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2)
下午三点,宫本天道案件的陪审员退出审判室。两位书记员往后一靠,致使椅子有点危险地翘在两条椅腿上。他们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随意地聊起了天。阿贝尔·马丁森给被告戴上手铐,在将被告送回地下室之前容他妻子和他说了几句话。“你会自由的,”她对天道说,“他们会做出公正判决的——你要相信。”
“我不知道,”她丈夫回答道,“但不管怎样,我爱你,初枝。告诉孩子们我也爱他们。”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将文件收拢,放进公文包。艾德·索姆斯慷慨地向大家开放着审判室。他知道前来旁听的岛民也没别的暖和的地方可去。他们中有的人疲倦地坐在长椅上,有的聚在走道上,压低了声音用不确定的语气讨论着案情。艾德双手背在身后,以一个忠诚门房的姿态站在菲尔丁法官办公室的门口,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偶尔看看表。
旁听席上,伊什梅尔·钱伯斯对着他的记录琢磨着,不时地抬头看看宫本初枝。上午听她出庭作证的时候,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那个女人:他明白她说的每句话的含义,知道她每次停顿的意味。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想要的是闻到她的气味,手摸到她的头发。因为不能拥有她而更想念的感觉此刻变得格外强烈,就像他想重新变得健种生活的欲·望一样。
菲利普·米荷兰德的记录就在他裤子前面左边的口袋里,他只要站起来,走到艾德·索姆斯面前,跟他说要见菲尔丁法官。然后将记录拿出来,打开,索姆斯肯定会露出惊讶神色。然后从索姆斯手中取回记录,推门走进法官的办公室。卢·菲尔丁法官会透过眼镜冲他眨一眨眼睛,然后将办公桌上的枝形烛台拉近一些——蜡烛锥形的火苗左右跳动——最后法官会透过眼镜注视着他,脑子里琢磨着菲利普·米荷兰德的记录。货轮是在一点四十二分开始急拐弯的。卡尔·海因的怀表停在点四十七分。事情显而易见。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在总结陈词里面怎么说的?“本案公诉人在案件审理中基于一个假设,以为你们,先生们、女士们,会听信一种带有偏见的理由……他想让你们因为十年前的一场战争而感情用事。”但是,十年的确不是很久以前,他怎能将那种情感置之度外?它们还那么鲜活,就像他的截肢一样现实,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拒绝做神经切除手术。像截肢一样的还有初枝。历史将初枝从他的生活中夺走,因为历史总是脾气古怪,对个人的诉求无动于衷。还有他母亲,她那样虔诚地相信上帝,可是当艾瑞克·布里德索在海滩边流血快死了的时候,上帝是那样冷漠地袖手旁观,还有医疗舰甲板上的那个男孩,失血一点点地抽走了他的灵魂。
他又看了初枝一眼,她站在一小群日裔岛民中间,他们小声地互相交谈着,不时地看看手表,等待着。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百褶窄裙,她穿着的衬衫肩膀处带着长长的褶裥,她的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一顶平常的帽子拿在手里。那手本身,随意而优雅;还有她的脚踝藏在鞋里的样子;她那挺拔的身姿和优雅随性的手势,那都是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曾经打动他的地方。还有她唇上咸咸的味道,那一次,他用他男孩的唇碰到了它们。还有那么多次他抚摸着的她的身体,香杉树的芬芳……
他站起来打算离开,在那一刻,审判室的灯突然亮了。旁听席上传来一些轻声的欢呼,一种尴尬的、谨小慎微的岛式欢呼,一位书记员冲空气中挥出了拳头,艾德·索姆斯点点头笑了。笼罩一切的晦暗抑郁的色调被一种和先前相比堪称辉煌的光亮所代替。“电,”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对伊什梅尔说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念它。”
“回家去睡一觉吧,”伊什梅尔答道,“把取暖器打开。”
内尔斯扣上公文包的搭扣,将它正面朝上放在桌上。“顺便问一下,”他突然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喜欢你爸爸?亚瑟是个值得钦佩的人。”
“是的,”伊什梅尔说道,“他是。”
内尔斯拉了拉他喉咙处的皮肤,然后将公文包拿在手里。“好吧,”他用好眼看着伊什梅尔说道,他的另一只眼睛疯狂地转动着,“代我问你妈妈好,她是个好女人。同时也让我们祈祷案件有个公正的裁决。
“是的,”伊什梅尔说道,“好的。”
艾德·索姆斯宣布审判室将一直开放到裁决结果出来或者到下午六点,看哪个先到了。六点他会让大家知道事情的进展情况的。
在衣帽间,伊什梅尔碰到了今田久雄,他们两个都去取外套。“非常感谢你载我们一程,”久雄和他打招呼,“比走路好多了。真的很感谢你。”
他们走到大厅,初枝站在墙边等着,她的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要我载你们一程吗?”伊什梅尔问道,“我正好又和你们同路。去我妈妈家。我可以载你们。”
“不,”久雄说道,“很谢谢你。我们已经有人送了。”
