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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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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娜呵那个敏娜。如今蔫软,微喘,隔着厚厚的镜片,回忆起她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亮相。老维多利亚剧院,妒妇高纳里尔 [1] 。她不许人乱说,虽然朋友们说早从那时起,敏娜的脑子就不行了。他们说,第一幕的时候,被提词,幕间她冲着心虚的舞台助理大叫,长长的蔻丹指甲抓过去,在那人眼下面的颊上向右划出一道细痕。李尔王过来挡在了中间,他上星期才被封为骑士,一位在戏迷圈外也尽人皆知的尊者。导演也插进来,用节目单拍拍敏娜。敏娜朝每人唾了一口,骂这个“皇室舔屁虫”,骂那个“后台一只鸭”,然后又演了一晚。这只是为了给替她的演员以准备的时间。敏娜在舞台上的最后一夜。好一个贵妇,扫来行去,念白接唱,穿行于无韵诗行里的列车,猫一样呼号,不加撑垫的傲人酥胸随声涨伏。那么大胆。一开场,她便漫不经心地将一朵塑料玫瑰撒落前排,当李尔称赞她耍扇子有一套时,引发了数波窃笑。观众是复杂的情感动物,同情她,又被绝望的剧情感染,他们知道敏娜的事情,在谢幕时发出特别的欢呼声,送她一路哭回化妆间,边走边用手背抵着额头。

两天后布里安妮去世,她的姐姐,亨利的妈妈。于是混淆日子的敏娜说服了葬礼茶会上的敏娜,她这么告诉朋友,她放弃舞台来照料姐姐十岁的孩子,他需要一个现实中的母亲,敏娜说道,现实的母亲。可敏娜是一个超现实的母亲。

在伊思灵顿她家的客厅里,她把侄子拉到身边,把他的小麻斑脸按到如今加过撑垫又洒了香水的胸上。这一幕在第二天去牛津街的出租车里又重演。她在那里为他买了一瓶古龙水和一套蕾丝边的小爵爷服。随后几个月里,她让他的头发留得长过了衣领和耳朵,这在六十年代早期来说可谓新异。她鼓励他为晚餐着装,这正是本故事的主题。教他晚上如何从鸡尾酒柜里调兑她的饮品,她为他请了小提琴教师,还有舞蹈老师,生日时又请了裁缝,然后还有一个嗓音尖细而文雅的摄影师。亨利和敏娜盛装端坐壁炉前,让他为他们拍有带褪色效果的淡褐彩照。这些全都是,敏娜告诉亨利,很好的训练。

很好的训练是为了?亨利没有对她或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不是敏感而善于内省的一类,只是把这样的新生活和自恋情结看成现实的一部分,毫无意见地接受。现实是他妈妈去世了,六个月来她的形象淡去如渺茫的星辰。当然还是有一些细节,他会提出疑问。当摄影师跃身穿过房间去收拾他的三脚架然后离开时,亨利从门口走回来,问敏娜,“为什么那个人声音那么滑稽?”但他满足于对敏娜的话似懂非懂。“我想,亲爱的,那是因为他是个怪人。”一包沉甸甸的照片很快寄抵,敏娜跑出厨房,寻找她的眼镜,又是尖叫又是傻笑,用手指撕扯着硬邦邦的棕色纸袋。在照片的边缘,棕色渐渐淡如烟霭,似乎很珍贵,却又不真实。里面的亨利,苍白,被动,直着背,一手轻搭在敏娜的肩头。她则坐在钢琴凳上,长裙铺地散开,头微微后仰,腰背挺出贵妇式的弓形身姿。头发挽成小黑髻垂于后颈。敏娜大笑起来,激动地摸索眼镜,好把照片拿远点看清楚,却一转身撞翻了牛奶罐,于是笑得愈发厉害,向后蹦到椅子里,避开从两腿之间滴答到地上的白色涓流。她边笑边问:“你觉得如何?亲爱的?效果很棒吧?”“还行吧,”亨利说,“我觉得”。

