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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灰礼拜三① 的盛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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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时节,小酒吧里只用烧柴火的壁炉来取暖,“叫我埃里克。”走进小酒吧时,他会用这句话代替问候语,每个人都会友善地报以微笑,有些人甚至会摆摆手招呼他,好像在说“坐吧”。就算想到各种情况,他都是个不错的伴儿——尽管他有点古怪——大家都挺喜欢他。一开始,还没喝够之前,他只会生硬地坐在角落里,远离壁炉散发的温热。他有资本这样做——他的体格雄健,足以对抗寒冷,靠自身保持暖和。

“一个岛,”他开始了,好像是对自己叹了口气,但声音响亮,足以让别人听见,在他点第一杯大杯啤酒时就激起了别人的注意,“多么可悲的心态。地球的屁眼。”

看起来,酒吧里的其他人并不太懂他的意思,但他们都会很懂似的窃笑起来。

“嘿,埃里克,你什么时候去捕鲸呀?”他们会哄叫起来,炉火和酒精让他们的脸膛发红。

埃里克会狠狠骂一通作为回答,不像别人那样,他会骂得很巴洛克,很有诗意——这算是每晚的惯例之一。因为每一天都像用岸电绞缆机的旧渡轮,从岸的一边到另一边,走过固定航线,经过同样的红色浮标,其职责就是打破水对浩瀚的垄断,让水面变得有刻度,并由此制造出一种控制的假象。

再喝一杯后,埃里克就可以和别人坐在一块儿了,他通常都会这样,虽然最近他喝着喝着心情就会变差。他会带着苦笑坐在那儿,一脸的刻薄。他已经不再讲远海的故事了——要是你认识他够久就会知道,他从不会重复讲一个故事,至少会添些重要的细节。但现在呢,他越来越喜欢挖苦别人,却不再讲故事了。愤怒的埃里克。

也有些夜晚,他会陷入失神的恍惚状态,一旦变成那样,他就会让旁人难以忍受。不止一次,小酒吧的老板亨德里克不得不出面干涉。

“想想你们都被招募了!”埃里克会大叫起来,用手指冲着屋子里的每个人一个一个点过来。

“每一个都逃不掉。我要带这群没人性的野蛮人出航!都是生在杀人的大海边上的崽!哦,生命!在这个钟点出生的,没啥灵魂可言,只知道人之常情——野性十足的东西调教不了,只能逼着他们吃。”

亨德里克就会和和气气地把他拉到一边,友善地拍拍他的背,而年轻一辈的酒客们听到他的奇谈怪论就会哄笑一堂。

“埃里克,先缓缓。你又不想找麻烦,不是吗?”老一辈更了解他,就会说些好话,让他安定下来,但埃里克不允许自己得到安抚。

“别跟我说什么亵渎神明。就算太阳惹到我,我也要把它砸下来。”

发生这种场面后,就只能祈祷他没有惹恼外地来的酒客,因为本地人都不会生埃里克的气。他在酒吧里四处张望的样子就像是隔着朦胧的塑料帘子往外看,既然茫然失焦的眼神已说明他此刻正在海上独自航行,支索帆高高竖起,那你还能指望他怎样呢?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心送他回家。

“听好了,狠心的人,”埃里克还在胡言乱语,把他的手指头往人家胸口戳,“我也在跟你说话呢。”

“得了吧,埃里克。我们走。”

“你上过船,对不?签过文书的?好,好,签了就签了;该来什么就来什么;不过还是要说一句,也许不会发生,但毕竟……”他嘴里含糊不清,又从门口走回吧台,要点最后一杯,又说:“草稿的草稿。”哪怕没人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会继续胡搅蛮缠,直到有人瞅准时机,拽着他的制服边角把他摁到座位上,等到送他的出租车到门口。

不过,他也不是天天这样好斗的。更多时候,他还没喝到这个程度就自己走了,因为他得步行四公里才能到家——他注意到了,这段长路尤其招人恨。路线终年不变,那条路的两边尽是长满野草的旧草场和幽影幢幢的矮松树。有时候夜色明朗,他离得很远就能看到风车磨坊的剪影,磨坊早就不用了,如今只在游客们彼此拍照时充当背景。

