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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痴 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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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两周前的那个周日早晨。

那时候,他的人生都还算是美好的。

那个早晨,在用过了简单的烘蛋加松饼后,他的妻子把一壶新煮好的咖啡放在了餐桌上,两人一边品饮着咖啡,一边在这个难得悠闲没有打扰的周日上午,享受着二十年婚姻后终于抵达的舒适状态。在宽平厚重的原木桌面两端,他打开了面前的笔电,妻子把报纸摊开,两人虽维持着各自的阅读习惯,但重要的是这样的陪伴。

一年前买下这张桦木餐桌是由于 an 的坚持。他问,这么大的餐桌要做什么?家里只有三个人,女儿上高中后晚上总有补习,而他自己应酬也多,能够一起上桌吃顿饭的机会并不多。当时妻子只是微笑着表达她的固执,这是结婚多年来他已习惯的一种模式,她的微笑总是一种自信的语言,不用争论,她自有她的理由。

结果证明 an 是对的。

一张够大的餐桌,让他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以往所没有的相处时光。不管他多晚回到家,两人都可以坐在餐桌旁感受着有人等待与有人陪伴的安心。妻子从电视主播台退下后,经营了一家小型文创行销公司,白天两个人都在忙着,到了夜晚睡前这时分,他们各自倒一杯红酒,守着餐桌上自己的一角,整理着第二天工作的行程与资料,同时也守住了一个完整的共同空间。抬眼就可以看见彼此,不用隔着房间大呼小叫。在这块共有的领地,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会立刻被接收,两人像是又回到年轻时,总是在彼此耳旁轻声细语那样无距离。

声音是最细致娇嫩的触摸。

亲昵对他来说,就该是像这种宁静的交流。

小时候生活里总是太多噪音与吵闹,不是父亲用他老兵的大嗓门,像练兵般雷霆万钧地吼着,就是母亲喝醉了酒,用他听不懂的原住民语在咒骂哭叫着。那个周日与 an 坐在餐桌各一端,他曾有一刻又想起了没有餐桌的童年。一家人都是从厨房里夹了菜捧着碗,动物似的寻找一个进食的地盘。父亲习惯坐在门前,每餐必配米酒的母亲跷着脚守住电视机,一餐饭总要吃上好久。哥哥还在的时候,干脆在客厅挨着墙壁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扒饭,而他得先把患了唐氏症的小妹喂饱后,自己才站在厨房里把残羹剩菜扫进自己的肚子。

而他如今却有了这样一张气派高雅的原木餐桌。

他终于永远脱离了那样的人生。

餐桌不是用来吃饭又何妨?

就像婚姻。

最好的婚姻就是两个人能共享一张餐桌做自己的事,他如此相信。

目光不时就从笔电的荧幕上滑开,偷瞧着妻子阅报时微眯起眼的神情。

两人的视力都已出现老花,妻子却仍固执地不肯去验光配副眼镜。嘴上虽然总亏她人该服老,但是渐露出中年痕迹的她,在他的眼中不但不是减分,这些年反更增添了他对她的信任与依赖。

当年人人都羡慕他娶了一个美女,但是这点从来都不是 an 吸引他的主因。an 的美貌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一种负担。虽然在国外拿到了新闻硕士,但是 an 放弃了在电视新闻圈的工作,原因之一就是她受不了每天上镜头前,都要被造型师梳化成一个都快不认得的自己。所谓专业形象,她自嘲跟画皮的鬼没两样。那时也正逢他连任“立委”,在党里头的青壮派里声势爬窜最快,作为妻子的她竟会进一步替他想到,夫在政坛自己又是媒体人这样并不好,不知哪一天就会被在野党,甚至党内自己人拿出来批斗。她情愿每天绑个马尾一件黑色 t 恤,跟有创意点子的年轻人互动激荡,一点也不眷恋过去的那块美女招牌。

