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七(2/2)
“咋起了这么个怪名字?哪来的?干啥的?”
“我就是这团里……才调来的。”
“我就知道是才调来的。外县的吧?”
忆秦娥点点头。
那女人不无鄙夷地看了看她,说:“我说来寻情钻眼的吧。外县唱得美美的,都挤到这西京城来做啥?都有病呢。哎封子,有人找你。”她没有好气地对里边喊了一声。
忆秦娥想不到,西京人说话咋这硬剐硬蹭的。常言说:伸手不打上门客。她感到,这女人简直是在拿大耳光抽自己哩。啥难听话都能说出口。几乎一下把人的面子都剥得干干净净了。她的脸唰地就红到脖根了。弄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样神情慌乱地前后挪着脚。只听那女人又喊:“哎哎哎,换鞋换鞋。东西甭朝里拿,就放在门后。那儿。那儿。那儿。”说着,她用脚尖朝门背后放垃圾的地方点了几点。忆秦娥就只好把东西放在那儿了。只听“砰”的一声响,关门声吓了她一大跳。
这时,封导从里边房出来了。封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背后放的东西,冷冷地说:“进来吧。”忆秦娥就跟着封导进了里边房。她身后,那女人立即拿起拖把在她踩过的地方,细细拖了起来。
她进的是封导的书房,不大,但三面墙都是书。墙上、地上、桌子上,摆满了舞美设计图。还有舞台调度图。调度图是封导自己画的,有些是直接画在剧本边缘上的。忆秦娥知道,这都是《游西湖》里要用的。封导是拿到排练场让大家看过的。
封导让她坐,她就在书柜前的一个小矮凳子上坐下了。
她刚坐下,那女人就把地拖到她脚下了。一边拖,还一边嘟哝:“干这行,得吃有本事的饭,靠寻情钻眼不成。”
她听着这话,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忆秦娥不停地跷起脚让着,可那肿眼皮泡的女人,还是要用拖把不停地磕着她的鞋,让她来回避让不及。直到那女人一路拖出去,封导才问:“有事吗?”
一下把忆秦娥给问住了,她嘴里磕绊着:“没……没事。”
停顿了一会儿,封导又问:“你是从宁州调来的?”
忆秦娥点点头。
“你的戏都是古存孝排的?”
忆秦娥又点点头。
“功底是不错,但毛病也不少。都是老‘戏把式’那一套,拼命拿技巧向观众讨好呢。这在旧戏舞台上是可以的,但现在不行了。演戏得塑造人物。一举一动,要符合人物性格逻辑呢。不能为耍技巧而技巧,得与内心活动有关联。”
忆秦娥感到,封导在说这些话时,是很真诚的。他还指出了她开始排练时,一些具体动作的不合理。就在封导给她说戏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拿着拖把进来拖了好几回地。封导就不得不低声告诉她:“你姨有病呢。好多年都没下楼了。”直到这时,忆秦娥才断定,这就是封导的夫人。
后来忆秦娥才听说,封导的夫人原来也是唱花小旦的。有一年,从外县调来一个女主演,一下把她的主角位置替代后,她就得了一种眩晕症,走路失去了平衡。再后来连上下楼都成问题了。治了好多年,也没效果,就病休了,再没上过班。时间长了,她还得了一种洁癖症,手中迟早不是拿着拖把,就是拿着抹布。但凡家里来了人,从人家进门起,她就开始拖、擦个不停,直到离开后,还要清洗半天。说她尤其见不得来女的,一有女的来找封导,走后她能用掉一包洗衣粉擦地。嘴里还不住地嘟哝着一些怪话。一般女的找封导,都是不到家里去的。
忆秦娥什么也不知道,就撞到枪口上了。
封导也再没说多余话,就是让她好好学,说尽量要朝团上的风格靠,无论唱腔、道白、表演,要她都得规范起来,不能再是“外县范儿”。封导在说“外县范儿”时,又把古存孝拉出来说了一通。他说这个人,身上的确有东西,能背下整本整本的戏。但都“太江湖”,“太毛糙”,“路子太野”。不适合在省级以上舞台呈现。还说古存孝人也很任性,脾气还生大,谁的话都听不进。他还说,省上剧团排戏,跟县剧团不一样,你要让演员做个动作,演员就会提出为啥做这个动作,心理依据是什么?老古常常就被问住了。说到后来,封导把话题一转说:“听说这家伙还有两个老婆,都睡在一个床上。老家伙,是不要命了。这事不光在咱团上炸锅了,在省上好多文艺团体都摇了铃了。他还做的是旧戏班子、旧艺人的梦哩。”说着,封导还笑了一下。
忆秦娥也不好说啥,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直到封导的夫人第五次进来拖地,她觉得再也不好坐下去了,就起身准备走。这时夫人又插进一句狠话来:
“唱戏得凭真本事哩。没真本事,靠寻情钻眼,投机取巧,就是给你一个主角,你也就是屁股里夹扫帚——生装大尾巴狼哩。”
这话把封导都惹笑了。
到了门口,忆秦娥就准备往出走,谁知封导的夫人直喊叫:“哎哎哎,干啥干啥干啥?把这个快拿走。”她用拖把指着垃圾桶旁的礼物。
“我……我是来看封导和阿姨的。”
“不用看不用看不用看,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封子不抽烟,也不能喝酒。他看着人高马大的,也就是个空架子,一身的病。心脏不好,尤其是肾脏更不好,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啥啥用都没有了。就能排个戏。你的,都把心眼儿长正了。尤其是你这些外县来的,一身的‘外县范儿’,还爱搞些没名堂的事。有本事,就朝舞台中间站,别在曲里拐弯的地方瞎踅摸,瞎挖抓。球不顶。把东西快拿走,拿走拿走拿走!”
忆秦娥还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那女人就用脚踢起那兜东西了:“你拿不拿?你要不拿了,我就端直给你撇出去了。”
封导在一旁说:“快拿走,不用这个。娃,你好好唱戏就行了。”
夫人突然又喊叫起来:
“啥娃不娃的,以后不要叫得这样乌阴、丧眼。叫同志。在革命队伍里,一律称同志。你都先把关系摆正了再排戏。”
说完,夫人提起东西,一下撂进忆秦娥怀里,就把她一掌推出了门。忆秦娥还没站稳,她又伸出手,把门外的把手擦了擦,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忆秦娥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浑身颤抖着站在门口。这时,刘红兵又突然闪了出来,问:“咋?没上道?”
“上你娘的个头!”
骂完,忆秦娥端直把那兜东西,狠狠砸在了刘红兵的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