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尼茨基:水(2)(1/2)
“这个岛没那么大。”布兰科的妻子乔吉卡说着,往他杯子里添满浓烈的咖啡。
每个人都这样说,翻来覆去,有如念咒。库尼茨基明白他们的意思——本来他就不需要经人提醒才知道,这个岛小到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岛上走丢。纵向总长不过十几公里,岛上只有维斯和柯米扎两个小镇。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能被检查。无异于在抽屉里找东西。何况,岛民彼此知根知底,两个镇上的人都互相认识。而且,夜里也很暖和,藤上结满了成熟的葡萄,无花果也快熟透了。就算他们真的走丢了,也会安全无恙——既不会冻着,也不至于饿死,也几乎不可能被野兽吃掉。他们顶多就是在一片被阳光烤干的草地里睡一觉,在橄榄树下温暖地过一夜,背景中只有大海倦睡时的波涛声。不管他们在哪里,离主路最多三四公里。小石屋里有红酒桶,田间还立着压水机,有些棚子里还配备了给养,蜡烛。至于早餐,他们可以有葡萄汁,或是和水湾里的游客们一起吃顿正常的早餐。
他们下山回旅店时,有个警察已在门口等他们了。和之前的大个子不一样,这是一位更年轻的警官。看到他的那个瞬间,库尼茨基突然觉得有希望听到好消息了,然而,他只是问他要护照看。年轻的警官记下库尼茨基的个人信息,写得很仔细,一丝不苟,边写边告诉他,警方决定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内陆地区——从斯普利特开始,再到邻近的几个小岛。
“她有可能沿着海岸走到了渡轮口。”他是这样解释的。
“她身上没带钱。”库尼茨基用波兰语回道,再换成英语,“没钱。所有的东西,在这儿。”他把她的手袋拿给警官看,从包里掏出她的红色钱包,上面有白色珠串刺绣图案。他打开钱包,递给对方看。警官耸耸肩,用波兰文记下了他们的地址。
“孩子多大了?”
“三岁。”库尼茨基回答。
他们沿着蜿蜒道路下坡,回到了之前的地点,这天肯定会变得很热、很亮,一切都像在过度曝光的照片里。中午之前,照片上的所有物像就将在白色中一一消失。库尼茨基心想,考虑到这座岛几乎完全暴露在天光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从高处,比方说,用直升机继续搜寻。他还想到了可以植入候鸟、鹳、鹤之类的动物体内的芯片,但没有足够多的芯片给人类用。为了自身安全着想,每个人都该植入那样的定位芯片,只要有人走失,你就可以在网上跟踪每个人的踪迹——道路,停车休息区。那该拯救多少条生命啊!他只需要对着电脑屏幕,盯着用不同颜色的线索标明的人、不间断的行踪、路标。圆形,椭圆形,迷宫。也许8字形会不完整,也许螺旋形会被突然中断。
他们带来了一条狗,黑色的牧羊犬;他们从后车座上拿起她的毛衣,给它闻。狗围着车闻了一圈,继而拔腿朝橄榄树林跑去。库尼茨基感受到那股冲劲儿: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终于。他们跟着狗跑。狗停在一个地方了,他们肯定是在那儿小解的,但现在看不到他们的踪迹。看上去,狗对自己的功劳挺满意的——可是,狗啊你得了吧!要找的不是这个!人呢?他们去哪儿了?狗不明白他们到底要自己做什么,只是很不情愿地再次闻闻走走,现在,它又返回到路边了,顺着路走,但不是葡萄园的方向。
所以,她沿着主路走下去了,库尼茨基心想。她准是搞糊涂了。她有可能走到前面去了,就在距此几百米的地方等他。她没听到他摁喇叭吗?然后呢?也许有人经过,让他们搭了段便车?既然他们至今仍未现身,那么,那个人把他们带去哪里了?那个人。一个失焦般面目模糊、宽肩膀的形象。脖子很粗。绑架犯。他会不会打晕了他们,再把他们塞到后备厢里去?他会不会带他们上了渡轮,到了内陆,现在已经在萨格勒布、慕尼黑或别的地方了?如果是,他的后备厢里有两个不省人事的人,他如何能过边境呢?