若说妻子是女性主义者,他也并不同意。她只是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很多事物看法的转变,有时也会让他微微吃惊。像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看电视,却更认真地阅读报纸以及一切的纸本。

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妻子比他更适合出来参政。

她冷静且擅于组织规划,而且还是出生政治世家,不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1 之子。能从当年的反对党运动中出头,他自己都明白,与其说是他姚瑞峰有多大的本事,不如说是当年政治现实的风向把他吹到了后来的位置。就像是谁也没想到,作为反对党,他们那么快就取得了执政权。过去七年,关于他有机会入阁的风声一直不断,排字论辈也该轮到了,但是党内派系的倾轧反在执政后越演越烈,他几度与入阁失之交臂。

前一日中常会结束,秘书长突然叫他会后到他办公室来一下。

当天晚上是副主席嫁女的喜筵,他以为秘书长只是要叮咛他几位大老的接待工作。没想到秘书长一关起办公室的门便笑盈盈地对他说:这回有望了,春节前应该会内阁总辞。秘书长透露了可能的下一任内阁,嘱他别讲出去,真正的意思是,别忘了他在幕后帮忙推动一把的恩情。

可是,明年就要大选了,这时候怎么还会换阁揆?

竟然在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眼前的局势。

就是因为要摆平提名,所以这一切都要重乔啊!秘书长说。

他心不在焉地移动了一下滑鼠,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那头,正专注于某条新闻的妻子。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是否竞选第四届连任有过讨论,没想到她当时的回应竟然是反问他:你自己觉得,过去十几年你在“国会”究竟完成了多少以前的理想?

究竟要不要跟妻子透露昨天从秘书长那儿听到的口风呢?

外祖父是早年反对运动先锋的她,在他们大学初识时,也曾同样直白地问过:你一个外省人,为什么会选择加入这场党外运动呢?

直觉告诉他,他可以相信她。他选择据实回答。因为在另外那个党里他是不会有机会的,他说。他早看清楚了。如果自己是本省籍恐怕还比较可能得到拔擢。偏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与山地婆的小孩,面对那些不是将官就是政商名流的后代,他的外省父亲除了提供他出身卑贱的血统证明外,别无任何其他帮助。他不想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无名的小党工,永远扮演着卑屈奉承的角色……

一口气将所有从前不曾吐露的怨气都在她面前坦白。总是自己人才最轻贱自己人,只有弱势的人才懂得这种现实。他几乎要对她咆哮:像你这种台籍望族之后是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们这种人的愤怒的!

所以你打算隐瞒你自己的背景?可是你连台语都说不轮转……我母亲是原住民,我们是母系社会,台语我可以学……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的眼神里闪动着像是同仇敌忾,又像是怜悯的一抹泪光……会很辛苦的,她说……就是需要有你这样的人……眨眨眼,二十年过去了,一路走来从学姐到革命同志,到如今的老夫老妻,an 却已不再像当年,对于他想要再次争取竞选提名,这回她的态度趋向保留。她总是提醒他,看看早年的当红炸子鸡,在一波波政治斗争中多少人都重摔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她说,拿到了政治资源,就只剩你死我活的相残。她甚至是身边少数对明年的大选不乐观的人。

如果告诉她,我也许将会入阁的消息,她会怎么说?

她会希望我接受吗?

还是会用她云淡风轻、实则一针见血的方式,笑笑把问题丢还给他:你自己判断,这个位子你能坐多久啰……

端起马克杯,灌下一口只剩微温的咖啡。

他的眉心还有昨晚的宿醉在隐隐作痛。

虽然还没有告诉 an 这个消息,但前一晚在副主席嫁女的婚筵上,喜不自胜的他已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庆祝过了,一没注意便喝多了几杯,最后是被人推上计程车的。记得回家的一路上都是闪烁流离的街景灯影,他一直都把头靠在窗上,像孩子在观赏圣诞节的百货公司橱窗般,直到一&9711;一大楼从他视线中消失。

