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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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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都不是真的。”久雄承认,“我没有钱——这是真的。我是个穷人,一天到晩累得像狗一样。媒人骗了你,我很抱歉,但是——”

“请不要和我说话,”富士子说道,“我不想嫁给你。

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去习惯和他一起睡。当她那么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学会了爱他,如果可以用爱这个词的话。当她睡在他的臂弯里时,她发现爱并不是当自己还是个吴市小女孩时想象的那回事儿,也不像她少女时代所认为的那么激动人心,而是要实际得多。处女膜破裂的时候,富士子哭了,部分是因为她献出自己的处女贞洁满足了久雄的需要,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情况。但她现在结婚了,他是个可靠的男人,她的心慢慢地靠近了他。他们已经同甘共苦了,而他一次也没有抱怨过。

此时,她站在那里,手里捏着这封信——一个白人男孩写给她女儿的信,关于他们在香杉树洞里的爱情,关于他的孤独,痛苦以及对她的强烈思念,并叮嘱她回信的时候写上假地址——“用‘山下肯尼’这个名字。”他写道。她不知道她女儿是否爱这个男孩,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什么是爱。现在,她明白初枝为什么那么沉闷不乐了——比她其他的几个女儿都更沉默和沮丧——从她们离开圣佩佐岛的那天开始。每个人都不快乐,初枝利用了这一点,大家共同的不快乐给了她这个方便,只是她还是比任何人都更沉闷一些;她无精打采,干家务活的时候也呆呆愣愣的,仿佛沉浸在某种悲痛之中。她思念父亲,问到的时候她这么说;她思念圣佩佐岛。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思念那个白人男孩,她的秘密情人。她的欺骗深深地刺痛了富士子,面对如此的背叛,她感觉到了一个母亲的愤怒。这种愤怒和自从轰炸珍珠港事件以来在她心中日甚一日的忧伤掺杂在一起;这是富士子成人生活中鲜少的一次令她感到悲痛难忍的时刻。

她提醒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失态。刚到美国的日子里,她忘了这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重新发现自己从吴市的祖母那里继承的这一品德弥足珍贵。她祖母称之为giri [3] ——很难准确地翻译成英语——它的意思是以一种坚忍的态度、安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富士子重又坐下,让自己内心慢慢恢复平静,面对初枝时必须心平气和。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3] 日本语,意为“义理”。

好吧,她心想,等初枝从营地闲晃荡回来,她要和这丫头好好谈谈。她要了结这件事。

晚饭前三小时,一群来自圣佩佐岛的小伙子来敲她家的门。他们带着工具和一些边角木料,说是准备为今田家做一些必需的家什:搁物架、五斗柜、椅子。她认得他们都是岛上人家的儿子们——田中家的、福助家的、松井家的、宫本家的。她对他们回答说是的,那些东西她都会用到,于是小伙子们便在营房的背风处忙碌了起来,测量、切割、开锯,风一直吹着。宫本天道走进屋内,将支架钉上,富士子抱着双臂坐在小床上,身后放着那个白人男孩寄来的信。“营区厨房边上有一些不用的铁片,”宫本天道对她说道,“我们可以用那个来堵地板上的节孔——比油毡纸好。”

“油毡纸容易被撕破。”天道用英语说的。富士子也用英语回答道:“而且不隔冷。”

天道点点头,继续干手头的活儿,锤子敲得力道均匀。“你家人怎么样?”富士子问道,“你母亲?你父亲?家里的每个人都好吧?”

“我父亲病了,”天道答道,“集中营的食物对他的胃很不好。”他停下来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钉子。“你呢?”他问道,“今田家的太太小姐们都怎么样?”

“一个个都脏兮兮的,”富士子答道,“灰土都吃进肚子里了。”

这时初枝从门口进来,从脖子上扯下围巾,她的脸颊被冻得红红的。她甩开头发的时候,宫本天道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好,”他说道,“见到你很高兴。”

初枝又甩了甩头发,然后娴熟地一把将它们握在手里,梳理着它们,然后将手插进大衣口袋,在母亲身边坐下。“你好。”她回应道,却没有说别的。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宫本天道继续干活儿。他跪坐在小腿上,背对着她们,认真地敲着手里的钉锤。另一个木匠抱着一堆新锯好的松木板从门口进来。宫本天道将它们——放在支架上,用水准仪测量着。“是直的,”他宣布,“应该能用。很抱歉,我们的手艺只能做成这样了。”

“它们很好,”富士子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谢谢。”

“我们还会给你们做六把椅子,”天道说道,看着初枝,“还要做两个五斗柜和一张吃饭的桌子。我们过几天就给你们送过来。一做好就送过来。”

“谢谢你们,”富士子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

“我们很乐意为你们效劳,”宫本天道说道,“一点儿也不麻烦。”

依然握着钉锤的他冲初枝微笑了一下,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膝盖。他将钉锤插进裤子上的一个布搭扣里,然后拾起他的水准仪和量尺。“再见,今田太太。”他说道,“再见,初枝。见到你真高兴。”

“再次谢谢你,”富士子说道,“真是多亏了你们帮忙。”

门关上之后,她将手伸向身后,拿出信来递给初枝。“这个,”她甩了初枝一巴掌,“是你的信。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会骗人。我不明白初枝。”

她本来是计划和她好好谈谈的,但是她突然明白痛苦的力量可能会让她说出一些非她本意的话。“你不能再给这个男孩写信或是收他的信了。”她站在门口严厉地说道。

初枝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封信,眼中充盈着泪水。“对不起,”她说道,“请你原谅我,妈妈。我欺骗了你,我一直都知道。”