暖气会在他到家前的一小时开启——他为了省电这样设定的——所以,冷冷的空气——浸透了海盐的潮湿空气——仍盘桓在那两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他是靠一道菜活下来的,那是唯一一样他还没有厌倦的东西:薄切土豆片,中间夹上培根条和洋葱片,在铸铁锅里煎熟。撒上牛至粉和胡椒粉,再加一把盐。这道菜很完美,营养非常均衡:脂肪,碳水化合物,淀粉,蛋白质和维他命c。吃饭的时候,他会打开电视,但大部分电视节目都让他讨厌,所以看到最后总要开瓶伏特加,喝光,再去睡觉。

真是个倒霉的地方,这个岛。生生地被推挤到北方,好像被塞进了黑漆漆的抽屉;风大,潮湿。出于某些原因,人们依然生活在这里,并不打算搬到明亮、温暖的城市。他们就只是窝在自家的小木屋里,那些木屋沿着沥青路一字排开,沥青每加一层,路面就高一点,他们只知道骂,希望这一切都能彻底消失。

你可以沿着那条路的路肩一直走到小港口,那个破地方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房子、一间卖船票的塑料板屋和乱糟糟的船坞。在这个时节,船坞里根本没几条船。也许到了夏天,会有几艘游艇载来一些反常的游客,他们厌烦了南方海港、海滨度假地的喧嚣,厌倦了青蓝色的天空、燥热难当的沙滩。于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内心得不到满足的人,总在贪求新的历险,背包上溅满了便宜大碗的拉面汤汁——偶尔也会出现在这样的悲情之地。在这里,你会看到什么?世界尽头,时间被空荡荡的水岸反射出去,失望地转身离去,直奔大陆,不带一丝惋惜地抛下这里,任其永远苦忍下去。在这里,1946年和1976年有何分别?1976年和2000年又有何分别?

埃里克在经历了一系列探险和遇险后被困在了这座岛。一开始,也就是很久以前,他逃出了祖国,也就是某个乏味又惨淡的大陆国家;身为年轻的移民,他被雇去捕鲸船上干活。那时候,他会讲的英文单词屈指可数,只会磕磕巴巴地说“是”或“不”,根本不能应付其他船员间简单但咕哝不清的对话。“拿”“拉”“割”。“快”和“用力”。“抓”和“系”。“操”。一开始,这些词就够用了。把他的名字缩减成大家都能记住的“埃里克”也能让大家满意。扔掉那串尸首般拖在名字后头、没人知道怎么念的长长的姓名。再把文件夹扔进海里——学校证明、毕业证书、辅修成绩单、疫苗接种记录——那些玩意儿在海上一无是处,就算有用,也不过是令其他船员蒙羞,他们的简历里只有几次长途航行,还有港口酒吧里的数次寻衅闹事。

船上的生活并非浸淫在咸咸的海水或倾倒在北海的暴雨里,甚至也不在阳光下,而是完全沉没在肾上腺素中。没时间思考,痛就是痛,来不及思过。埃里克的祖国非常遥远,根本没什么航海业,入海口也相当贫乏。那个国家的几个港口只能让人汗颜。那个国家偏爱桥梁贯通、依靠在安全河道边的小城。埃里克一点儿都不想念那里,更喜欢在这里,在北方。他想过,先出海几年,攒些钱,然后给自己盖间木屋,娶个叫爱玛或英格丽的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和她生几个孩子,为他们打上一船又一船的渔货,和他们一起清洗海鳟鱼。或早或晚,等他的冒险故事积攒到可观的规模,有引人入胜的内容,他就会为自己写本回忆录。他说不上来日子怎么会在生命里抄了条近道,飞一般地过去了——轻飘飘的了无痕迹。顶多就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尤其是在他的肝脏。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一开始,在第一次远航之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锒铛入狱,被关了三年多——其实是那个邪恶的船长嫁祸所有船员,说他们走私香烟和一大包海洛因。但即便在偏远大陆的监狱里,埃里克依然生活在大海和鲸鱼的统辖下。监狱里的图书馆里只有一本英文书,不用说,肯定是多年前的某个狱友留下的。那是本很老的旧书,诞生于世纪之交,纸页都发脆、发黄了,留下了日常生活的各种印记。