中途他解开了领带,心情仍然处于飘飘然。虽然老家与自己的选区都在中部,台北这座城市却才是他真正的家,那个十六岁跑上台北考高中的孩子,如今终于是不折不扣的台北人了。他在这座城市里成家立业,购屋生女,二十多年来的两地奔波,他只记得自己日日夜夜都为着未来在打拼操烦,生怕一个松懈,就会让他已拥有的这一切如涨潮淹没了沙滩上堆起的碉堡,到了午夜梦里惊醒,发现全是幻影。然而,如果这次入阁的消息成真,应该就是为他过去这二十年的努力画下了一个保证,没有人再能否定他的成就,而那些忧心忡忡也应该暂时不再困扰着他了吧?

但是自己究竟在忧心什么呢?

当忧烦成为一种习惯,往往就记不得这种习惯是怎么开始的。

酒意稍退,惯性的多思多虑立刻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开始想象着会不会这只是明升暗降,又是派系斗争中的一步抽车棋法,逼他让出了他经营二十年的地方势力?即将发布的这个位子,会不会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如果不是,那他接下来又该如何步步为营?似乎以内阁为跳板,接下来挑战台北市长也并非不可能……

一首耳熟的情歌就在这时候打断了他的漫天遐想。

计程车司机不知道何时转换了收音机频道,原来的古典乐变成了国语流行歌。我不愿看见你独自离去的身影,怕我会忍不住牵你手将你带走……我不愿看到你依依不舍的表情,怕我又会忍不住再停留怕你难过…… 他记得这首歌。这首歌当红的时候,他的人生似乎也起了某些变化。

是哪一年呢?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那男子的歌声让他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不是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因此被打开,反而更像是有一些记忆始终如海上漂流的碎骸,总在他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对着车窗玻璃呵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头,想要在那结雾的窗玻璃上画一个什么字,脑子却像突然当机后的荧幕,他呆望着自己无法移动的指尖。

这座城市,给了他许多,当然也包括初恋与心痛。

能得到的,总是因为用了什么去交换。

只能清点自己得到的。追问到底失去了什么,那不是他的人生态度。

an 放下报纸,哗啦一声折起了手中的版面,从餐桌的那一头推向了他。

“这些人,你觉得到底该不该让他们结婚?”

原来刚刚她那么专心在读的是这条新闻,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姚瑞峰拿起马克杯,发现咖啡已经被他喝光了。他拿着杯子起身,走到 an 身后的饮水器给自己装了一杯温水。

“真没想到,安德森古柏2 真的就出柜了——”

an 背对着他,看不见在谈论这位公开自己是同性恋的 n 首席主播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很勇敢吧?”

“因为他今天已经是安德森古柏了啊!”

说完他顿了一下,“如果他十年前就出柜,今天就坐不上这个位子了。”

an 转过头,语气中仿佛带了一点责备:“也许新闻工作就是他最热爱的,他从来也没有在乎过,是不是真的要当上 n 的首席主播?”

他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然后摆出一副调侃的笑脸:“喔,我忘了你也是学新闻出身的。怎么?安德森这个熟女杀手让你也煞到了吗?”

赶快让这个话题跳过去吧!他在心里自己嘀咕着。

“叫我师奶还差不多。不过安德森真的还蛮有魅力的,我承认。”

“现在他出柜了,很失望吗?”

二十年来他没有背叛过她,一次都没有,他知道自己没有心虚的理由。

“其实不会耶——”妻子装出一副少女情窦初开的口吻,“你以为师奶们在迷那些韩剧偶像男星是在干什么?就是一种好像恋爱的感觉嘛,又不会真的想跟偶像真的发生什么肉体关系——”

“那我要说,你比起喜欢韩国男星的那些师奶们品味好太多了。好吧,我准许你继续偷偷暗恋安德森古柏!”

“说真的,难道男性观众不会觉得安德森古柏也很迷人吗?你们看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光靠女性观众,他怎么会有那么高的人气?”

