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2)
白港海边岩石上的监测灯塔是一座用加强混凝土做成的塔,高出海平面一百英尺。在它立起来之前的三十年里,曾经有十一艘船在这里搁浅——两艘邮政船、七艘运木材的纵帆船、一艘挪威货轮,还有一艘装载着纽卡斯特的煤回西雅图却遭遇风暴的四桅帆船。这儿已经再也没有它们的痕迹了——它们已经散架,多年过去,碎片也尽数被海水卷走了。只剩下一堆布满藤壶硬壳的岩石和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灰暗水域,在远处水天相接处变得模糊。
有时候,潮汐特别高的时候,潮水会一直冲上灯塔,将盐量丰沛的海藻甩到它脚边,那些植物现在缠绕在它周围,像海苔一样,在这个小灯塔的铜底座下面有十六个折射镜和四个带水印的凸面镜。海岸观测员让它们的齿轮保持润滑,凸面镜每分钟旋转两次。尽管如此,事故还是时有发生。似乎事故根本就无法避免。在浓雾中,灯根本就看不见,船还是继续搁浅。海岸观测站沿小岛海岸线装上了传声板,并在船舰湾每隔一段距离便安置一些浮标,这些方法对岛民来说似乎已经足够,直到一个事故发生。在北海岸线约一里处,一艘从圣弗兰西斯科来的、装着柴油的渡轮撞在岩石上碎了,然后是一艘装满原木的驳船;再然后是从维多利亚港开岀的海上营救蒸汽船。船只失事的消息令岛民更相信宿命论。很多人认为这些事情都是上帝操控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可避免的。船只失事后,他们一群群地来到海边,站在海滩上,神情严肃地看着最新发现的船只;有的人还带着双筒望远镜和照相机。有时间的老渔夫用漂来的浮木生火取暖,大海会将搁浅船只的碎片冲上岸。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岛民毫无根据地得出各式各样的结论:舵手操作失误、舵手没经验、看错了数据表、信号弄混了,雾、风、涨潮、失灵。几天后船散架了,沉没了,或者海上救险公司在卸载了船上二十五分之一的货物后放弃搜救时,岛民们会茫然地看着,一言不发,然后摇摇头。约莫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会很小心地说起他们看到的情景,然后整件事就会慢慢地淡出他们的话题,只会偶尔自己想起来一下。
伊什梅尔·钱伯斯在天黑之前到了灯塔,坐在魁梧的海军上士伊凡·鲍威尔的办公室里。那里点着煤油灯,铸铁炉里生着火。外面有台发电机给灯塔供电,所以每隔三十秒,灯塔的信号灯就在玻璃窗外闪几下。鲍威尔上士的办公桌收拾得很整洁——一本日历记事簿、两个直立式笔座,一只几乎装满的烟灰缸、一台电话机。他坐在一把办公靠背椅里,指间夹着一根点着的烟,一会儿挠挠脸,不时咳嗽几声。“我着凉了,”他声音沙哑地向伊什梅尔解释,“我这会儿不是很有力气。但我会尽力帮你的,钱伯斯先生。你需要为报纸搜集信息,是不是?”
“是的,”伊什梅尔说道,“我想写一篇关于这场暴风雪的文章。不知道你是否能有一个清楚的、关于以前的天气的记录,或许我能看看。查看以往的记录,诸如此类的信息。然后作一些比较。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暴风雪,但那并不意味着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做了大量的记录。”鲍威尔上士答道,“灯塔比海岸观测站的年代还久远些——我不知道可靠信息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去看看。那里的记录只怕多得你都不想去看。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你能有什么发现。”
鲍威尔上士坐起身,小心地摁灭了手中的烟。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是谁?”他声音冷硬地对着话筒说, “知道利凡特在哪儿吗?去找一下他,让他来我这儿。让他带两盏煤油灯来。告诉他我要他立刻来。”
他用手捂住话筒,吸了吸鼻子,看着伊什梅尔。“你要多长时间?我可以让利凡特帮你两个小时,最多。”
“没关系,”伊什梅尔说,“我不想麻烦这儿的任何人。给我指一下路就可以了。”
伊凡·鲍威尔将手从听筒上移开。“斯莫兹,”他说道,“去找利凡特。告诉他我这就需要他。去找吧。”
他挂上电话,又吸了吸鼻子。“这样的天气没有船来。”他说道,“一小时前我们就和尼亚湾通过话了。我想这雪不到明天下午是不会变小的。”
那个叫利凡特的无线电报务员到了。他个子高得足以做篮球运动员了,六点五到六点六英尺,有着大大的喉结和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他带着一盏灯和一个手电筒。“这位是伊什梅尔·钱伯斯,”鲍威尔上士介绍道,“是我们镇上办报纸的,他需要看看我们的天气记录。你给他安排一下,带他去找一下。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再给他弄两盏灯。”
“还有别的事吗?”利凡特问。
“别忘了你的无线电监测值班时间,”鲍威尔说道,“还有两个小时就是你了。”
“我说,”伊什梅尔说,“只要给我指下方向就可以了。不必占用谁的时间。”
利凡特带他去了二楼的记录室,那里满室的木箱、文件柜和桶状布袋,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散发着商标纸和油墨的味道,有段时间没有人打扫了。“全都标着日期呢。”利凡特说,找了个地方放灯,“这就是我们做事的方式——基本上按日期来。无线电信号记录、船舶往来记录、天气记录、维修记录——这儿所有的一切,我想,都是按日期来的。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标明了日期。”
“你还有无线电监测值班?”伊什梅尔问,“你是无线电报务员?”