很好的训练?敏娜也未曾自问其中的含义。不过那肯定和舞台有关。敏娜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和舞台有关。总是在舞台上,即便只有一个观众在看,她一举一动都为了他们,仿佛一种超自我,她不能冒犯他们和自己,因此有时精疲力竭后她会呻吟一声倒在床上,这声呻吟也是有板有眼,拿捏到位。早上起来坐在卧室妆镜前梳妆,几个裸露的灯光在四周打出一个小小的马蹄光圈,她觉得背后似乎有一千双眼睛在注视她,因此每个动作都格外留意,要做得与众不同。亨利并不善于洞察。他误解了敏娜。敏娜唱歌时,或者舞动双臂,踮足旋转时,购买阳伞和戏服时,冲送奶人模仿他的口音时,还有高举着盘子从厨房走向餐桌时,或者牙缝里吹着某种进行曲的口哨,一边用她总在穿的奇怪的芭蕾舞鞋打着拍子时,亨利以为这都是为了他。他有点不自在,闷闷不乐——要不要鼓掌?该做点什么?参与敏娜一起,否则敏娜会觉得他在生气?有几次,被敏娜的情绪感染,他也加入进来,摇摇晃晃地,跟着一起在屋子里乐癫癫地疯。可是敏娜的眼神分明在警示他这里只容得下一位表演者,于是他就缩起手脚踅到最近的那把椅子里去了。

她无疑令他忧虑,但别的方面又还好。每天下午放学归家,茶点已准备好了,花样别致,几色他爱吃的点心,蛋挞和烤圆面包,然后是闲谈。敏娜开始叙述她白天的见闻和秘事,这时候更像妻子而不是姨妈。她边吃边飞快地说,喷出面包屑,油脂在她嘴唇上方勾出一弯月牙。

“午饭时我看到茱莉·弗兰克在三桶猛吃海喝,她还和那个职业赛马手还是驯马师什么的同居,却不想结婚,这个恶毒的婊子,亨利。‘茱莉,’我说,‘你那天广播的马克辛娜流产的八卦现在怎么样了?’——我跟你说过这个吧?——‘流产?’她说,‘哦,那件事。说笑罢了。敏娜,仅此而已。’‘说笑?’我说,‘我那天到那里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哦哦,那么现在呢?’她说。”

亨利吃着夹心手指饼,默默地点头,他喜欢在一天的学校生活之后坐下来听故事,而敏娜又那么会讲。喝到第二杯茶时轮到亨利讲他的一天,相对平白而缓慢,像这样:“我们先上了历史课,然后唱歌,接着卡特先生领我们去汉普斯特德山上走,因为他说我们都像要睡着的样子,然后就到了休息时间,休息过后我们上法语课,然后是作文课。”但敏娜插话延长了谈话时间,“历史是我喜欢的科目,我记得……”还有“汉普斯特德山是伦敦的至高点,你得小心不要掉下去了,亲爱的。”还有作文,故事,他带回来了吗?打算读一下吗?等等,她得先坐得舒服点,好吧现在读吧。他心里说着不好意思,很不情愿地从他的书包里抽出练习本。翻开抚平,开始念,听起来像一个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在独白,“因为半夜听到的可怕哭声,村子里没人曾走近过灰崖上的城堡……”结尾时敏娜又是跺脚又是鼓掌,还像戏院后排的人那样大叫,把茶杯高高举起,“我们必须给你找一个代理人了,亲爱的。”现在轮到她了,她拿过故事,婉转激越地念起来,一边还敲打茶匙制造音效,使他相信这个故事很棒,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下午茶和告白大概要进行两小时。之后他们便回各自的房间,为晚餐着装。过了九月,亨利发现炉火在房中晃动,墙上缭绕着家具的投影,而他的衣服或者说装扮摊开在床上,是敏娜为他当晚挑的。为晚餐着装。这中间的两小时,辛普森太太会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把饭做好再走;敏娜则洗好澡,戴着墨镜躺到人造阳光下;亨利做功课,读他的老书,摆弄他的旧破烂。敏娜和亨利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潮湿的书店里发现了这些旧书和图册,又从波托贝洛路、肯敦市场和肯特城的旧货店里收集来这些破烂。一块木头,上面刻着的一排渐渐变小的黄眼大象;一列油漆铁皮做的发条火车,还能走;一个掉了线的木偶;一只泡在坛子里的蝎子;还有一个维多利亚式儿童舞台,根据一本措辞古雅的脚本册子,可供两个人表演《一千零一夜》的场景。两个月里他们在不同的背景前把褪色的卡纸人推来推去,轻轻转动手腕将它们变换,还用小刀和茶匙模拟刀剑格斗。敏娜很紧张地跪在那里,有时他忘了词她就很生气,他经常忘。好在她自己也有不记得的时候,于是他们便大笑。敏娜会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嗓音,坏蛋的主人的王子的女主人公的原告的,想要教会他,但却徒劳,他们又大笑起来,因为亨利只能发出两种嗓音,一种高一种低。敏娜厌倦了纸板舞台,现在只有亨利会在炉火前把它拿出来,因为害羞,他只是在心里默念人物的对话。晚饭前二十分钟,他脱掉校服,洗洗手,穿上敏娜安排好的戏服,到餐厅里和同样穿着戏服的她一起吃饭。