“还亏你自己也当过主播,怎么这么物化男性?”

她怎么突然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

要怎么样才能赶快把这个话题结束?

他想念起以前,这种新闻不会大剌剌登上报纸版面的时代。

“我们自己关起门聊天,又不是政见发表,你也太严肃了吧?”

an 再开口时,竟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比他刚才还要更加一本正经:“你随便用物化两个字给我扣帽子,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就是政治正确。你用物化两个字一下子就让我哑口无言了,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曾处于弱势。你不知道政治正确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吗?

“好啦我收回,你没有物化男性。”他走回到自己的笔电前,拿起了之前她推过来的那份报纸,一面快速浏览,一面故作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有些事就是不能全部挑明摊开来说不是吗?……师奶疯狂在机场大喊欧巴我爱你,跟宅男拿着手机狂拍 show gril,社会观感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那么不一样吗?也许连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吧?……想必安德森古柏也吸引很多男性观众,但他们会跟自己说因为很欣赏他的专业啦,觉得他很敬业啦,社会早就教大家,不管男性女性,都有一套简化自己感觉的标准答案……哼哼,物化也许不是那么坏的一个字眼啦,它不是刚刚就让你突然停下来思考了吗?倒是安德森古柏出柜,有一种男人会很生气,干,我喜欢的主播竟然是个娘娘腔死 gay,好像这样他就会变成 gay 了,于是开始迁怒所有其他的 gay。而另外有一种男人会想,原来他是 gay 喔,怪不得我看到他播新闻的时候,明明知道很多女人喜欢他却不会对他有忌妒或憎恶……”

他放下报纸,发现妻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他说得太多,也太详细了。

二十年了,她也许早有察觉。

但就像所有妻子都曾若有似无感觉过丈夫可能有过出轨的嫌疑,但终究选择不说。她不会不知,这二十年来他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家庭与工作上,他连出轨的机会都没有。不,连这样的念头,都早已随着激素分泌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也越来越明白那些出轨偷吃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不知道有一个家庭可以为它付出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他们却如此糟蹋了这份天生的好运。难道他们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张法律的契约吗?他们不敢杀人放火或勒赎抢劫,知道那是触法的,但却敢违背这份合约。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被放逐遭背叛的痛苦是什么。他们以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跟杀了人是差不多的,那样的痛苦,都像是让对方死过一次——

“所以你对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看法是什么?”妻子端详了他几秒后终于开口。

他的胸口出现莫名的短暂心悸。

“我想,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帮他们决定,该做或不该做什么。”

既然都说了。

记得,不要露出愧疚或惆怅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坐回了餐桌上的笔电前。

“我的想法其实跟你差不多——”

an 起身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咖啡壶,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座吧台。

“不过这些话我们在家里说说就好。你可别在外面这么白目。”

“知道了。”

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的不是吗?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跟自己说。

打开了洗碗槽的龙头,水兀自哗哗流着,她却忘了该洗的杯盘仍被她留在吧台上。分心是由于眼前出现的画面。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跟他们家格局相同的另一栋单位里,同样是厨房的窗口前,站的是一个身材雄健的三十多岁男性,他正把洗净后的一颗苹果,递给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阿峰,你知道我在看那个新闻的时候想起了谁?”

“谁?不是安德森古柏吗?”

“是你那个同学,丁崇光。挖空家里资产卷款潜逃的那个。”

继续盯着对面动静的同时,在她的意识中的某扇窗口,一盏微弱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突然闪了一下。她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某种视觉暂留的模糊影像又好像呼之欲出。对面的窗景里出现了第三人,比另外两个男子年纪稍长的一位女性,一头染成蔓越莓红的短发。

“那关丁崇光什么事?”

红发女人注意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侧身站立的那女子,也许并不是靠着眼角余光,而是凭着某种第六感发现到自己正被偷窥而倏地回望。这让 an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几乎认为那女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我就有怀疑,他会不会是 gay。你都没有感觉吗?”

