喊的妇女从长廊走来,好让大家知道她来抓奸。

这打断帕吉鲁的回忆,注意起值班警察带个女人走进办公室。她一副登台表演的装扮,涂艳口红,羊毛套头,穿碎花洋短裙。她来较劲的,先到美容院刻意梳扮。她走到那位抱婴儿的胖妓女旁,叉腰挑衅,用闽南语连说“了然喔”表达污蔑,又说:“抱个小的来站壁,教坏婴仔。”

她绕过桌子,走向男嫖客,狠狠用提包甩了两下他的头,“下次这样,我皮包里是放砖头。”

侦查员正在帮男嫖客录口供,说:“你这样,我告你妨碍公务。”

“大人,我是来领这位契兄,减少你的负担。”妇人从皮包里拿出个卷成筒状的卷宗,交给侦查员。

帕吉鲁看得出来这女人的后台很硬,因为侦查员看了卷宗内的数据,也不录口供了,告诉男嫖客可以回家了。

男嫖客喜滋滋地把相关文件签完,领了保管物,对妻子说:“歹势啦!我下次不敢了。”

妻子帮男嫖客拿走保管物,“你不用回家了,给我留在这反省一晚”,说完甩着皮包离开了。

在场的人笑起来。侦查员随后将不明就里的男嫖客带进了拘留室,关上铁门,任由他跳脚。这项拘禁根据是戒严时代的恶法《违警罚法》,举凡各种沾染色情、流氓行径、无赖游民,甚至小到服仪不整,都可关人。也就是说警察要办人,绝对可依“妨害风俗”在任何人身上找毛病,经警局“黑牌法官”裁决巡官的签同,拘禁数日。

拘留室不断传来男嫖客的抱怨,接下来时间,帕吉鲁的注意力回到公文纸上,听完 sca 接收机播放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画了只狗。从吠声他知道黄狗离这不远,拴在窗外停车场的南洋杉下,这种高可达30余公尺的树是城市常见树种。侦查员把他塞进车的时候,黄狗与脚踏车随后被带回警局了,帕吉鲁认为,应该给吠个不停的黄狗喝水。

这时候,门口一幕打断帕吉鲁思维,一个上手铐的平头年轻人被带进来,身上的物品被拿下保管。稍后有个妇女进来,手缠绷带,在另一侧做笔录。帕吉鲁不久听出了缘由,年轻人是逃兵,抢了妇女钱包。妇女不时提高音量抱怨,时代变了,人只会用手抢,不会用手工作。

门口随后进来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鬓发斑白,步履蹒跚,对逃兵男吼:“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一个会抢劫的儿子。”

逃兵低头,不发一语。当暴怒不已的老父知道这桩犯案是“两人抢劫,一人在逃”时,眉头纠结。帕吉鲁看出老父陷入苦楚,是为生关死劫的儿子无奈,因为依据更严峻的陆海空军刑法,两人以上抢劫,不分首从,一律枪毙。

老父缓缓站起,往被抢的妇女走去,两膝跪地,磕头说:“大娘,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您放了我儿,他还年轻,还要娶妻生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涂满了脸。

帕吉鲁为这慈悲画面感到不忍,一个白发老者到这把年纪还能把尊严垫在膝头下,是拼老命,为儿请命。

“不要这样,老先生,有话起来再说。”被抢妇人连忙扶起。

做笔录的菜鸟警员,求助似的看着远处的老鸟侦查佐。被抢的妇人也动了不忍之心,连忙缓颊:“算了算了,不过手破点皮,皮包里一块也不少,就这样好了,阿弥陀佛。”

老鸟侦查佐一副气怒,怪罪老父进来干扰,最后点起黄长寿,“口供都已经写了,你叫我一把火烧给城隍爷判案?别闹了,要是我心情好,写好点,这就算一般抢夺。心情不好,写成重罪,就是结伙强盗罪。你安静点,别搞得我一卵葩火。”

这席话没让气氛缓和,帕吉鲁看出那些外在冲突,变成内心伏流,老父干脆以洗门风对着大家长跪不起。逃兵哭泣,被抢妇人背对大家,每人都陷入难解的情绪。帕吉鲁的体内也有强大伏流,他在公文纸画上一间厕所,表达内急,却没有人过来。他不得不拿了桌上的杯盖玻璃茶杯,翻白眼爽劲,最后从胯下端出了一杯刚泡的温热手冲乌龙茶尿水。帕吉鲁知道,他能趁机拉完尿,多亏了那位胖妓女让接下来的现场陷入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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