“不只是欺骗了我,”富士子用日语说道,“女儿,你也欺骗了自己。”

然后富士子顶着风出门。她走到邮局告诉那里的职员,寄给今田家的信都不用投递。从现在开始,她会自己过来取。那些信只能交给她本人

那天下午,她坐在食堂,写信给那个叫伊什尔·钱伯斯的男孩的父母。她将树林里那棵空心树,以及伊什梅尔和初枝这么多年瞒天过海的事都告诉了他们。她将他们的儿子写给她女儿的信的内容也告诉了他们。她的女儿,她说,不会回信的,现在不会,将来也绝对不会。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表示抱歉:她希望那个男孩能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未来,不要再去想初枝。她写道,她理解他们都只是孩子;她知道孩子总难免犯傻。但这两个年轻人都犯了错,并应该认识到这个错误,检视自己的灵魂,拷问自己的良知。发现自己被另一个人所吸引并没有错,她写道,相信那就是爱也没有错。不光彩之处在于向家人隐瞒这种感情。她希望伊什梅尔的父母能理解她的立场。她不希望她女儿和他们的儿子之间继续有任何联系。她已经向她女儿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意思,要求以后她不要再给那个男孩写信,也不要收他的信。她最后加上一句,说她很敬重钱伯斯家,很看重《圣佩佐评论报》。祝他们一切都好。

她将信折好,在装进信封之前,先给初枝看了一下。那姑娘左手撑着左腮,细细地看了两遍。看完之后,她紧攥着它放在膝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她母亲。她脸上的表情奇怪地看不出任何情绪;那样子仿佛一个内心疲惫已极的人,疲惫到已经失去了感觉。富士子明白,在离开圣佩佐岛以来的三个星期里,她长大了。她的女儿突然间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内心疲惫的女人。她女儿突然变得坚强了。

“这封信你没必要寄出去,”她对富士子说道,“我已经不打算再给他写信了。在来这儿的路上,在火车上,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伊什梅尔·钱伯斯,以及我是否应该给他写信。我是否还爱他。”

“爱,”富士子打断她,“你还不懂得爱。你——”

“我十八岁了,”初枝答道,“够大了。不要再把我当作小女孩。你必须明白:我已经长大了。”

富士子小心地取下眼镜,习惯性地擦了擦眼睛。“在火车上。”她说道,“那你的结论呢?”

“开始什么结论也没有,”初枝说道,“我想不出个头绪。脑子坐事情太多了,妈妈。而且我难过得没法思考。”

“那现在呢?”富士子说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和他已经结束了。”初枝说道,“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在海滩上玩,后来慢慢产生了更深厚的感情。但他不是适合我的丈夫,妈妈。我一直都知道。无论何时我们在一起,总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一直都知道,打心底里知道,那是错误的,我心里有这种感觉——感觉我既爱他,同时又不能爱他——我一直都很困惑,这种困惑从刚开始的时候就存在,每一天都存在。他是个好人,妈妈,你了解他的家庭,他真的是个好人。但这并不重要,是不是?我想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妈妈,但是我那时就要离开了……一切都那么迷茫,我没法把话说出来,而且,我并不真的清楚我的感觉。我很疑惑。有太多事情要考虑了。我需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

“那么,现在想清楚了吗,初枝?一切都清楚了吗?”

女孩沉默了片刻。她用手捋了一下头发,任由发丝从指间落下,然后换另一只手。“清楚了。”她说道,“我必须告诉他。我必须结束那一切。”

富士子从女儿膝头拿起信,从中间将它一撕两半。“信你自己写吧,”她用日语说道,“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让这一切成为过去。告诉他实情,然后过你的日子。忘了那个白人男孩。”

早上,寿美子被叮嘱千万不要将这段插曲泄露出去。她向母亲保证一定不说出去。富士子拿着初枝的信到了邮局,买好了邮票。她舔了舔信封封口,亲自将信封上,然后,出于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纯粹是一种随性的想法——她将邮票倒贴在信封上,然后将信投入了邮筒。

宫本天道送五斗柜来的时候,富士子请他喝杯茶再走,而他一坐就坐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晚上送饭桌来的时候也是;第三天晚上送椅子来时又是。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来到她们门前,帽子捏在手里,问初枝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趁着星光去外面走走。这一次,初枝拒绝了,此后的三个星期都没再和他说话,不过,她也知道他文雅、英俊,是草莓农夫家的好小伙,毕竟,她不能这么为伊什梅尔·钱伯斯伤心一辈子。几个月后,当伊什梅尔化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渐渐被埋藏在生活琐事之下时,她在食堂和宫本天道说话了,并坐在他旁边吃午饭。她欣赏他用餐时无可挑剔的仪态和他那亲切和煦的微笑。他温柔地和她说话,问及她的梦想,当她说她想在岛上拥有一个草莓农场时,他说他也有一模一样的梦想,并告诉她他家的七英亩地很快将转入他的名下。等战争结束了,他打算回到圣佩佐岛的家中种草莓。

当她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她感觉到悲伤的利爪比以往更紧地攫住了她,他的嘴唇和伊什梅尔的是那么不一样。他身上散发着泥土的味道,他身体的力量远胜于她。她发现她在他双臂的拥抱中动弹不得,不由得气喘吁吁地挣扎。“你要温柔一些。”她轻轻地说道。“我尽量。”天道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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