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山杉(1/2)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睿山,论节日就可算加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斋王,天皇即位时,每每选未婚的公主侍奉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此人称为斋王。]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嬬[女嬬,属内侍司,在宫中掌管扫除、点灯的女官。]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一般年龄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份,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献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加。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但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的事也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的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吧。
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哩。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会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登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了石阶。真砂子在想神护寺的平重盛[平重盛(1138—1179),平安王朝末期的武将。]、源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将军,武家政治的创始人。]的肖像画和世界驰名的安德烈·马尔罗[安德烈·马尔罗(1901—),法国作家、政治家。]的肖像画,她好像发现在重盛的脸颊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下绯红的时候,才说出那句话的。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到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千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山的姿容。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明惠上人(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个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做村更合适。
“我走惯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必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能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缘故,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妇女从杉山赏花走了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揽袖带,日本妇女在劳动时为了挽起和服的长袖,斜系在双肩上而在背后交叉的带子。];下身穿裙裤[裙裤,日本妇女在劳动时穿的一种扎脚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手背套,日本妇女在劳动是为了保护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种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叉。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大原女,由京都大原乡到京都市里卖柴的妇女。]或白川女打扮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劳动的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然也会偶然相像,可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大杉圆木的树皮粗粗的剥掉之后,再由妇女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砂子,轻轻地刷洗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面孔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大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的姑娘当然是不一样喽。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了下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她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呐……”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的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子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神来。一个健康的劳动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妇女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的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儿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儿,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儿的情景呢。”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桠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耸立着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一种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吧。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在山脚下和河岸边排了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妇女们把泡在水里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砂子细心地磨着。这种砂子是红色的,像粘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砂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砂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妇女答道。
真砂子心想:这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的,这里的妇女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城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铺街的商店,客人也多起来。都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商店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的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家鲫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伊万里位于佐贺县西郊,盛产陶瓷器。]磁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家鲫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则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去北山杉村。”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这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村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扭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已经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像在祈祷什么。
“妈妈,真的,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这个是有点像《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说,赫映姬是书中的主人公。]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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