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01(2/2)
“哪不懂,麦克阿瑟赢了二战的太平洋,跑去当驻日盟军总司令,说什么 kikansha(机关车)永远不会成为 kikanhei(退伍兵)。”王铭祥把“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名言转成了夹杂日语的双关语。
马海大笑,觉得真有趣,两人聊开了。王铭祥说他的碰碰车驾驶与伐木技术从大雪山学来的,不是师徒制,是小班教学,速学速成,火速上工,横扫一山又一山。他没有开过马力小、毛病多的蒸汽机关车,而且开碰碰车的时间也不长,大雪山林场主要是美式开发模式,大卡车、大电锯、砍大树,只有少部分林区才用火车运输。
“机关车是跟不上时代的老货仔,这台是林场淘汰的,我用废铁价买来当作发电机。我也不是驾驶,买它,只为了梦。”马海转而停顿,又说,“火车亲像一场梦,只有自己梦过。”
“说说那个梦吧!”
“说来见笑,都淡了。”
“行,那再淡它一次,当作把老柜里的祖奶奶衣服再洗一回。”王铭祥从裤腰拿出酒瓶,说,“来点酒,喝暖点。”
马海喝口酒,酒真辣,有股精神从肚子与喉咙火火烫烫地晕开。他把这故事说了无数回,不差这回,却永远差一人赞美。他说,那时候他还是日本公学校的小孩,住在花莲舞鹤小村落,一条贯穿村落的火车铁轨规律地带来了报时的钢铁机械声,小孩子们冲过去,沿铁轨跟火车赛跑,直到火车赢了,消失在苍茫地平线。有天,出现了由机关车拖着的单节“展望车”,车厢美丽,花纹雕饰,两端出现流线圆弧造型,大家都说这是大正年间日本皇太子裕仁来花莲视察时搭过的花车。这种车绝对不停舞鹤小村落,所以车经过时,孩子们拼命跟它跑,不过是想在平行速度时多看一眼。这台车成了全村的传奇,甚至在某次出题《梦想》的作文课有十几人写出自己想坐“展望车”。那么多人想坐,却没有人有钱搭。于是,日本老师在班上发起活动,一人凑一点,不足的由他补,买了一张玉里往花莲市的车票,给全班最幸运的人──抽签决定。
“你抽中了,恶魔也来了。”王铭祥说。
“是心魔来了,全班吵死了,抢着用有的没的跟我换车票,有的愿意帮我打扫,有的发誓要帮我写三年作业,有的说不给他就看着办。”
“这是梦想,谁动得了?”
马海铁了心,坚持坐火车,不过得完成日本老师交代的工作,把坐火车的所见所闻在事后跟大家报告。坐火车那天,他透早走路到玉里,凭票到站台,看见梦想已久的展望车停靠在那,安静贞洁。他坐上无人的车厢,摸着木椅,敲着玻璃窗,一切那么真实,只有他独享。火车开动了,奔驰在煤烟与视野辽阔的纵谷平原,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了,车子停靠在他根本忘了的站台,一个穿着蓝衣吊带裤、蹬马鞋的女孩上车了,她牵着一只斑马上车。那是百般不得其解的画面,蓝衣女孩,黑白相间的斑马,女孩手中抱着的紫色绣球花如此抢眼,斑马随时摆动尾巴、抖动臀部,好赶走苍蝇。这是真的,他甚至有一刻转头看见全班同学在村子里追来,每个人朝他挥手,朝他大声呼喊,他大气不敢多喘,就怕眼前的女孩与斑马一眨眼就没了。最后,她们在某站下车,独留他坐在车厢抵达花莲市终站,自己一个人走了五十几公里路才在隔天回到家。
“最美与最可怕的是,你见到了,但没有人相信。”王铭祥说。
“嗯!”马海沉醉在其中,“连我的老师都不相信,他说在台湾根本没有斑马。我的同学也说,他们追着火车跑,只见到我呆坐,有位同学甚至说他几乎跟火车平行跑了30公尺,看透了车厢,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发呆又浪费一张票的傻瓜。”
“你遇到了神。”
“神?我连个屁都不信,哪来的神?”马海嗤之以鼻。
“神不是耶稣或佛陀,是跟自个的灵魂兜上了,那个东西不好说,也说不明白。因为说不明白,讲了糊涂,有些人干脆跟耶稣或佛陀兜一堆了。”
“这么说我懂了,神是自己懂,别人都不懂的,而且还是尚好的东西。”
“你得看人来说,有人的神是挺不好的,可是他自认是好的。”
“有这种人吗?”