不过,现在狗跑进了空荡荡的山谷,斜穿过主路,下了满是石头、陡深的山口,贴着石壁径直往深谷里跑去。你可以看到,山谷下面还有一个疏于打理的小葡萄园,园子里有石头搭成的小屋,远远看去就像波浪铁皮屋顶的小报亭。一大垛干葡萄藤堆放在前门口,大概是用来生火的。狗在小屋旁边绕来绕去,不停地转圈,然后回到了门口。但门上有锁。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挂锁打开。门槛里面尽是被风卷入的碎木条。显而易见,谁都没办法进去。警官隔着污渍斑斑的玻璃窗往里看,接着动手砸起来,越砸越重,终于把那块玻璃砸下来了。大家都往里看,结果都被熏到了——饱含未发酵的葡萄汁和海水的气味从屋里一股脑儿地冲出来。
步话机刺啦刺啦地响起来,他们让狗喝了点水,接着,又把她的毛衣拿去让它闻。这一次,它围着小屋跑了三圈后,回到了主路,然后,迟疑了片刻,回头往石滩的方向走,只不过偶尔会在干草丛里走一段。从悬崖顶上可以俯瞰到大海。搜寻队的人凑在一起,向海而立。
狗闻不到气味了,便转过身来,趴在小路中间。
“to je zato jer je po no&269;i pada ki&353;a”有人用克罗地亚语说了一句,库尼茨基只能套用波兰语的语法去推测,多少能明白,他们是在说昨晚下过了雨。
布兰科来了,带他去吃午餐,其实已经过了午餐时段。布兰科和库尼茨基下山去柯米扎的时候,警方依然留守山顶。他俩没怎么交谈,库尼茨基觉得,布兰科肯定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更何况要用外语说。这样也挺好,就让他沉默吧。他们在餐馆里点了煎鱼,餐馆搭在栈桥上,下面就是海水;那甚至都不算正牌餐馆,只是布兰科的朋友的地盘,这儿的每个人他都认识。他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轮廓硬朗,很像饱经风雨的海狼部落人。布兰科给他倒了些葡萄酒,劝他喝光。他也把自己的酒喝光了。最后也不让他掏钱。
布兰科接了一通电话。“是警察,”他挂断后告诉他,“他们搞到了直升机,还有小飞机。”
他们制定了一套方案,决定乘布兰科的船沿着岛屿的海岸线走。库尼茨基给他在波兰的父母打了电话。他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沙哑的嗓音。他告诉他,他们还要待三天。他没有把真相告诉父亲。一切都好,只是需要再待三天。接着,他打给工作单位,说他遇到一点小麻烦,能不能再请三天假。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说是三天。
他在码头等布兰科。布兰科出现时,又穿着那件印有红色贝壳商标的t恤,但再仔细一瞧,库尼茨基发现不是那件,这件更新,更干净——他肯定有好几件同款t恤。他们停泊在码头上的许多小渔船里找到了他那条。写在一侧船身上的蓝色字母歪歪扭扭地标出船名:海神号。库尼茨基突然想起来,他们来这座岛时坐的渡轮叫作波塞冬号。很多东西——很多酒吧、商店、船只——都叫“波塞冬”。这两个名字就像过量的贝壳,全被大海吐出来了。你该如何向一位神明征求版权?库尼茨基很想知道答案。你们打算用什么支付版权费呢?
他们坐上了渔船,船很小,塞满了东西,其实就是加了船舱的摩托艇,船舱底板都是用木板拼铺的。布兰科在船上储备了很多水瓶,有的空,有的满。有些瓶子里装的是他自家葡萄园酿制的葡萄酒——白色的,品质好,很浓烈。这岛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家葡萄园和自酿葡萄酒。小船的马达也搁在船舱里,但现在,布兰科把它搬出来,装扣在船尾。试了三次,马达才发动起来。之后,他俩要说话就得大喊大叫了。马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但只过了一会儿,大脑就习惯了,如同在冬天,大脑会习惯性地相信,穿上厚衣服就能把身体和外部世界隔开。水湾和码头渐渐变小了,轰鸣声渐渐淹没了这片景致。库尼茨基远远瞥见了他们住的民宿房间,厨房窗台上的龙舌兰花犹如不顾一切向天空发射时被凝固的烟花,一次成功的喷射。
他看到一切都在缩小,渐成混沌一片:房舍化为不规则的深色轮廓,码头化为被无数细小的桅杆划过的白色斑点;小镇的上方山峰耸立,石壁光秃秃的,灰扑扑的,散布着斑斑点点的绿色葡萄园。天然景物不断增大,直到巨大无比。从岛上、从主路上看出去,这座岛似乎很小,但现在的它显现出了恢宏的魄力:坚固的岩石构成巨大的圆锥体,像一只从水中奋然挥冲而出的大拳头。
他们向左转后,海湾就在他们身后了,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海,崎岖变幻的海岸线令人晕眩,看起来很危险。
拍打岩石的白色浪涛托带着小船,船的出现惊动了海鸟。他们再次发动马达后,海鸟惊慌地飞走了。喷气机留下一道笔直的白色痕迹,将天空分成两半。飞机是往南飞的。
船在往前开。布兰科点了两根烟,把一根递给库尼茨基。要抽烟也很难:海水从船身下翻溅上来,溅得到处都是小水花。
“看这海水啊,”布兰科大声说道,“一切都在水里游。”
他们接近一个有山洞的海湾时看到了直升机迎面飞来。布兰科站在小船中央,挥起手来。库尼茨基看着直升机,差点儿感到开心。这个岛不大,他这样想已不下一百次了;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的话,什么都逃不出那么庞大的机械蜻蜓的视野,一切都会像你脸上的鼻子那样昭然若揭。