男人短促地笑了两声,耸耸肩不予置评。“gay 的脸上没刻字,我不会没事去猜我身边的人谁是或者谁不是。”

“我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觉得,他卷款潜逃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是 gay 有关?可能真的在台湾活得太痛苦了,他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才可以真正追寻他渴望的爱情——?”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都是你的想象,他卷款潜逃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等她再转过头去观望对窗,红发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关起了水龙头。

但是她想跟他继续讨论爱情。

因为她发现,竟然这是一个他俩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的话题。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多么有趣的一句话。在她的世界里——也许该更精确些,“在像她这种所谓异性恋女性的世界里”?她即时在脑袋里将前提修正——大家都相信一句话,那就是爱情是女人的全部。难道都没有人发现这句话的矛盾吗?如果爱情真的是女人的全部,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相爱结婚,成家生子,这是大家都在依循的顺序。爱情与婚姻总是绑在一起,走不进婚姻的爱情不是成了奸情,就是被冠上“一段错误的感情”收场。成了家人,成了亲情,皆大欢喜。也许只有将婚姻的选项彻底排除,才能真正回答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吧?可是她大半生都过完了,没有这个机会让她再重新选择了。也许,就只是那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就叫爱情?只是那样而已吗?在她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后,如果她没有对他开口:都已经四年了,我们之间现在到底要怎样,也许此刻的她会对爱情有完全不同的想象。

而他那时给她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要跟你有一个家,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她就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想要的是一个家。

她终于恍然大悟。在二十年后的这个周日上午。在他们讨论过了同志婚姻这个话题,以及突然联想起在“国建会”实习时认识的那个叫阿崇的男生之后。

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唉,搞不懂耶,这样一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的。她的双肩不自主地抖颤起来,没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嗤笑。

拉下了眼前的百叶窗帘,她快步走向吧台,端起了待洗的杯碟,并在转身前不忘对着餐桌旁的男人再丢下一句:

“我看你从来都不参加同学会,为什么?你都不会想念你以前高中或是国中的同学吗?”

酒已斟好了。

来吧,先为老同学的重聚举杯。

也许,人生中没有所谓最佳的重逢时机点。但,这总是个开端。

如何能告诉你,从电话上相约到今日见面,不过短短一周时间,我的人生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可能就要失去一切所有了,小锺。

也许这正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的世界还没有完全崩坍之前能有这次见面的机会。老实说,出门前我还在犹豫是否该把今晚取消。但是我更清楚的是,过了今夜,也许我就没有见面的勇气了。

除了重聚之外,我们还能为什么干杯呢?

不如,就为人生中所有的那些巧合与谎言吧——

我们行礼如仪地举杯,接着拿起刀叉,对着盘中法式鸭胸卷饼开胃前菜装模作样地切划着。安全的话题,包括刚刚举行过的一&9711;一跨年烟火秀、我是否应该换用 3g 可上网手机,以及他是否应该把已出现地中海秃的头发干脆剪成时下渐成风尚的三分平头……都已点选打钩。政治的话题则都很有默契地刻意地避免。

虽然气氛如此小心翼翼,但对答时的语气,想必彼此都听得出其中的心不在焉。

无法让自己的思绪聚焦,我不知是否跟我已经很久没有沾酒了有关。同时,也很难不让自己分心,将眼前这个人的眉眼额唇开始进行与自己记忆的比对。二十岁的我被召唤到了桌前,对于五十岁的姚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反倒是五十岁的我心神不宁地,脑里出现了一堆奇怪的假设。如果——想象还没真正启动,我就已感到羞惭了,像是心事已败露似的忙饮了一口红酒——如果两个中年半百的情人庆祝在一起三十周年,会不会也是这样无言的场景?或者是,两个半百的人如果才要开始约会,也会像此刻如此地别扭与做作吗?

不止一次在抬头听姚说话之时,我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昨夜的梦里。眼前的人当真不是我的幻觉吗?

