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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带来的黑熊姑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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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对只懂得榕树的人,解释扁柏与红桧的差异,太难了,古阿霞说:“会有两个教派,是上帝伸开两手,帮助世人。”她不喜欢外人用拆伙、开店,或用亚伯与该隐的纷争解释。

“那千眼千手观音呢!不就开起连锁店?”马庄主装糊涂。

“报纸来了。”古阿霞瞥见上门的邮差把昨天的报纸送上山。谈时事,找报纸就对了。

马庄主找到对象了,戴上老花眼镜读报。古阿霞去摘苹果,至少苹果不会跟她讨论时事,它们悬在树梢,安静泛红。这些一九四&9711;年代从日本移植的青森苹果,果皮深红,略带小白斑。或许水土或高度气候不符,果肉不是很甜,照顾也不够体贴,虫疤、畸形累累的都有,有些挺酸的,咬一口,脸皱得快把鼻子眼睛兜拢了。古阿霞站在木梯,搞不清楚哪些可以现摘,哪些晚熟的得慢摘,每次下手都犹豫。

古阿霞想询问素芳姨,可是看她心事重重,也就算了。她知道素芳姨为了登圣母峰的经费苦恼。素芳姨登完中央山脉北段后,在宜兰召开募款记者会,刊登的报纸在几日后送上摩里沙卡。版面很小,标题松散不吸引人,后续募到的钱少得可怜。

这些苹果不好下口,制作的“熊牌”苹果膏却是菊港山庄的招牌商品。生吃能生津止渴润喉;拌热水喝,对咽喉肿痛、痰黄黏稠都有效。大家爱抢购,得预约才行,从来没有摆上架的机会。古阿霞吃过去年的制品,芳香四溢,比川贝枇杷膏还顺口,难怪得放在上锁的柜子,免得小孩偷吃。

“我们该帮素芳姨一个忙。”古阿霞对王佩芬说。

“那当然的,我哪次没帮过。”王佩芬手脚利落,把苹果摘了,放在腰际的竹笼。

“这次赚的钱,全部给素芳姨,她登山需要钱。”

“什么,全部?”王佩芬从枝丫往下瞪。

“那改捐八十趴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年就等着赚苹果膏的钱。”

王佩芬有一箩筐计划,就差临门一脚的苹果膏钱,就能拥有期待的香港热裤或喇叭裤,还有烫个奥黛丽·赫本发型。她从木梯爬下,把苹果倒进大箩筐,靠近古阿霞说话时,还很注意素芳姨的距离,说:“我觉得登山太花钱了,要一百万元,太贵了。”

“贵是贵,但我们不能连帮忙的诚意都没了。”古阿霞看过那本攀登圣母峰的预算册,费用确实庞大,这还是拮据算法,队员得勒紧皮带跑计划才行。

“我当然捐,”王佩芬很认真说,“我也说说,我今年帮苹果树做了什么努力,喷农药赶走蠹虫、蚜虫、毒蛾、瓢虫,我还用铁丝往树头钻死那些白肉钉子的吉丁虫幼虫,不让苹果树爆裂。”

“我知道,我也挖过苹果树的吉丁虫。”

“我知道你一张嘴巴很厉害,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捐的钱先放我口袋,等欠我这笔就凑成一百万元时,我就拿出来。”

“那,算了,当我没说。”

“我有个计划,”王佩芬忽然说,“我们的苹果膏可是好的,你留几罐,每天早上空腹喝一匙,保证你登上五灯奖卫冕者宝座,可以捐奖金。”

古阿霞知道王佩芬的意思,说出她的苦恼。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信,拆开是五灯奖花莲区“巡回公演”通知书。五灯奖是平民歌唱与才艺选拔大赛,先透过巡回公演选出各地的优秀选手,再前往台北录制电视擂台赛。花莲区巡回公演在山下的中正堂举办,那里通常放热门影片,古阿霞记得门外广告牌把五灯奖选秀的海报贴得很大。林场也通知员工与约聘员,能唱几句的都可报名。她曾动心,只是脸皮薄,没想到她的歌喉化解了高山工寮的打架风波,阿南哥说被耶稣亲吻过的喉咙不帮她报名就太无彩了。不过,这点心事不成愁,她这阵子心中的大石头已放下,学校能运作了,至于比不比赛不重要,大不了放弃。

苹果摘下后,在阴凉处放几天能熟成,做成的果膏更具滋味。楼梯下的小空间堆了小山似的酡艳色苹果,清甜香味,晒足太阳的更是红润。山庄的“熊牌苹果膏”不掺中药当归、陈皮、甘草与杏仁之类,滋味香醇,喉韵更顺,但需要蜂蜜当赋形剂,稳定质量,降低苹果酸味。

苹果放了五天后熟成了,咬下会在口中响起令人大惊的回音。小墨汁说那堆苹果是红色气泡垫,真想一颗颗捏爆,痛快地啵啵啵。可是压碎苹果做果酱的工作既累又无趣,耗费了整个下午。得有人先把苹果切半,去蒂、削核、斩尾,另外有人拿双菜刀在砧板把苹果切成丁,厨房传来咄咄咄的声音。窗外聚集一堆小孩张望,鼻子眼睛挤在肮脏的纱窗上,烙下格状的灰尘。