“我们去波塞冬吧。”他冲着布兰科大喊,但布兰科好像不为其所动。
“从这边没路过去。”他喊出了回答。
但船还是掉头了,放慢了速度。他们关了马达,驶进了石块间的小水湾。
岛的这一边也会被称作“波塞冬”吧,就和别的东西一样,库尼茨基心想。神在这里为自己建起了大教堂:中殿,壁龛,支柱,还有唱诗班。圣歌的形制是不可预料的,歌声有高有低,节奏未必很准。被海浪打湿的黑色火成岩闪着亮光,好像被涂覆了某种稀有的黑色金属。现在,天色已暗,构成这座教堂的一切元素都显得极其哀伤,令人悲痛——这是最典型的弃址:因为,从未有人在此祈祷。库尼茨基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正在目睹人类建造的所有教堂的原型,所有的旅游团去兰斯主教堂或沙特尔大教堂之前,都应该先被带到这里来。他想把这个新发现讲给布兰科听,但马达声太吵了,他们没法好好说话。他看到了另一条船,比小渔船大,船身上写着“斯普利特警察局”。这条船是沿着陡峭山壁下的海岸线开过来的。两条船汇合了,布兰科和警察谈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他们,没有线索。至少,库尼茨基是这样推断的,因为船只的机械轰响完全掩盖了他们的言语声。他们肯定是靠对方的嘴唇动作、无奈的耸肩而领会对方在说什么的,轻微耸肩的样子和带肩章的白色警服并不很搭调。他们指示说,他们应该掉头回去,因为马上就要天黑了。库尼茨基只能听到一句话:“回去。”布兰科踩下了油门,小船发出了类似爆炸的巨响。水面绷紧了;细小的波浪像鸡皮疙瘩般延伸在前方的海面上。
这时候,向岛而行的感受和白天完全不同。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闪烁的灯光,在汇聚成形的浪头平息后再看到时,灯光就更鲜明可辨了。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光亮也越来越显著,各不相同,颗粒分明——抵达岸边的游船上的灯光和岛民家中的灯光是不一样的;广告牌和店面的灯光和晃动的车灯是迥然不同的。那是被驯服的平凡世界,给人安全感的景象。
终于,布兰科关掉了马达,小船静静地以侧面靠近海岸,没有任何预警的,船底就擦到了石头——船已靠上了镇上的小沙滩,就在他们的民宿边上,离码头还有很长一段路。现在,库尼茨基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泊在这里了。就在沙滩坡道边,停着一辆警车,还有两个穿白色衬衣的男人显然是在等他们。
“他们有事跟你说。”布兰科说着,开始拴船。库尼茨基浑身的气力仿佛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害怕自己可能会听到那种消息。诸如,他们找到了他们的尸体。他就怕这个。走向他们的时候,他的膝盖发软。
不过,感谢上帝,那只是一次常规调查。不,没有任何新线索。但事发已久,现在,事态变得严重了。他们带他下山,沿着和上次同样的——也是唯一的——主路开到了维斯镇上的警察局。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但他们显然很熟悉山路,连弯道处都不减速。他们很快地驶过了他失去他们的地方。
这次,在警察局里等他的人又多了一个。是个翻译,也是警官,高高的帅小伙,会讲波兰语,但——也不必遮遮掩掩——讲得磕磕巴巴的,尽管如此,警方还是特意把他从斯普利特召来了。他们问了些惯常的问题,好像有点不太自然,他渐渐明白了:现在的他已是嫌疑犯了。
他们再送他上山,回民宿。他下了车,做出走进去的样子。但他只是在假装进门。他在黑漆漆的小过道里等到他们的车开走,直到完全听不见汽车引擎声了,他才走出来,回到街面上。他朝灯光最密集的方向走,走向码头边的大道,所有咖啡馆和餐馆都在那儿。但现在太晚了,虽然是周五,那儿也没有太多人了;大概已经半夜一两点了。他环顾四周,想在寥寥几桌客人里找到布兰科,但没看到他,没看到那件贝壳t恤。客人里面有意大利人,那一大家子快要吃完晚餐了,他还看到两个老人,他们一边用吸管喝着什么饮料,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家吵吵闹闹的意大利人。还有两个秀发如云的女人,很亲密地挨着,肩头抵着肩头,沉浸在她们的交谈中。还有一对儿都是本地人,两个渔夫。没有人在乎他,多么如释重负啊。他顺着一片阴影的边缘走着,刚好在水岸边,他闻得到鱼味,感受得到海上吹来的咸咸的、暖暖的轻风。他有点想转身,往上,沿着某条后巷,走去布兰科家,但他不能放任自己那么做——他们肯定已经睡了。于是,他在栈台边的一张小桌边坐下。侍应生没有来招呼他。
他望着走向邻桌的那几个男人。他们搬来了一把椅子——因为总共有五个人——全都坐下了。甚至没等侍应生过来,还没点任何酒水,他们就已经构成了一种不谋而合的紧密关系,彼此之间仿佛有一条隐形的、默契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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