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03(2/2)
帕吉鲁砍树的消息传了开来,附近几位村民赶过来。他们走进农场,妇女安抚僧侣的心情,几个男人靠过去叱喝帕吉鲁。黄狗还以颜色,激烈狂吠,作势要咬过去。
帕吉鲁蹲下,摩挲树根部位的巨大树瘤,心中说了些话,好像现在开始要跟树恋爱,然后他起身,给了斧击。树颤巍巍了,光火流动的树晃动。僧侣们再也无法是慈眉的菩萨,紧张地跳脚念阿弥陀佛。有个男人跑去报警,剩下的几位讨论如何引开黄狗,再抢下帕吉鲁手中的斧头,最后有人从仓库拿出两把锄头,冲突一触即发。
“各位大德,放下锄头吧!就让他砍树吧!”住持说。
“上人……”
“我也不舍,但是仍学着放下,要是有人受伤了,我会更不舍。这棵树受到的伤害,也是我们共同的修行。”
一切陷入沉默,除了消极地念佛号回向,已无作为。
古阿霞这时从地上跳起来,回头对僧侣们说:“他不是砍树,或许开始时看起来很像,但他在做更特别的事,他帮树开刀,医某种病之类的。”古阿霞的结论让僧侣与村民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会选在这盖精舍,多少也是先前长在这里的美丽茄冬给的因缘。前年开始,它再也不开黄绿色的花蕾,果实没了,叶子更是稀疏。这是自然法则,凡有生有灭。因此我常抚摸这棵树,跟它说些话,希望减轻它的痛苦。如果是这样的话,要是树生病,怎么医?”
“这很难说,我的朋友不会随便砍一棵树,如果要砍,一定有原因。医生打开病人肚子是残忍的,但是有目的,我看他往树洞里劈便想到这点。”
“所以,你事先也不知道他要干吗?”
“是的。”
“太奇妙了,只有走在同条修行道路的两人,才不需言语。”
在火光的那端,帕吉鲁把树根盘的几团灵芝斫去。灵芝是病征,这些家伙能截走养分,还好地面没有长出菇菌,要是这样,意谓地底的树根腐烂了。树洞内壁的腐朽菌也慢慢被他刨净,露出鲜润,他拿火烧上几回,直到碳化结疤。那些拿锄头旁观的男人,在古阿霞指挥下忙着把土锄松一些,好让树根呼吸。帕吉鲁从寺院后方杂林砍竹子回来,固定茄冬,这样少说能挺得上些风雨。僧侣们端出了茶水与绿豆糕,大伙都不客气地享用。古阿霞尚有些顾忌,不吃供佛或普度食品,如今肚子饿瘪了,也就吃了。
“他说,做了竹架支撑,可以稳住树干。大家就尽量不要靠近它了,让它多休息。”古阿霞帮帕吉鲁说了话。
帕吉鲁动起了嘴皮,古阿霞费心地读唇语,还贴过去听。她听到某种硬币与牙齿的撞击,看到他泥污的脸颊上有一圈淡红的痕印,显然那掌打下去时,硬币是搁在腮帮子。她有点想笑,勉强憋在心,嘴上频频说:“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你说的。”
砰一声,柴火又爆裂了,一群星火往外炸散。古阿霞吓得跌进他怀里,急着挣脱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大家都笑了,有个男人打圆场地说:“火光太抢眼了,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凌晨近四点,执掌课诵的香灯师父敲起木板,庄严唱出《叩钟偈》以唤醒僧侣们到大殿做早课。钟声鼓响,比丘尼就着佛龛灯火,礼拜《法华经》为日常功课。古阿霞被板响唤醒,躺在床上,对佛教规律不熟的她,保持清醒来应付接下来的活动。过了好久没有人敲门,再也睡不着的她想做基督晨更,去到个僻静之处祈祷。她开门去找帕吉鲁。
在大寮(厨房)负责伙食的师父,忙着起火烧饭。古阿霞经过时报以微笑,然后爬进屋后的帐篷。帕吉鲁睡翻了,嘴里的银币掉在肩膀附近。她一手撑地,好横过他的身子,用另一手捏起银币,心想这太诡异了,昨夜争执的东西,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但尴尬来了,帕吉鲁醒来瞪着她,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鼻息呼在脸上的寒毛。古阿霞小心地将两人视线交集的硬币塞回帕吉鲁的嘴巴,糖果回到物主了。
“早,可以陪我去‘跑香’吗?”她说。
那是什么?帕吉鲁傻了,经过解释才知道是散步。可是,哪有一早散步?也好,走吧!他穿上外衣,钻出帐篷,看着天空星际预估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他提汽化灯前进,用长棍子拨开树林下沾满晨露的杂草,裤管仍湿了,足堪慰藉的是绿绣眼与红嘴黑鹎一路吟鸣。
“停,”经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古阿霞喊停,“你经过几种树?”