敏娜千方百计地收集了很多戏装、便装、礼服、旧衣,把它们缝改合身,塞满了三个衣橱。现在她也为亨利收集。几件在牛津街定做的套装,但其他都是多余的存货,来自濒临散伙的业余戏班或者被人遗忘的哑剧团,也有一流戏服商的二手货,瞧,这是她的爱好。亨利为晚餐穿过了一个士兵的制服,一家美国酒店战前的电梯司乘的工作服,那个人肯定是个老人了,一件类似僧袍的衣服,还有牧童的牧羊罩衫,出自维吉尔的田园牧歌,牧歌曾由高六预科班的姑娘们排演成歌舞剧,是由当时的年级长编写和设计的,而敏娜也曾是年级长。亨利也不好奇,很顺从地每天晚上穿上放在床尾的衣服,来到楼下,看见敏娜穿着有衬垫和鲸骨撑的裙装,或是缀着亮片的猫女装,有时还扮成了克里米亚战争中的护士。但她没什么不同,也不扮演戏服代表的角色。她对两人的造型不做任何评价,看上去好像想要忘掉这码事。她吃着饭,伸着懒腰,喝着外甥递过来的饮料,他就是这样被训练的。亨利接受了这种生活规律,喜欢上了漫长的茶点仪式和固定的私密时段,放学路上他就想今天她准备了什么给他穿,希望在床上发现新东西。但敏娜很神秘,喝茶时并不会提醒他今天有什么新衣服,而是让他自己去发现,当他穿着一件她找来的托加袍 [2] ,站在那里为她调酒,并给自己倒上一杯柠檬汁时,她心中暗笑。在客厅里两人隔空举杯致意,默默无语。她将他扳转身,在心里默记需要修改的地方,然后开始吃饭,如往常一样的闲谈,她过去舞台上的故事,或别人的故事。那都是些很奇怪的事,但不知道怎么在亨利听来却没什么特别,并且在冬天里烘托出家的气息。

