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1/1)
他脱掉了鞋子,把背包塞到脚下,现在就等着登机了。他的胡子应该有几天没刮了,头基本上全秃了,年龄在四十到五十之间。看起来,他好像前不久才发现自己和别人没什么区别——换言之,在他的私人体验中获得了顿悟。他的脸色还留存着那种震惊的痕迹:眼睛只朝下看,看着鞋子周围,似乎刻意不让目光在别人身上游走,以免引发误解。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因为他不再需要那些表态。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笔记本,很精致的本子,手工制作,大概是在那些靠卖第三世界国家出品的廉价手工艺品发大财的店里买到的,再生纸封面上印着一句英文:旅行者日志。用掉了三分之一。他在膝头翻开本子,用黑色圆珠笔写下了第一个句子。
于是,我也拿出我的笔记本,开始写一段关于这个男人在写字的文字。有可能,他在写的是:“那个女人在写什么。她脱掉了鞋子,把背包塞到脚下……”
别害羞,我想到了其他在等待大门敞开的人们——也拿出你们的笔记本吧,开始写。事实上,有很多像我们这样把事物写下来的人。我们不让彼此互相看到,我们不让目光离开自己的鞋子。我们只是把对方写下来,那才是最安全的沟通方式,最安全的传输方式;我们互为互文,把对方转换为文字和大写字母,让彼此永生,将彼此塑化,将彼此浸没在福尔马林溶液般的长篇短句里。
等我们回家了,就会把写满的笔记本和其他物品一起拿出来——衣橱里面有个纸盒是专门放本子的,或是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或是在床头柜的搁板上。在那些本子里,我们已把之前的旅行编撰好了,从行前的准备到开心的归来,全部归档完成。在随处可见被丢弃的塑料瓶的海滩上因夕阳而狂喜;在那家空调开得太热的酒店里过的那一晚。异国小街上,一条病狗在乞食,但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在巴士停车冷却散热片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围成了一群。花生汤食谱:一种吃起来像臭袜子炖肉汤的东西;一个吞火者:有着焦黑色的嘴唇。在那些本子里,我们慎重地记下旅途里的开销,徒劳地勾勒地铁里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让自己眼睛一亮的主题。在飞机上做过的怪梦,以及,排队时站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的尼姑,一身灰袍,令人惊艳。一切的一切都在本子里,甚至包括那个水手——在曾经送走一艘又一艘船、但如今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独自跳着踢踏舞。
谁会读到呢?
大门即将敞开。空乘人员已聚集在登机口的柜台边,瘫坐在椅子里的乘客们现在都无精打采地直起身子,把随身物品归拢好。他们找出自己的登机牌,把还没读完的报纸扔到一边,没有丝毫明显的遗憾。他们的脑海里都上演着一出默剧,剧情是全方位的测试:东西都带好了吗?护照,机票,证明文件,换好外币了吗?以及,他们正要去哪儿?去干什么?会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东西吗?选对了他们要选择的方向吗?
天使般美好的空乘人员检查一番,确保我们可以出发,然后,用一种善意的手势欢迎我们踏入铺着地毯、弧度柔和的通道,由此登机,迈入一条冷峻的空中道路,通向崭新的世界。她们的笑容里隐含着一种承诺——我们因此深受震撼——也许,现在的我们有了焕然重生的机会,这一次,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