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四十一(2/2)
她当时就傻愣在那儿了。她甚至失态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秦老师还反问了一句:“把你女儿宋雨推出来不好吗?”
“她才十六七岁,能担得起这样的主角吗?”
“秦娥,我记得你出道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啊!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你已经是北山地区的大明星了。这个戏的创作还需要一段时间,等二度完成时,宋雨也该是年满十八岁的人了。”
忆秦娥双手微微有点颤抖地说:“你……你不是答应……再为我写一部吗?”
秦八娃两只眼睛分离得很开很开地说:“我没有觉得这部戏不是为你写的。”
“明明是……”忆秦娥激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秦娥,宋雨是你收养的孩子。她排的两个折子戏,也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团里所有人,几乎都自然而然地把这孩子叫小忆秦娥了。为她写戏,把她推上秦腔舞台的中心,难道还不是在为你写吗?”
忆秦娥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悲凉感,是从心底慢慢抬升起来,直到手脚都有些冰凉的。
这时,薛桂生也突然来看秦八娃了。他见忆秦娥是这般魂不附体的神态,就有些不明就里地看了看秦八娃。
秦八娃继续说:“秦娥,培养这帮孩子,是秦腔事业的需要。托举宋雨,我觉得既是省秦的需要,也更是你的需要。你的艺术生命,走到今天,唯有依托徒弟的演进,才可能继续延展下去。否则,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这帮孩子已二三十岁了,再站不到舞台中间,一切也就晚了。我已是七十七岁的人了,真的感到写戏有些力不从心了。但看了你女儿宋雨的折子戏,觉得这一生,若不为这个孩子写个戏,我的生命可能都是不完整的。这里面有对秦腔的感情,有对一个好苗子的感情,更有对你忆秦娥的感情啊!我觉得,我是在为你赓续生命哪!”
无论怎么说,省秦上一个原创新戏,主角已不是忆秦娥了,这让她还是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致命一击。
她对薛桂生从来都是尊敬有加的。可今天,她突然感到,这家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阴谋家了。他翘起的兰花指,也是那么恶心、做作。秦八娃也是从来没有如此丑陋过的,尽管那眼睛过去就是“南北调”。有人说,那是一对还没有进化过来的古生物眼睛:一只是仰望着天空,一只是扫描着大地的。他的眉毛昔日就是两只相背而去的“小蝌蚪”,但今天看上去,就更像个老戏舞台上,总在暗中摇着鹅毛扇的“大丑”了。在她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竟然合谋着,把自己朝秦腔舞台的边缘上推。并且推得如此决绝,如此心狠手辣。
她绝望了。
尽管宋雨是自己的养女,其实也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另眼相待的亲闺女。她也希望孩子既然唱了戏,就得唱好,就得唱成台柱子,唱成秦腔响当当的名角。可不是现在。不是今天就站出来跟自己抢主角,抢名头,抢位置。自己才刚过五十岁,还有好多戏要唱呀!舞台中心她是会让出来的,尤其是让给自己的女儿,但不是今天。今天就让她退场、谢幕、下台……真是太残酷太残酷太残酷了。她觉得这是比那些毁灭她的谣言、“黑材料”,更让她深受伤害的事。
她慢慢站起来,甚至还摇晃了一下身子。
薛桂生用兰花指扶了她一把。她怔了怔,一把推开“薛兰花”,愤然走出了秦八娃写戏的房间。
她听见,薛桂生和秦八娃在身后还叫了几声,但她没有回头。
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大学校园里。看着满园的樱花,她的泪水,就一直伴随着樱花雨,纷纷飘落起来。
也就在这个当口,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石怀玉突然回到西京,办起了规模宏大的个人书画展。
石怀玉也来邀请过她,但她没有见。也没有任何兴趣,去参观他的什么破画展。加之她是至今还都不能原谅,石怀玉那晚不让她回家所造成的刘忆坠楼悲剧。要见他,就是谈离婚。可现在,又觉得不是时机。她不想把本来就一团糟的生活,弄得更加稀里哗啦的破败不堪。
谁知开展的第一天,有人就给她耳朵传来话,说石怀玉画展的第一幅作品,就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并且咋看,这个女人都像你忆秦娥。忆秦娥听说后,几乎肺都快气炸了。她顺手袖了一瓶平常练字练画的墨汁,就去了画展现场。一看,狗日的石怀玉,果然是把画她的那张裸体画,公然悬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并且围观者多得让她几乎不能近身。
她是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进展室的,没有人认出她来。但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这画的是忆秦娥。说忆秦娥曾经是这个画家的老婆。在她勉强能挤到画作跟前时,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地掏出墨汁,哗,哗,哗,哗,连打叉带挥洒地将一瓶墨汁全泼了出去。一幅丈二画作,很快就成了一坨一坨的墨疙瘩。
也就在这天晚上传来消息,说画家石怀玉自杀了。他是用一把利剑,把自己刎颈在那幅丈二画作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