于是,在那三年多里(不管怎么说,考虑到仅在一百海里之外的现行法律将判处同等罪行以绞刑,这显然不算严厉的判决),埃里克让自己上了一堂免费的高级英语班,仅用一本教材就攻下了文学、捕鲸学、心理学和旅行学。好办法,且不受干扰。仅用了五个月,他就能默记以实玛利历险的段落,并且背诵出来,还能用亚哈船长的腔调讲话,这让他格外愉悦,因为对埃里克来说,亚哈船长的表达方式最自然,最像他自己,好比穿上了合身的衣服,且不管别人会不会觉得老派又古怪。这简直是神来之笔——那样一本书在那样一个地方落入了那样一个人手里——何其幸运!旅行心理学家会将这种现象归于“共时性”名下,作为世界自有其意义的证据:证明了在这片美丽的混乱中,意义的千头万绪贯穿四面八方,奇特的逻辑遍布成网,如果有人要信仰上帝,就请看承载着圣者指尖划下的这一切错综缠绕的印记。埃里克就是这样看出来的。

后来,很快,在那座偏远的异域监狱里,一入夜,热带的湿热就让人喘不上气来,焦虑和渴望就会让人心神不安,埃里克就让自己沉浸在阅读中,变成一枚书签,感觉到快乐。事实上,假如没有那本书,他在狱中可能会撑不下去。他的狱友们也是走私犯,他们时常听到他大声念书,很快就被捕鲸者的冒险故事吸引,欲罢不能了。所以,刑满释放后,就算他们也试图多了解一些捕鲸的历史,撰写有关鱼叉和航海装备的论文,也压根儿不算咄咄怪事。他们之中最有天赋的人或许还步入了更高级的知识领域:专攻在各种障碍面前坚持不懈的临床心理学专业。所以,来自亚述尔的水手,来自葡萄牙的水手,开始和埃里克用监狱里的江湖俚语聊起天来。他们甚至可以这样讨论小个子的亚洲守卫:

比方说,某个守卫偷带一包湿乎乎的香烟送进他们的牢房时,亚述尔水手就会叫嚷起来:“哎呀呀!他可真讨人欢喜!”

“可不是嘛!我或多或少也有同感。让我们赐福给他吧。”

这样对他们都好,因为每一个新入狱的囚犯起初都不太懂,像外国人那样,有必要让他们假装有能力参与社交活动。

他每天晚上都大声念诵,念到囚犯们各自钟爱的桥段,他们就会像多声部合唱团一样跟着他一起念完整句话。

他们能用日益精进的英语交谈了,但最主要的话题仍是大海、航行、离岸,将自己托付给水——地球上最重要的元素——这是他们经过好几天堪比前苏格拉底派的讨论后得出的结论。他们已经开始规划自己回家的航程了,预想沿途会看到的景观,给家人的电报也打好腹稿了。他们该怎么谋生呢?为了得到最佳答案,他们争论不休,但兜兜转转最后总会归结到同一个结论,分明是集体感染了狂热症状(但他们当时并不自知),都被“白鲸这样的东西确实可能存在”这个念头搅得神魂颠倒。他们知道有些国家仍有捕鲸业,虽然那种工作远不如以实玛利描述的那样浪漫,但他们想不出有什么工作比这事更棒了,考虑到他们当时的处境,这样想也不奇怪。他们听说日本的捕鲸船缺人手,而且,从捕鳕鱼和鲱鱼晋级到捕鲸就好比手艺人升级为艺术家……

三十八个月足够他们琢磨出未来生计的诸多细节:分分秒秒,点点滴滴,再和同行们议论一番。没什么大分歧,全都是小嘴仗。

“给商船干活最可恶了。要是你们再跟我提上商船的事儿,我就不与你们同道了。真是的!我说,你们为什么都想去捕鲸呢?”埃里克咆哮起来。

“你又见过多少世面?”葡萄牙水手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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