一天下午喝完茶后,亨利打开房门,发现一个女孩俯卧在他床上。走近一点,那不是女孩,而是一套晚会裙装、一副金色长发假发套、一条白色紧身裤和一双黑色浅口皮鞋。他屏住呼吸,碰碰那裙子,冰冷,滑溜溜地令人不快。拿起来便簌簌作响,全是荷叶边和褶裥,一层一层的白缎和蕾丝,粉色镶边,背后还垂着一个别致的蝴蝶结。他让它重新伏到床上,这是他见过的最女孩气的东西。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不敢去碰那个看上去像有生命的假发套。不是这些,不是他,敏娜真的想要他穿?他委屈地瞪着床上,拿起白色紧身裤,不是这些,肯定。要他穿成士兵,罗马人,小仆役,这些都可以,但女孩不对劲。就像学校里他的那些好朋友一样,亨利一点也不喜欢女孩,他躲着她们。她们喜欢扎堆,耍小把戏,一会儿咬耳朵一会儿傻乐,手拉手还传纸条,总说我喜欢我喜欢,他们看到这些就咧嘴表示厌烦。亨利郁闷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又坐到桌前背法语单词,aroire橱柜,aroire橱柜,aroire橱柜……?每过一分钟就回头去看那些东西是否还在床上,还在。晚餐还有二十分钟,那不可能,他不可能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尽管破坏了着装仪式也是件可怕的事情。现在他听到敏娜唱着歌出了浴室。她就在隔壁房间里上妆。他可以请求穿别的吗,在她今天特地出门为他买来这些之后,在她告诉他这些假发有多贵多难求之后。他远远地坐在床的另一头,想要哭,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想念起妈妈来,可靠的,永远不变的妈妈,总在交通部打字的妈妈。他听见敏娜出了房门下楼等他,他开始脱鞋,然后又停住,他不想。敏娜朝上喊他,声音并无异样。“亨利,亲爱的,下来了吗?”他大声说:“马上。”但却没有动弹,没法去碰那些东西,不想,即便假装穿成一个女孩也不行。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上来看了,他脱掉一只鞋做做样子,别无办法。

她进了房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装扮,一身军官制服,神气,挺括,薄搭扣肩章,裤子上镶着一道红带。头发盘向脑后,也许还抹了油,闪亮的黑皮鞋,脸上画着男人的粗线条和小胡子。她大步走进房间,“亲爱的,你怎么还没开始呢,我来帮你,这毕竟是要在背后系带子的。”她开始松他的领带。亨利麻木地站着,失去了抵抗。她那么坚决,脱掉他的衬衫、裤子和另一只鞋,袜子,然后怪怪的,脱掉了他的内裤。他洗过了吗?她握着他的手腕,把他领到水池边,旋风似的把他席卷了个遍。他光着身子站在房间中央,像在噩梦中。敏娜在床上的衣服里胡乱翻找着,找到了,拽在手里转过身,白色连裤袜。亨利看在眼里,心里说着“不”。她弯下腰蹲到他脚边,用欢快的语气说:“抬起一只脚。”一边用手背敲了敲他一只脚。但他挪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她声音里强忍的火气给吓住了。“来,亨利。不然晚餐吃不成了。”他动了动舌头,终于说:“不,我不想穿那些。”她蹲在那里有一会儿没动,然后便直起身,死命地掐住他的小臂,凑近了紧盯着他的脸,像是要把他吃掉的表情。他看见一张脂粉填塞起来的面具,一个老男人,轻浮的疤痕线,下唇线愤怒地紧箍着牙齿。他的小腿开始发抖,接着全身都抖了起来。她摇摇他的胳膊,嘶声说:“抬脚。”她等着,他慢慢动起来,但这一动使他失去控制,一股尿流不由地顺腿蜿蜒而下。她再次把他推到水池边,用毛巾飞快地给他擦拭,说:“抬脚。”亨利又怕又羞,不敢违抗,他抬起一只脚,跟着另一只,顺从地接受那层层叠叠的裙衣从头上套下,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从后面用丝带绑住。然后是连裤袜,浅口皮鞋。最后是套得紧紧的假发。金色头发垂过他的眼帘,随意飘落在肩上。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她,一个令人作呕的漂亮小姑娘,他移开视线,凄惨地跟着敏娜下楼,在裙衣里发出怏怏的簌动,双腿还不住地颤抖。敏娜现在变得快活了,拿他的不情不愿开着缓和气氛的玩笑,又说起今天去过的一个地方。也许是贝特西游乐场吧。即便在迷乱恍惚中,亨利也感觉到她因他的扮相而兴奋,因为吃饭时她两次从位子上走到他坐的地方,吻他抱他,手指在衣服上摩挲。“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后来敏娜喝了三杯葡萄酒,摊开手脚躺在扶手椅里。一个醉酒的士兵招呼着他的姑娘,想要她过来坐到长官的膝上。亨利徘徊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内心十分恐惧——她是不是很邪恶?很疯癫?他没法确定,但着装游戏由此失去了乐趣,他感到这其中敏娜的强制意味,他不敢违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动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隐藏着一些模糊的东西,一些他还不能理解的东西,他把它们从脑海中赶开。因此那晚临了,躲避着敏娜拉他上膝的手,瞥见房间里许多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穿着晚会裙衣的漂亮金发小姑娘,他告诉自己:“都是为了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为了她,和我没关系。”