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伸出手去确定一下。握住他的手,或是触碰一下他的脸颊,都好。这个人,在我三十岁以前用了太多的力气想要忘记,此时,却发现自己在记忆河岸上游下游来回奔跑,企图打捞残影余光。

我想,我不能再喝了。

“谁有了阿崇的消息,记得通知一下。”

“好,那就先这样……”

那年,挂电话前最后交换的叮咛我仍记得。没有预告任何的生离或死别,好像几天后我们就可能碰面那样的平淡与匆忙。

过去这些年,想要联络的念头总是不断浮现,就算是为了一个自私的理由吧。青春是如此短暂的东西,我的青春或许结束得比你们都更早。

有怀念,但更多的是遗憾。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对抗激愤与悲壮,几乎已取代了我其他所有的感觉。当时哪里会懂,我只是对于面对自己感到惧怕而已。

在我的眼里,你一直是那么安静稳重,你很早在音乐方面展露的才华更让我觉得你高高在上。当我发现其实你好像也有偷偷在注意我的时候,我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兴奋。如果不是因为你,让我在高一那段混乱的期间获得了一些被关心的期待,我很可能还要被当一次,被学校退学也说不一定。

你不了解。你根本不了解。

真爱会原谅所有人,除了没有爱的人。小锺,很多年前你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但是我始终不曾搞懂过。

没有谁生来便是无爱的。

不论是想去爱人,或是被爱的盼望,不都曾像一株小小的花苗?

每个人年轻时,不是都曾经努力地想要开成一朵花?

只是,谁又见过真爱?真爱岂有一定版本让人能预先指认:“看啊!我的真爱正朝向我走来?”

总要等到事过境迁吧。

总是在以真爱为名伤痕累累之后吧。

而诗人所谓的原谅又是什么呢?

曾经梦想着,终将有一位头顶光环的盖世美男子来到我的生命里,面对形秽如残花的自己,他温柔抚触我已萎烂的珠蕾,并用一种性感磁性的嗓音,在亲吻过垂黄的花瓣后说道:不不,你一点也不悲丑,你我分明一样的美……

但我的记忆中没有花,也没有原谅,只有三个不能相爱的人,无法成双,亦不能出柜。连同志都还不是,只能一直同学下去……

小锺,其实我都知道。

相信我,我都记得。

至于姚为什么也是魂不守舍,应该是跟被他放在桌角的那支苹果爱疯有关。我注意到他不时就用眼角余光偷瞄荧幕。当手机终于发出了以某出著名音乐剧插曲为铃声的来电显示,他立刻将它攫起,从位子上起身后立刻背对着我,开始压低嗓门通话。

只能怪这间包厢的隔音太好,没有一丝室外的杂音干扰。姚在电话上文意不明的断句宛如耳鸣,不想听到也难。(总编辑那边……?是价钱的问题……?)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音量,生怕干扰了他与或许是某位政府要员之间的会议。若是以前,我的好奇心定会被点燃,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仔细。(那又怎样?……所以呢?……除非我们……)

但今晚,我只希望有人陪我好好吃完一餐。

也许是最后的一餐。

想要自我了结的人,都是在多早以前就开始放弃进食的呢?

还是说要好好大吃一顿才是惯例?

——对不起,有点事要处理。

坐回了餐桌,姚的神色从心不在焉已经转为难掩的慌张。我的胡思乱想也因此被打断。要紧吗?也许你应该先去处理你的事情?我说。

本以为,在我故作体恤为他找了台阶后他会如释重负,又恢复我们入席前那种招牌式的应酬微笑,一面连声说着,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再约,下次再约!那么我是否应该准备好在这时告知,不会有下次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到我的问话之后,整晚到此之前一直有意无意回避我眼神的他,竟欲言又止地,首次定神打量着我。