伊什梅尔站在那里用一只手的手指扣大衣的纽扣。他扣上了三颗,开始扣最上面一颗,然后他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放在菲利普·米荷兰德的记录上。
“我丈夫的案件是不公平的。”初枝说道,“你应该在你父亲的报纸上登出来,伊什梅尔,登在头版头条。你应该用他的报纸说出真相,你知道的。让整个岛上的人都知道它是不公正的。那只是因为我们是日本人。
“不是我爸爸的报纸。”伊什梅尔答道,“是我的,初枝。我办的。”他从裤袋中抽出手,略显笨拙地扣上另一个扣子。“我会在我妈妈家,”他告诉她,“如果你想和我谈这件事的话,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走到外面他发现雪已经停了——只有几片零星的雪花飘落。隆冬季节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空气刺痛了他的鼻孔。风和雪使一切显得格外明净;积雪在伊什梅尔的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着,风呜呜地吹过,此外万籁俱寂。他知道,风暴的中心已经过去了;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情况依旧是一团糟——车辆毫无预兆地打滑,车头冲向路肩,抛锚;在哈勃街,一棵白色冷杉被雪压倒,枝丫折断,有些刺入地面。他继续走着,发现两棵香杉树橫阻了道路;再往前,镇上的码头被水淹得几乎没入了水下。最外面的桩已经松懈,风摇撼着外面的码头,拉扯着系缆绳。
白色冷杉的根系,连着一簇簇积雪覆盖的蕨类植物和攀缘其上生长的常青藤一起,被拔出地面,俨然一堵二十多英尺高的墙。白浪翻滚,使倾覆的船只和码头也随之翻滚颠簸,船舱顶部、卷网机和船缘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偶尔有海浪打在船上,海水冲过驾驶室。海潮和风恣意地推搡着,水流在港口入口处形成旋涡;倒下的树木的绿色枝干和枝丫躺在雪地里。
伊什梅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被破坏也是美的。
汹涌的海水、凛冽的寒风、暴风雪、倒伏的树,在已经被海水吞噬的码头颠簸的船只——一切都那么残酷、美丽、无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塔拉瓦的环礁、防海堤和堤边被海军炮火炸倒的棕榈树。他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对此他的内心既感到厌恶又被它所吸引。他不想记起,又想记起。他无法解释。
他站在那里看着被破坏的码头,他知道自己拥有一些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但同时他又一无所有。他知道,他已经等了十二年。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等着,等待本身成了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他已经等了漫长的十二年。
真相就躺在伊什梅尔的衣袋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感觉一切都和他无关,就像这海面的泡沫,绕过积雪的船只,冲上已经被海水淹没的友睦港码头。那里没有他要的答案——答案不在他们那里,不在被雪压倒的白色冷杉树上,也不在香杉树的枝丫里。他感觉到的那种冰凉的茫然直渗透到他的心底。
耽搁了宫本天道案件的最后宣判的,主要是一个住在木屋湾路的筑船人——一个有斑白胡须、叫亚历克斯·凡·尼斯的人。三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六点,他依然固执地坚持两点:必须高度重视菲尔丁法官的叮嘱;还存在合理的疑点。十二位陪审员先就“疑点”一词的意义进行了一番争论,然后是“合理的”一词,然后是两个词合在一起的意义。“嗯,”亚历克斯·凡·尼斯总结道,“我猜它指的是一种感觉,是不是?我是否感到不确定,我是否感到怀疑,这是最关键的,是吗?”
到了五点四十五分,其他人见他毫无动摇的意思,心里做好了准备:得在友睦港饭店再待一个漫长的夜晚,等第二天早晨八点接着和亚历克斯·凡·尼斯讨论此事。
“瞧,”哈罗德·简森无奈地争辩道,“没有人对任何事情绝对肯定。这么固执得像牛一样毫无道理。现在我们其他人都觉得合情合理。偏你就觉得没道理,亚历克斯。”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什么,”罗杰·波特补充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亚历克斯,我自已也曾那么想过。但是你想想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他船上的系缆绳。他鱼叉上的血迹。换电池的事多半是他编的。很可疑。我不相信他。”
“我也是,”伊迪丝·塔沃德兹克插嘴道,“我也不相信。他那样坐在那里,对着治安官说的是一回事儿,之后说的又是一回事儿,这就很可疑。人不能那样反口复舌,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凡·尼斯先生——你不觉得这个人是个骗子吗?”
亚历克斯·凡·尼斯和气地表示同意;被告的确撒谎了。但那只能说明他是个骗子,不能说明他是个谋杀犯。他被控告的并不是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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