古阿霞想用水车舂米房压碎苹果,多年来在厨房剁蒜末让她体悟机械化工具较省事。素芳姨却指出,某年用舂米房榨苹果,不只碎屑乱喷,有只小鸡从门隙钻进来吃米粒,掉进舂臼打成了肉末泥,血腥的鸡肉苹果泥只能做派,各种菜色实验都失败的派。

古阿霞花了一个小时用推车把石磨运来,汗透后背,印出胸罩带子。推磨子的工作更累,手臂酸痛,无法举箸。王佩芬说:“你真是老实。”古阿霞说:“是吗?哪方面?”王佩芬马上转头对那些纱窗外的小孩说,来来来,帮忙堆磨,待会一人给一杯苹果汁,你们真走运。小孩们被那杯号称只有生病才能喝到的苹果汁搔到了手掌,挤进来推磨子,没碰到木推柄的都哭了。古阿霞不苟同欺骗孩子的小恶,因为王佩芬绝少兑现诺言。

“有人来决斗了。”一个小孩忽然大力撞开厨房的纱门冲进来,被其他推磨子的小孩挤到角落去。

“你插队,被淘汰了,没有果汁喝,去喝西北风。”王佩芬对冲进门的小孩说。

“快来看啦!另外一个索马师仔来了。”

磨苹果汁的人跑去瞧。有个年轻的家伙背了跟帕吉鲁差不多大小的木箱,从流笼那走来,沿路的人都把眼光丢给他。小孩们围着他,打量他,询问是来复仇的吗。而且打赌他会输给帕吉鲁,因为他负重的模样快喘死了。

古阿霞倏忽有了答案,此人是帕吉鲁同门同派的“阿骨师”,来自宜兰的大元山伐木林场,她上前去招呼。年轻人惊讶地说:“你知道喔!想不到阿骨师的名号在这也嘎嘎叫,不过,我是阿骨师他功力没半撇的徒弟。”然后转头往不远处看去。那有个年近五十几、两鬓微霜的中年人,坐在路旁抽烟,手摸十几年前淘汰的“崛田氏索道”的1吨重八角水泥重锤。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懂这种系统引领过台湾林业的风骚繁荣。古阿霞招待师徒到山庄小憩,端上刚榨好的800 玻璃杯装的苹果汁,令围观的小孩不晓得该看苹果汁,还是看人。

绰号叫“七星”的年轻人放下大木箱,背上汗如泥淖,先打烟给师傅,再自个抽起来。抽烟比皇帝大,这是苦力人的习惯。他抽了两口,对围观的小孩表演吐烟圈的绝活,噘嘴喷气,八个环状烟圈往上飞去,孩子都不太领情。没有观众缘的七星喝上一口果汁,瞪大眼,全身冒筋地大喊:“这是啥?”

小孩们看着最精彩的演员表情,更火劲地吼:“我们的林檎(rgo)汁给你们喝掉了。”

“来,这杯给你们喝。”阿骨师把杯子往外推,把最靠近他的孩子的手抓过来拿杯,说,“我喝过了。”

孩子们糊涂了,阿骨师从进门来都没就杯,哪来喝过?可是他们绝不糊涂的是,不抢来喝只能见到别人嘴唇的渣圈了。

倒是古阿霞听出了那句弦外之音。她发现,阿骨师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尽往山庄的关节处缅思,他认真瞧着拉门上方的栏间雕刻的儒艮戏浪图,不会坐在玄关、原是日本壁龛的凹壁上脱鞋。他摸过柜台外缘某个完美的修补痕迹。他拿起火塘的一小撮木灰,朝那颗掩埋底下的红炭撒去,表达敬意。他选择在火塘旁第三榻的座位,而且先用指关节敲桌子打招呼。古阿霞发现,阿骨师能看到只对个人有意义的铁架、刮痕或地板凹陷,在在显示,阿骨师曾住过山庄,不难理解他说“喝过苹果汁”的意涵,不过这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

“唉!大门改了,我打不开了。”阿骨师对从厨房进来的马庄主说。他刚刚走前头,在大门前费了劲还是拉不开,把嘴上的烟头咬瘪了。

马庄主未察觉是阿骨师,之后一愣,喊道:“那喔!是怕日本鬼来了。”他坐下来,要古阿霞把果汁杯撤走,沏壶热茶。

“怎么说?”阿骨师倾身从火塘里把余炭掏出来,喂柴烧水,一切熟门熟路地干活。

“唉!”马庄主边泡茶边说,十几年前,山庄养的食蛇龟卡在某个深暗的木板缝隙一年出不来,它抓木板的怪声音令人起鸡皮疙瘩,又发出怪味道吸引蟑螂成为它的食物,惹得有些人天天说闹鬼,见到影子就说什么是日本鬼在闹,他们就偷偷把日本的横拉门,改成民国年代的推拉门了,这样来闹的日本鬼就连门也不晓得怎么进来了。

“看来,我算是日本鬼,拉不开门。”阿骨师调侃自己。

“恭迎日本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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