“现在是,”利凡特说,“我到这儿才两个月左右——前面那班人调走了,我才上来的。”
“你们的工作要做很多记录吗?这些都是无线电报务员记的吗?”
“有个人专门做速记,记录所有无线电来往信号。”利凡特向他解释道,“他将它们记下、存档,最后再放进柜子里。这似乎就是它们的全部意义。占地方,就是这样。没人会再想起它们。”
伊什梅尔拿起一个马尼拉文件夹,凑到灯下。“看来我要花上一段时间了,”他说,“要不你去忙你的事吧。有需要的话我再找你。”
“我去给你再拿盏灯来。”利凡特答道。
一箱箱的海事记录中间,只剩下他一人独处了,灯光照亮他呼出的雾气。房间散发出海水的咸味和年深日久的霉味——都是逝去的岁月的味道。伊什梅尔试图集中精神工作,但初枝坐在他后车座上的样子——她的目光和他的在后视镜里相遇——勾起了他过去的记忆。
战后他第一次看见她时,他记得,她试图示好,但他却不能接受。在皮特森杂货店,他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牛奶和饼干,在那里排队。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心怀恨意。她肩上背着婴儿,转过身,礼貌性地说她听说了他胳膊的事,她很难过,说她很遗憾他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他记得她当时还一如既往的美丽,除了眼角有点儿显老之外,看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将它们编成辫子束在脑后——他觉得很心痛。伊什梅尔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憔悴——他着凉了,有一点儿发烧——呢大衣的袖子用别针别着,手里紧紧抓着牛奶和饼干,久久地、木然地盯着初枝的婴儿,杂货店的收银员伊利诺·希尔假装没听见初枝说了什么似的,其他人,包括伊利诺·希尔,对此——伊什梅尔失去了一条胳膊——都已无动于衷。“日本鬼子干的,”伊什梅尔冷冷地说,仍然木然地看着那个婴儿,“是他们射中了我的胳膊。日本鬼子。”
初枝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向伊利诺·希尔,打开零钱包。“对不起。”伊什梅尔立刻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她就像没听到一样,他放开饼干和牛奶,将手放在她肩上。“对不起。”他又说道,但是她没有回头看他,并躲开了他的手。“真的很抱款。我很痛苦。你明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有口无心,我——”
伊利诺·希尔努力装作没有听到伊什梅尔这个退伍老兵在她面前说的这番话。每次他说到自己,试图说出那些他心里想说的话时,人们就是这种反应,没人想听。也有其他参加过战争的男孩,他发现有时候他能和他们说得上话,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不起,初枝。”他又说了一遍,“非常抱歉,都怪我。”
他没买牛奶和饼干就离开了。他回到家,写了一封道歉信,解释了一大堆,说他当时不在状态,说有时他说的不是心里想的,说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日本鬼子,说他再也不那么说了。那封信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放了两个星期之后,被他扔掉了。
他身不由己,他打听到她的住处、她开的车。看到她丈夫宫本天道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收紧了。他觉得自己心里越来越堵,很长段时间里,他晚上睡不着觉。他醒着躺在床上,直到凌晨两点,然后他会打开灯,读读书,看看杂志。然后慢慢地,黎明就到了,他就不必睡觉了。一大早,他会出去沿着岛上的小路散步,慢慢地漫步其间。有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遇见了她。她在弗莱彻湾的沙滩上,忙碌地耙蚌壳。她的孩子睡在一旁的毯子上,上面打着一把伞。伊什梅尔有意来到沙滩上,蹲在初枝旁边,她正在将蚌壳剔出来,倒进一个篓子里。“初枝,”他恳求道,“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已经结婚了,”她看都没看他就说,“我们单独在一起不合适。叫人看见不好,伊什梅尔。他们会说闲话的。”
“这儿没人。”伊什梅尔答道,“我必须和你谈谈,初枝。你欠我的,是不是?你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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