帕吉鲁回头用棍子指了来时路,他说那有三棵榕树、两棵苦楝,还各有一棵乌桕、贼仔木与构树,更远处就难辨了。他的敏锐感知如阳光亮透了树林,古阿霞眼里仍一片黑暗,她想找某种树。
“有种树开花了,找出它在哪里。”
“槟榔?”
“不是,槟榔在夏天与秋天开,味道比较浓。它的味道很淡,很淡,像是混着青芭乐与紫苏的味道。”
“油桐花?”
“千万不要在紫苏与芭乐间,加入橘子甜。”
帕吉鲁闭上眼,双手抱杖的那端放在丹田,每次的呼吸很沉缓,直到发梢与脚趾甲都参与了这项活动。他喃喃地说:“开花的树呀!淡香的树呀!你开在孤单的夜里,告诉我你在哪,让我去靠近你。”他闭上眼,用嗅觉在林子里迷踪了一会,最后朝山脚走去。近山棱线压迫人的视野,虫鸣在日出前接近高潮,人间灯火在远处亮起,更远的田畴沉淀着淡淡的镜光,帕吉鲁最后停在一棵绽蕊的树前,抚摸皴裂的树皮,甚至感受到它坚硬得入水必沉的材质在风中微颤。那是俗称“毛柿”的台湾黑檀。
毛柿、槟榔与面包树,是邦查的土地之树。开花的毛柿有定静之味,丰润了干涸心灵,古阿霞更靠近它的话,内心会更柔和,她对帕吉鲁说:“站在树旁,伸出你的手,现在你就是一棵树了。”
帕吉鲁不懂缘由,不久懂了,伸出去的手挂上了由古阿霞脖子解下的圣经十字架项链。
古阿霞跪在积满落叶的地上晨祷,双手合掌于胸,“感谢天父,在过去磨难时的看顾,今天是感恩的日子!求主保守帕吉鲁平安度过一天,今日所做,求主引导,叫他不在灵命上跌倒。奉主耶稣圣名祈求。阿们!”
祈祷第二回时,天亮了,海拔1267公尺的北加礼宛山染了橘光,几只斑鸠冲破树冠,朝南盘旋,羽翼的金属泽光落在另一片野地。慢慢地,世界又还原成干净明亮的一天,阳光越来越浓,树间露水被点成万花筒灯饰。黄狗追到林边,为着什么吠着,也许是蜻蜓,轮廓在折光中曝光晃动。两人有些感动,独自看尽多少回的日出,此刻共享,无须言传都心有灵犀了。帕吉鲁更是如此,那些祷告词与晨曦回荡内心而成为最鲜爽的记忆了。
当古阿霞回到佛寺,空寂无声。风吹门板,枯叶的风卷响清脆单调。僧侣们不在,在的是晨光从窗户照满了餐厅。古阿霞问寺里的常众“师父去哪了”,仍得不到答案。餐桌上放了两碗粥与三碟菜,用纱网罩住,纤尘在晨光中激舞。古阿霞安静地用筷尖勾着粥吃,吃得匀,吃得干净。帕吉鲁捧着碗,那枚碍口的钱被吐出来塞到粥底,他站在窗下一边啜一边观察,直到碗底露出银币,仍看不出窗外的端倪。
比丘尼会去哪了?古阿霞问。
尼姑都到哪了?他想,把碗底的银币夹起来,放进嘴里。
饭罢,古阿霞回房收拾细软,出门前,有个动念,把探险帽搁在床头。无论如何她会回来拿帽子,她这样告诉自己。动念之间,她得补上几个脚步,才能追上往南走的帕吉鲁。
他们要回海星中学,去问捐出银币的女孩,这钱币是捐给帕吉鲁还是古阿霞的。如果是后者,拥有主导权的古阿霞会捐出来。
1 对天主教修女的称呼。
2 由于美国人的时间安排给人悠闲的印象,所以用“美国时间”一词表示充裕的时间。——编者注
3 白腹秧鸡,闽南语。
4 受日语影响的词,几趴即多少百分比的意思。——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