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务必保护好手表(2/2)
“怎么说,晚点或早点都不行吗?”古阿霞心想,日本人做事一丝不苟,连上发条也要掐好时间不多不少。
冈本美结子说,也不尽然,当初这只表托放在家里时,已经习惯在每天晚上八点上发条,三十年来就成了必然时间。冈本国雄接着说,这只表的发条能贮藏二十六小时动力,晚些上发条也没关系,不过,发条不能全上到死紧,转七圈半就好,不然发条会扭断。
“请收下这只表吧!”冈本美结子说,“试试看合手吗。”
冈本家族三十多年来保管的手表,终于交付到帕吉鲁手中了。帕吉鲁没有拿到宝物的喜悦,是备感压力。他把手表从小木盒拿出来,把玩与端详,刮花的手表,每个伤痕都刮进冈本家族的心坎。帕吉鲁心想,这虽是父亲遗物,长年经由别人保管而比自己注入更深的情感。
迫于大家的关注,帕吉鲁只得试试看。他解开表带扣,放在手腕,大手表确实复古又显眼,有点难活动。冈本美结子伸过手来,帮他扣上表带,赞美这只表很适合他。帕吉鲁笑了笑,弯着手腕,试试表带,长久来没戴过而失去韧性的牛皮带忽然断裂,手表硬生生落下,掉落桌面,发出声响。
冈本家族吓一跳。冈本美结子捏着拳,冈本爱子瞪眼,冈本国雄起身去接表却慢一步。古阿霞赶紧拿起来看,松口气说:“它还在动,还好好的。”
“还好,没摔坏,下次小心点。”冈本美结子说。
“今后,请务必好好保管手表,拜托了。”冈本国雄低头说。
“拜托了。”冈本爱子也低头。
素芳姨原本规划带冈本家族上七彩湖逛,冈本美结子却有点闹头疼,要么可能是舟车劳顿,要么是高山症。素芳姨认为再往上爬,头疼加剧,只能在村子闲逛。
雾气如暮,一阵阵地卷过山岗,碰碰车顺着轨道从高山的雾色中瞠着大灯下来,弯来弯去,大灯有如磷光闪逝。起雾的山峦缥缈,怎么看都是朦胧美,冈本美结子走在往校园的路上,念起了川端康成的名著《伊豆的舞娘》开头,“山路变得迂回曲折,快要直抵天城山的山顶了,这么想的时候,雨脚把密匝匝的杉林染朦了,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她吟哦顺畅,声调巧润,摩里沙卡的山令她想起了经典小说,不过这里涌来的雾气不是追人跑,是追着山跑。
“唐诗讲过,人在山中,浓云也在山中,两者相逢最后是人搞丢自己。”素芳姨也应和了贾岛的“云深不知处”名诗,原文要翻译起日文便没味了,干脆自行发挥,还挺能符合。
“云太浓,不说雾很浓,隐藏了山很高的意思,很有哲学。”
“听你说起来,这里的山,很哲学了。”
“晚霞(夕焼け)小姐,看过山口百惠演的《伊豆的舞娘》吗?”冈本美结子会如此问,是刚刚古阿霞在山庄献唱了凤飞飞《雨过天晴》,这首翻唱自山口百惠的《梦先案内人》。
古阿霞耳根红起来了。一来,她介绍自己时说的日文名字,是临时起意找素芳姨取,被人小姐长、小姐短地称呼,走路得内八小碎步,不像平日随兴去挑水模样。二来,她在山庄献唱,是要参加五灯奖,找外人多的机会练胆,她不是蟋蟀,嗓子得常常痒得要舌头去刷。
冈本美结子说《伊豆的舞娘》有五个电影版本,美空云雀演的是老灵魂的少年版;一九六四年上映的版本,吉永小百合演得清淡又无忧无虑,洋溢二次大战后追求的光明感;一九七四年版本,山口百惠的面孔太梦幻了,却真实呈现了卑微阶级的少女即使受到骚扰与歧视,绝不让自己掉进幽谷,永远往上爬的包容气质。冈本美结子说,要是《伊豆的舞娘》每十年改拍一次,能用不同手法,呈现少男少女在洁白无垢的懵懂爱情中的遭逢际遇。不过,现在想起来呀!山口百惠的版本最值得回味,“所以,我才问你听过山口百惠和她唱的《梦先案内人》吗?这里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伊豆的舞娘》的天城山,千回百转的山路,无尽的杉树,无尽的凄雨与迷雾。”
“我没有听过日文原版,我会唱这首歌,是要去五灯奖比赛,才会选人多的场合练唱。”古阿霞说。
“原来是要去参加类似日本《明星诞生(スター誕生)》的节目,好厉害。你的歌喉柔顺,非常好听。”冈本美结子停顿一下,若有所思,又说,“如果能掌握颤音技巧,会更迷人。”
“颤音?”