——换作是你……

姚轻咳了一声,结果下文就此打住,让那几个字听起来不像是假设,反倒像是某种结论。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服务人员再次推开门端进了今天的主菜。匆匆收回视线,低头看见搁在面前的精美瓷盘中央,正睡着一块小小的、与盘子尺寸不成比例的、周边呈现粉红与血丝的炭烤牛排。猛一看像极了一段人的舌头。

——对了,你那时候不是自己还成立音乐工作室,为什么后来就没有再发专辑了?姚趁机改变了话题。

——因为,那时候我……嗯,遇上唱片市场不景气。

——喔,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写的那些歌我都很喜欢,尤其有一个女歌手,很像美国女歌星 k d ng 的那个,叫什么名字?她那张专辑我要我女儿帮我灌到 ipod,有时候我还会听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天当我听到他在电话上说,“这些年我都有在听你的歌”,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指的是我的个人专辑、我的歌声。

握起手边的刀叉,接下来两人陷入了空寥,却又嫌被太多的过去挤进的静默里。餐具与瓷盘之间不时碰撞出让彼此都吃了一惊的问候。无意间,我们的眼神再度接触。

能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姚说。

对啊,真的很难得,我说。

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刚才电话上那件让我心烦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跟你有关?

身为政治人物被人恶意放话攻击是常有的事。但这回,直觉告诉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幸好我们有约,小锺。等待对方回话的这段时间,我宁愿是跟你坐在这里。

过去这二十年来,很多事都尽量不再去回想。但只要一不小心想起,我就会被一股极深的懊悔所淹没。

就是两个礼拜前,有一天晚上我坐在计程车上,听到了一首伍佰好早以前的情歌。我当下愣住了,整个人几乎忘了身在何处。那首歌,大概是一九九六还是九七年的记忆了。两年以后,阿崇走了,你出柜了,而我也早已搅进了政坛这场浑水。我们也就是在那之后断了联络的。但是在我内心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一个念头,我跟自己说这一切一定会改变的,好好打拼个十年,我们一定可以看到一个不同的人生。到时也许某个场合大家再相逢,不管当初的坚持是什么,选择的是什么,我们都完成了一些对自己的承诺。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听到那首歌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们都失败了。

改变发生了,可都不是我们原先所想象的样子。

人生已经没法再重来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就是因为那个晚上这种失落的心情。我企图回溯,到底在人生的哪个岔路之后,这一切就开始距离自己的预设越来越远。

是你啊,小锺。

人生如果能重来,我想我会在十七岁那年,勇敢对你说出我很喜欢你。

也许是因为我的自卑,也许只是无知。也许你那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我。你一直都是那么淡淡的,独来独往,让我摸不透你在想什么。

留下了一道隐约裂痕,随着生活中各种压力的拉扯,早已崩陷成峡谷,只能眼睁睁看着很多东西就一直不断掉落进了那个深黑的谷中。

多年来我就这么一直紧紧攀抓着断崖的边缘,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要掉下去了。

记得那年民歌大赛结束后,你的心情并未因获奖而兴高采烈,我因为父亲又再次入院得匆匆赶回台中,就这样错过了想和你深谈的机会。之后接到你的一通电话说想来散心,对你而言这不过是朋友之间再平常不过的拜访,但你可知当时我多么犹豫,最后还是不得不断然拒绝了你的要求。

你不会知道从小到大我多么以我的家庭为耻。

一个穷困的退役老兵娶了一个没念过书的山地女人,我出生的时候我爸都已经快六十了。从小到大,我的父母从没管过我,一个是年纪已经太大,一个是经常好几天不见,偷偷跑去高雄那种低下的酒店赚些外快,给自己买一堆我爸没有能力负担的时髦洋装与化妆品。

我还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是母亲在嫁给我爸前跟另一个老兵生的,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在我生长的低阶层是很普遍的,你们这种正常家庭台北长大的小孩,也许很难想象这样的婚姻吧?