除去她身上那些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叫他害怕,亨利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她的。她是他的朋友,她总是想让他笑,而不是叫他去做这做那。她会模仿各种滑稽的嗓音逗他发笑。讲故事讲到兴奋处,她经常讲到兴奋处,她会手舞足蹈演给他看,客厅变成了舞台。“那天黛博拉辞别丈夫,径直去往巴士车站……”这里敏娜摇摆双臂向房间中央迈了几步……“但这时她忽然记起午饭时间村子里不会有公共汽车过来……”手搭凉棚她在房间里四下寻找巴士,然后另一只手飞贴到嘴唇上,瞠目,张口,恍然记起的表情漫过她的脸,仿佛太阳从乌云后面出来……“于是她便回家去吃午饭……”又迈了几步……“她丈夫在两个空盘子前,打着饱嗝说,‘啊,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就把你的也吃了。’”……双手叉腰敏娜向亨利鼓出双眼,他现在成了坐在桌边的丈夫,他在想要不要参与进去,往椅背上一靠再打个饱嗝,但他却笑了起来,因为敏娜在大笑。故事讲到结尾时她总是这样大笑。敏娜时常在电视上出现,他为此仰慕她,即便那只是一些广告片。她通常是一个家庭主妇,手上拿着某个牌子的洗衣粉,头上卷着卷发器,裹着打结的头巾,站在花园墙边喋喋不休,一个邻居从墙那边靠过来问她的床单为什么那么干净,她的秘诀是什么,她总是用伦敦南部口音告诉她。她租了个电视只为看这广告片,他们手持节目单坐定,等着它出现,一出来他们就笑。播完就关掉,只是偶尔才看看节目,还没看就让她生气:“天,那是保罗·库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伊普斯威奇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擦地板呢。”于是她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拔掉插头向厨房扬长而去,留下亨利坐在椅子里看着屏幕中央的白点褪尽。

圣诞节前的一个下午,放学迟天又冷,茶碟边有一叠东西,敏娜放在他肯定会看到的地方,一叠平整的白色小卡片,上面一行精致、瘦长、装饰性的手写圆体字:敏娜和亨利邀请您参加派对。来宾须化装。敬请赐复。亨利看了几张,上面自己的印刷体名字有些陌生,他抬头看向正看着他的敏娜,一种忍俊不禁的氛围在他们中间升腾,在唇边一触即发,她在等待。他有点兴奋,但由于被期待,却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他弱弱地说,很好啊。但错了,他根本不是这么觉得的,从来没参加过晚会,也从未上过请柬,再说敏娜的行事风格也使得这件事情很难说,需要知道更多。“化装,化什么样的装呢?”但太迟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敏娜大笑着站起来,跳着芭蕾步昂然穿过房间,同时和着步调一遍遍唱着:“这很好吗?好——吗?好——吗?好——吗?”他不自在地望着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又回到他的座位和桌子边。她站到椅子后面,装出慈爱的样子把他的头发弄乱,拨拉着,刺痛了他的眼睛。“亨利,亲爱的,可以说很难搞,很奇妙,很要命,但不能说很好。我们做的事情没有很好的。”边说边用手指卷绕他的头发。他头一偏,转头向上看她。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斜眼瞪视逮了个正着,这时她缓和了一点,带着真正的怜爱搂住他。“我们的生活里将有一次快乐时光,你不开心吗?你觉得那些卡片如何?”他又拿起卡片,一本正经地说:“谁也不敢不来。”她语调中隐隐的邪气消失了,一边倒茶一边告诉他,化装必须要不被看出来,要能在她将要邀请的朋友们中间制造出玩笑和逸闻。

