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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头脑里的世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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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第一次远行,我就穿过了田野,步行。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我不见了,也就是说,我走出了相当长的距离。我走过了整座公园,甚至往下沿着土路,穿进玉米地,走过被水沟分成了几个大方块、长满樱草花的湿漉漉的草甸,最终走到了河边。当然,在那个山谷里,那条河可谓是无所不在,流经各处的田野,还让地表植物下的泥土吸饱了河水。

爬到河堤上后,我能看到一条波动不止的丝带,一条总往视野外绵延的路,从这个世界里延伸出去。如果你运气好,还能瞥见一条船,或是往这个方向,或是往那个方向,行驶在河中的某条平底大船,不被两岸注意,不被树木注意,不被站在河堤上的人注意,也许是靠不住的地标,所以不值得去注意,只有一个观众觉察到,那些船自身的移动优雅至极。我梦想着长大后能在那样的大船上工作——或是索性变成一条那样的船,那就更妙了。

只是奥德河而已,不算大河,但我那时也很小。它在河流的等级里自有一席之地,后来我在地图上查找过——级别不高,但存在,好歹算得上亚马逊女王皇宫里的子爵夫人吧。但它对我来说已经够宏伟了,看起来庞然无际,随心所欲地流淌,不受任何阻挡,很容易泛滥成洪,完全无法预料。

偶尔会有些障碍物聚积在沿岸水底,形成小漩涡。但河水涌流,朝着北方一往无前,只在乎远在天边、遥不可见的目标。你不能一直盯着那河水看,因为河水会牵着你的目光一路奔向地平线,会害你失去平衡感。

当然,河对我毫不在意,只在乎它自己,河水涌动不息,令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长大后才知道这句话。

每一年,河水都要为承载那些沉重的船只索取高昂的代价——因为,每一年都有人溺死在这条河里,或是某个在炎炎夏日里下河戏水的孩子,或是某个在桥上发酒疯的醉汉,哪怕桥边有栏杆,醉汉还是会翻落到河里。为了搜寻溺水者,总会搞出一番大阵仗,邻近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结果。他们会请来潜水员和军用小船。我们偷听大人们的议论,从而得知那些被找到的尸体无不肿胀、惨白——河水把他们的生命荡涤得一干二净,把他们的脸孔冲刷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们的亲眷们在辨认尸体时都会觉得很艰难。

站在岸边、凝视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动的物事总是比静止的好,哪怕,流动会带动出各式各样的风险;相比于恒久不变,改变总是更高尚的;静止的物事必将衰变、腐败、化为灰烬,而流动的物事却可以延续到永远。从那时开始,那条河就像一根针,插入了我之前安稳的生活环境:公园里的景致,种着可怜巴巴的几排蔬菜的暖房,我们玩跳房子的水泥板铺就的人行道。这根针穿刺到底,标出了垂直发展的第三维度;被如此穿透后,我的童年世界就像一只漏气的橡胶玩具,在嘶嘶声中,气都漏光了。

我的父母不能算是安居型的那种人。他们不停地搬,一次又一次,最后总算在一所乡村小学附近逗留了比较长的时间,那地方离任何一条正儿八经的大路、任何一个火车站都很远。之后,旅行就仅仅意味着在犁沟里行走,翻过没有耕地的天然山脊去附近的小镇,买点东西,在当地办事处交几份文件。市政厅大广场的理发师总在店里,总系着那条围裙,无论怎么洗、怎么漂白都没用,因为客人用的染发剂留下污迹,看起来就像中国书法的一笔一画。我妈妈会去染发,我爸爸就在新新咖啡店里等她,坐在户外的那一两张小桌子边。他会看看当地的报纸,最有意思的通常是有警事报道的版面,讲的无外乎是谁家地窖里的腌黄瓜和果酱罐被偷了。

然后,假日到来,带来怯生生的游客,他们的斯柯达小车里都塞得满满当当。到了早春,雪刚停,就开始没完没了的做准备,在夜里提前计划,哪怕大地还没恢复生机;你必须等到能犁地、锄地的时候才能再次播种,从播种的那一刻起,地里的事就将占据他们所有的时间,从清晨到傍晚。

他们那代人喜欢用房车,把整个儿家当拖在身后。一只煤气炉,可折叠的小桌椅。一条塑料绳和一些木衣夹,可以在停车后晾洗干净的衣服。防水桌布。一套野餐用品:彩色塑料碟,厨具,盐罐,胡椒罐,玻璃杯。

沿途有个跳蚤市场是我父母特别喜欢光顾的(因为他们对教堂里、纪念碑前留影这种事并不感兴趣),我爸爸在那儿买过一只军用水壶——黄铜做的,壶身里有个容器,装满水后,可以整个儿吊在火上烧。虽然营地里有电,他却总用那只冒着热气、喷溅水沫的铜壶烧热水。他会跪坐在滚烫的水壶前,非常自豪地用咕噜咕噜滚烫的开水冲我们的茶包——像个地道的游牧民。

到了营地,他们就能与很多同道中人为伴了,他们会在指定区域停车安顿好,和左邻右舍热络交谈,周围尽是吊在帐篷吊绳上的袜子。通常,他们决定行程前都会参考那些煞费苦心罗列了所有观光景点的旅行书。清晨,去海里或湖里游个泳;下午,游览城里的历史景区;以晚餐告终,主菜通常是从玻璃罐里倒出来的:菜炖牛肉,浸在番茄酱里的肉丸子。你只需要再煮个意面或米饭就好了。开销总要一省再省,波兰兹罗提是一种疲软的币种——不太值钱。一路都要找到能用电的地方,然后百般不情愿地拔营离开,其实,这样的旅行都逃不出家的轨道,都逃不出同一种形而上的归家引力。他们算不上真正的旅行者;他们离开是为了返回。等他们返回到原点就会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圆满了某种职责。他们回到家,把堆积在五斗柜上的信件和账单收拾好。好好地洗刷一通。到处展示照片,把朋友们烦得要死,忍不住直打哈欠。这张是我们在卡尔卡松。这张是我老婆站在雅典卫城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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