国小毕业那年,我又多了一个妹妹,一出生就发现有唐氏症,我爸一直说那不是他的种。我不知道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跟我们这个家这么过不去。

三十岁之前的我,似乎也只有那个短暂的夏天,因为有你和阿崇在身边,曾让我暂时忘却了成长过程所留给我的阴影。有时候人活着就只是需要那一点点可以仰望的星光,即使在黑暗的大海上也就不会完全迷失了方向。

曾经,我希望你成为我可以取暖的光,听你唱歌,看你出唱片,然后有一天我可以对人家骄傲地说,嘿锺书元是我哥儿们——

那时候的你却始终不动声色,或者可以说刻意疏远,我只好又退回了自己无光的洞穴。我那时以为,你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感情,因为正常人家的小孩最后一定都还是会回到正常人的爱情。但是人生却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反讽,谁会想得到,竟然是我这个野孩子最后乖乖地成了家?

毕竟人的一生中,能与“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切割的时间,是非常稀有且短促的。我不可能在你们面前永远隐藏,当人与人的关系开始变化,当意识到没处可躲的时候,我只能制造出另一个外衣把自己包覆。

记得高一放学后的那个黄昏,我曾跟你说过一个故事。

我说,某个深夜我在街头游荡结果上了某个男人的车。那个故事有部分是真,大多部分是假,是我给自己制造的第一件迷彩外衣。

小锺,你一定没注意,高一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总会没事偷看你,我那时总想象着为什么我多的是一个残障的妹妹,而不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我的作业总是迟交,其实都是故意的,因为那样你就会很着急,忙着把你的作业笔记借给我抄。我为什么会被留级一年,不是我真的那么懒散或愚笨。

会从台中来考北联,都是因为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爸娶了他母亲,让当时生活已陷入绝境的他们母子有了安顿,对这件事他是心存感激的。我们差了七岁,从小真正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他读完五专就去了台北工作,每月按时寄钱,有空回家来都一定会带我去看电影,还有买一堆我喜欢的武侠小说。他那时总会说,你要用功,来考北部联招,哥会照顾你,你不用担心。

到了台北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就是大家俗称的“马夫”,专门送小姐去饭店应召,抽成之外还卖一些毒品。这还不是最让我震惊的部分。

半年后,台北开始出现了所谓的星期五牛郎店,他干脆自己也下了海。因为他长得很帅,很快有了包养他的女客,他的旧机车换成了轿车,我们也从小套房搬进了电梯大楼。只是,如果女客要来家里的时候,我就得在街上晃荡到深夜凌晨才可以回家。

有一天夜里,我回到我们住处的时候,发现他醉醺醺地倒在地上。我要扶他进房间,他却一把将我抱进他怀里,跟我说,阿峰,你长大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哥在做这个好辛苦,大家看我业绩好,以为我懂得吊客人胃口,其实是,我对她们没有胃口……我起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把我压到地上开始吻我,一边在我耳边念着,阿峰,哥等你好多年了……

他说他会永远照顾我。他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

我并不恨他。那种感情外人是无法了解的。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过着安全幸福的正常生活,他们从没有机会也没有意愿去了解,不属于他们世界的人会有什么样不同的感情需要。病态、堕落、下贱、无耻。他们只能以他们有限的生活经验订出标准,摆出自认高尚的姿态。

如果你问我感情是什么?我会说,每个人只能承受与付出,与他们社会条件相符的感情,并没有绝对。

我不是为自己找借口。在我的成长环境里,性这件事没有知识分子为它覆盖面纱,它就是赤裸裸的生命原始面貌。

我从不曾为自己也喜欢男性肉体而感到羞耻,因为我的人生中,还有更多远比这件事更让我难以启齿的不堪。

同时我也知道,与我哥之间的关系只会成为我想摆脱我们出身背景的最大障碍,这样下去我的人生必定迟早走上与他一样的路。决定要搬出去是件痛苦的决定,因为那意味着我不想成为跟他一样的人,没有人会再陪着他照顾他,他只能寂寞地在他的世界里继续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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