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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像藏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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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每一次朝圣之旅都会走向另一些朝圣者。这一次,走向了蜡像。

维也纳,约瑟夫学院,展示人体解剖蜡像标本,展馆最近刚翻修过。在这个下雨的夏日,馆内除了我,只有一位游客——中年男子,戴金属框眼镜,满头灰发——但他只对一具蜡像感兴趣,足足看了一刻钟,嘴角扬起神秘的笑容,然后就走了。

我打算待久一点,还装备了笔记本和相机——口袋里甚至有含咖啡因的糖果,还有一条巧克力。

我迈着小步子,在玻璃柜间慢慢地走,生怕漏看哪个展品。

59号模型。六点五英尺高的男子。没有皮肤。他的身体只是由肌肉和肌腱编织而成的,赏心悦目,透雕精致。第一眼看到会觉得震惊,那无疑是人类的本能反应——看到肉身被剥了皮,就会替他觉得疼,刺痛,灼烫,就像小时候跌伤了膝盖、皮开肉绽的感觉。这具人体模型的一条胳膊向后摆,但右臂优雅地举至前额,遮住双眼,俨如古典雕像中的姿态,好像他在直视远处的日光。我们在油画中见识过这种手势——遥望未来。59号模型完全可以放在附近的美术馆里展出,事实上,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判处终身监禁在一座解剖学博物馆里,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就该出现在最高级的艺术画廊里,因为他凝聚了双重艺术——不仅展现了高超的蜡像制作工艺(可堪自然主义最伟大的成就),也呈现出人体本身的巧夺天工。造物者,是谁?

60号模型也展示了肌肉和肌腱,但我们的注意力首先都会被吸引到肠子上去,仿佛柔软的缎带,呈现出匀称的完美比例。光滑的表面映照出博物馆的玻璃窗。但只过了一会儿,目瞪口呆的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女人——怪异的倒三角形灰色毛发被黏在了下腹部,那儿有一道标志出来的椭圆形裂口,稍显粗糙。显然,这个模型的制造者想让观众——想必都是解剖学专家——明白无误地认识到自己是在观察女性的肠子。于是,我们有了这些粗糙的体毛印记,性别的标志,女性的logo。在肠道的光辉中,60号模型展现了循环系统和淋巴系统。大部分血管在肌肉里,但有一部分得到了专门展示,犹如中空的网格,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看到那些红色细线惊人的分叉分布。

接下去会看到很多手臂、大腿、胃和心脏。每个模型都被小心翼翼地陈放在泛着珠光的丝绸垫布上。肾脏像一对海葵,从膀胱里伸展出来。用三种语言写就的标牌告诉我们,那是“下肢及血管”。腹部淋巴管和淋巴结,星星点点,犹如被灵巧地手绣在单调的肌肉上的饰物。淋巴管完全可以给珠宝商们做模特。

这些蜡像藏品簇拥着244号模型:最精美的那一个。刚才,就是它吸引了金框眼镜男,现在,也将吸引我的视线,而且,足足半小时。

那是个平躺的女人,几乎完好无损。她身上只有一个地方被动过了手脚:敞开的腹部向我们这样的朝圣者展现了生殖系统,上抵横膈膜,下至卵巢呵护下的子宫。这里也出现了烙印般的毛发性别标签,纯属多此一举。这明摆着是个女人嘛。耻骨被人造毛发一丝不苟地遮盖起来,下面就是阴道口,做得很精细,但很难发现,只有毫不犹豫蹲下的偏执型观众才能看到,正如眼镜男所做的那样:蹲下身,紧挨着她的小脚和粉红色的脚趾。我心想,还好他走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这个女人有淡金色的头发,发丝披散,双眼微闭,双唇微启——你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点牙齿下缘。她的脖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珍珠的下面,她那绝对无瑕、丝滑光润的双肺令我瞠目结舌,很明显,它们从未吸过一丝香烟的烟。堪称天使的肺。心脏的横切面曝露出两个腔室,都布满了红丝绒般的组织,只求永恒跳动。半裹胃部的肝脏像一张血盆大口。她的肾和输尿管也清晰可见,看起来就像一株曼德拉草扎根在她子宫的上方。子宫,是一组很养眼的肌肉——纤细,匀称,有曲线美;很难想象古人会相信它会在身体内部周游并激发歇斯底里。不可能有任何疑虑——各个器官煞费苦心地装载于一具身体内,为一场重大的旅行做好了准备。她的阴道也被切开了,但这次是纵向的,隐秘一览无遗:那短小的隧道其实是一条死路,看起来毫无用处,因为它并不是进入她的真正的入口。它的尽头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房间。

我筋疲力尽,在窗边的硬木长椅上坐下,正对这群沉默的蜡像,只觉得无言以对。是哪条肌肉把我的喉咙压迫得那么紧?叫什么名字?是谁创建了人体?继而引发的新问题是:是谁永远拥有人体的著作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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