“抱歉,请原谅我这么直接说。我有位朋友是宝冢歌剧团的少女成员,后来结婚,照规定得离开剧团,她在东京开了酒吧,顺便教唱歌曲。我跟她学习过一段时间,也知道一些歌唱技巧。”
古阿霞听了很高兴,总算遇到请教对象。她练歌是从广播学来的,喜爱的歌曲多听几回便熟,或用卡式录音带录下歌曲反复听到熟。录音关键不好掌握,前奏常录下主持人的声音,结尾会切到靠得住(kotex)背黏式卫生棉、三支雨伞标感冒药广告,为了节省,一个卡式录音带能重复录到正反面的声音糊了。古阿霞唱歌靠天赋,从来没有人指导,她渴望能有人点拨,哪怕是小技巧也行。
冈本美结子不吝教导颤音的技巧,她说颤音像是锦鲤摆动的尾鳍,勾动了水波,自然的摇曳迷人。她又说,古阿霞已有此手法,但可以更提升,技巧是如何在气息、丹田与喉咙间产生歌韵的波动感。冈本美结子并且比较风靡亚洲的邓丽君大开大阖的颤音,与日式颤音在一段直音奔唱后转为起伏曼妙的差异。各有特色,全凭自己拿捏。古阿霞得到指点,乐得很,脸上浮满了少女喜悦,直叫冈本美结子想起了山口百惠在《伊豆的舞娘》中的暖阳笑容。
素芳姨在教导的空档,问:“山口百惠唱的《梦先案内人》,是什么意思?”
“梦境引路者,意思是:引领自己进入梦境的那个人。讲白点就是恋人的意思。”
“讲得很含蓄,太美了,这是雾中观花。”古阿霞吐舌头。
几个人走在山中小学,浓雾弥漫,廊下的灯晕着,学生的读书声回荡。远处的木造秋千上有着火冠戴菊鸟的叫声;操场边的银杏迎雾,转黄树叶吐露孤寂的心情。冈本美结子惊讶这座小学是凭借一个女孩之力,败部复活了,然后,她撑伞走进滴水的银杏树下,抚摸这株日文汉字称为“公孙树”的树纹,回望雾中学校,心中有事,久久不语,直到雾中传来尖锐的汽笛声。
“不会是蒸汽火车吧?”