“有,”王铭祥顿了一会,又说,“就是我。”
“你也遇到神了?”
“这种东西说不明白,是吧!说破嘴也没人信。”
“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也说说你的神的故事吧!”
“古阿霞。”王铭祥沉默很久,才说,“我是来找她的。”
风雪糟透了,有时下着落地响的雹,有时是无声的雪,中央山脉慢慢陷入一寸寸的苍白。在云层与山棱的缝隙,有盏遥远的灯光,灯光来自玉山附近的气象观测站,那是台湾最高海拔的建筑物。古阿霞发现,灯火在九点熄灯前会闪烁奇特暗号,似乎是对世界的密语,这是她几次登山来特别注意的景象。
没人知道闪光的意思,包括常在山里走的素芳姨,她说:“那可能是摩斯密码,我没有办法解读。”
“找我们米虫最行了,就是上头打哑谜,我们也能蒙对,不然要被扒皮抽筋了。”詹排副说。
“我们是要解开,不要蒙。”古阿霞说。
“找我们米虫最行,我们高炮兵会摩斯密码。”
到了快九点,一群人从帐篷走出,爬上六顺山,在香青树上挂起汽化灯。天上有云,不过视野还挺好的,气象观测站的几盏灯火皎亮,过了九点几分,终于眨了起来,一闪一闪的,按照某种频率。
詹排副看出是摩斯密码没错,请士兵们马上译出。一个士兵在滴答的长短音之间转译,另一个人解密拼出“u-ni-nang”。
“乌里让?”古阿霞拼出音,只见大家摇头不懂意思。
士兵随即解出另一组是“wanay”。
古阿霞念出来,“瓦奈。”
众人摇摇头,不懂其意,发出的唯一声响是有人吸鼻涕虫。
灯光随后闪烁,士兵翻出了另一组拼音,“-hu-way。”
“马侯歪!”古阿霞拼出来,心想这也无人能解了。
“马──侯──歪,马──侯──歪。”小原住民大声呼吼,也不管甩出了鼻涕。
古阿霞不懂他们欢呼什么,随后自己也高呼:“ar-ay(啊赖),天呀!他们在说啊赖。”
玉山气象观测的密语揭开了,闪灭的灯号是表达了各族群母语“谢谢”的意思,然而是向谁致谢,仍是费解的谜题,要不是深厚的感情,气象观测站人员不会常态性地对这世界打光。一群人凝视最后消匿的灯光,复又黑暗,许多山棱线与万物轮廓深深浅浅地勾迭着,风刮过线条缝隙,除了呼啸声都没了,但心里多点温度,把情绪缠得紧。大家各回各的帐篷,小原住民不断喊着“马侯歪”,古阿霞也默念着“啊赖”,然而她挂念的仍是躺在帐篷内的帕吉鲁。他活动力降低了,有时眼神呆滞,有时闭眼呻吟,呼吸非常快,有种把气喘到喉咙就吐出来的急促。
“这是高山症,也许状况会好起来。”素芳姨说,这是在气压低、缺氧的高山环境出现的症状。她想,感冒的帕吉鲁急遽登山,身体出现了不适,促发了高山症,他常在山上工作,应该很快会好。
“好丢脸。”帕吉鲁说。
“砍树砍到脚,炒菜弄破锅,这常有的,多休息就好。”古阿霞嘴上说,却担心帕吉鲁恶化。她体会过这种俗称“罐头病”的感受── 当海拔超过2000余公尺时,携带的马口铁罐头两端会随压力减低而鼓起来,玻璃罐甚至会爆开──以这种精确譬喻,即能感受身体被体内一股力量往外撑的病痛。是的,时间会改善一切,只能等待时间过去。
“如果好不了呢?”古阿霞问。
“最好的是降低高度,赶快下山,不过晚间下山比较危险,也许我们等到明天再看状况。”素芳姨说。
当大伙酣眠时,飘雪酣落在帐篷。不久,山径上来了两人,足踪很快地被落雪吃掉,他们来到六顺山营地,忽然,其中一人连续喊几声:“蔡明台,有挂号信。”
蔡明台心知有人开玩笑,从帐篷响应,“挂你的头啦!是什么?”
“人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