“山庄的大怪兽醒了,我想两位小孙子一定很喜欢它,才多拉几下。”素芳姨说。
“听起来像是儒艮的欢乐声。”
冈本美结子的两位孙子非常眷恋地下室的大怪兽,晚睡熄火前,又拉了几下汽笛,吵得大家耳膜疼。隔天,两人一早吵着要去地下室生火。马海说机关车白天睡觉,晚上才生火供电,不过为了送客,他可以破例干活,好庆祝日本客人今天可以离开了。
因为这几天来,菊港山庄欢迎日本远客,全体呈备战状态:餐桌礼仪上,筷子不能放在碗上,不能拿来指点菜色给客人,不能倒过来当公筷夹菜给客人。服务生的脸颊挂着被胶水黏坏似的僵硬笑容,永远低头说是、对不起与谢谢,后退几步后再转身离开。马海认为这把大家搞得快死了,现在要送走客人,他什么事都愿意做,生火算什么。
素芳姨送他们到流笼发着台,闲话几句,又挽留几分钟,捉摸得出此身过了这隘口便不再相见。淡泊的冬阳下,低海拔雾气追随将入站的流笼升上来。冈本美结子想说的又还没说的,都不说了,只顾淡淡地笑。流笼着地了,这时她预谋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了牛皮信封,塞进素芳姨手里。
素芳姨愣了,摸出信封放了叠钱,哪有道理收人重礼的,连忙说:“你搞错了,我不能收,你没做错什么。”
“这也不能怪你,却让你这些年苦了。”
“你别这样,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好,你这样让我……”素芳姨把眼眶说红了,“我难过了起来。”
“我也是。”冈本美结子紧握素芳姨的手,说,“凡事都过去了,有空写信过来就好了。”
“可是我不能这样收下东西。”
“这是伊藤典裕留下的钱,给你登山用,我知道你缺经费,就收下吧!”冈本美结子把钱推出去。
这是三天来首次提到伊藤典裕这名字,两人费劲地沉默,凝视与执手,让好多的心事在这时打住了,剩下的转头后踏实地活下去。云雾终于泼来了,安安静静的,又泼剌剌地穷尽变化,以水墨枯荷皴的笔法涂过了两人,涂过山村,涂过一切白茫茫,能知与不能知的都糊了,把什么人情世故也写进了留白。
帕吉鲁伫在远方,不爱这样女人来女人去的道别,他爱男人式的,和两个日本小客人玩起杀刀。这几天他教了他们如何厮杀。后生可畏,他们融入日本剑道后回敬,捉起竹棒和帕吉鲁比画,杀声很大,边杀边退到了流笼,其他人陆续上了流笼了,两人还是和帕吉鲁杀得火热。
不知怎么的,帕吉鲁的口袋被竹棒击出金属声,他摸出了手表查看有没有损坏。两天来,他应付每晚八点的上发条,搞得紧张兮兮,只好随身携带。
两个日本小兄弟看到那只表,大吼大叫,猛烈攻击帕吉鲁,还扑上来抢。帕吉鲁用手挡下,猛往后退,搞不清楚这两人的火药怎么点燃了。
“你偷走了我爷爷的手表。”小客人大喊。
“小偷,他偷走爷爷的心脏,快帮忙抢回来,”另一个小客人回头喊,“爸爸过来帮忙。”
冈本国雄过来帮忙,夺下棍子,折断,把大儿子抱在怀中就走。大儿子踢着脚,大喊有小偷,有小偷。冈本美结子也过来拉走另一个小孙子,爆发冲突。笠木附近的人都放下工作,看着乱成一团的日本观光客。帕吉鲁不退了,额角渗着血丝,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老古董精工表,他懂了。
送行的古阿霞看出来了,徒增淡淡哀伤,这不是台湾刘家与日本冈本家族的晤面,是一个伊藤家族的见面。早在登中央山脉时,布鲁瓦已告诉古阿霞,当年他担任伊藤典裕的脚夫时之所以发现他匆匆下山,是他爱上不该爱的刘素芳,他有家室的。古阿霞事后向山下哨口的警察查证,冈本美结子登记入山的本名是伊藤美结子,多年来,素芳姨通信联络的人不是伊藤典裕的妹妹,是妻子。到最后这件事也瞒不了,素芳姨不说破,伊藤典裕的妻子也不点破,人生不就图了来日见面的点头情谊?
流笼发动了,再几公尺便要经过高耸的笠木架,“脱笠”腾空,向流雾发白的万里溪河谷滑去。帕吉鲁跑了去,跳上流笼,爬到侧边窗口,把那只伊藤家族三十几年来孜孜矻矻维护与呵护的手表,塞进日本小客人的口袋,并在最后一刻跳回地面,目送拥挤的流笼充满尖叫与喜悦。两位小兄弟欢呼;冈本国雄与冈本爱子两兄妹,不,应该是伊藤国雄与伊藤爱子,两人心怀激动,一股透骨的香润窜上心头,这只陪伴他们成长的手表,不只是表,代表了二战时失踪在马来西亚丛林的父亲的不止心跳,终于回来了。
帕吉鲁不需要表,森林是表,指针是影子,大地以自己的方式报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