晚餐后他们坐在炭火边说话。敏娜穿着一件限量配给年代的新风貌装,亨利穿着小爵爷服,长长的沉默之后,敏娜突然说:“你呢?你准备邀请谁?”他怔了几分钟没有回答,想了想学校里的朋友们。在学校里他可不一样,不是这个样子。他玩追逐游戏,对着墙踢足球。在班上,他把敏娜的一些话和故事当成自己的搬出来讲,老师们因此认为他有点早熟。他有许多朋友,但都泛泛,不像有些人那样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到了家里面,静坐在戏剧化场景和敏娜的情绪中,那么专注免得错接对白,他从未把这两种状态放在一起想过。一处大而自由,有大窗和亚麻地毯,几长排给他们挂外套的挂钩,另一处则密集,他房间里的东西、两杯茶和敏娜的游戏。向敏娜叙述他的白天就像早餐时讲起一个梦,真实而又不真实,最后他说:“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有谁。”和他一起踢足球的那些人能和敏娜共处一室吗?“你难道在学校没交到可以带回家的朋友吗?”亨利没有回答。他们怎么可能化装,穿上戏服之类的东西呢?他肯定那不合适。

第二天她没有再问起,但滔滔不绝地尽诉心中涌现的细节和主意,她整天没想别的事情。为了加强化装的效果,房间里的光线要昏暗。“即便最好的朋友也无法认出彼此。”而化装也将一直是个秘密,没有人会知道哪个是敏娜,她可以四处走动,开心玩乐,让他们自己拿饮料喝,自我介绍——当然是假名字——他们全都是舞台上的人,化装大师,塑造人物的艺术家,因为这在敏娜看来的就是表演艺术,塑造自我,换句话说就是伪装。她气也不歇地讲着这些细节,在浴室里时又突然想到,当然要有红灯泡,一个潘趣酒的酒单,在某处放出音乐,也许我们还要点上几支香。然后请帖被送走了,所有能做的安排都做了,还有两星期。因此敏娜和亨利不再谈论这件事。她认得他所有的装束,因为那都是她买的,而她不想在那天认出他,因此给了他买衣服的钱。他必须自己去买,而且要保证自己保守秘密。星期六走了一整天,他在海伯里和伊斯灵顿地铁站的一个旧货店里找到了,放在照相机、破旧的剃须刀和发黄的书中间,有点像怪物鲍里斯·卡洛夫 [3] 的脸,用布做的,在眼睛和嘴巴处挖了几个洞。套到头上时有点像风帽的形状。金属丝做的头发向四面八方张开,看上很滑稽,会叫人吃一惊,但不吓人,那个男人说值三十先令。那天他身上没带钱,于是跟那个人说他星期一放学后会顺路过来买。

但那天他没去,那天他遇到了琳达。原本教室里的座位都排好了,两个一桌,四个一组,中间一条通行过道。亨利是新来的,一个人得意地占据了一整张桌子,这是因为其他人恰好都结成了对。他的书本、图册和两个玩偶从一边摆到另一边,人很伸展地坐在后面,感觉很惬意。老师在解释二十五英尺时,说大概就是从这里到亨利那张桌子的距离,教室里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当然这是亨利的桌子。星期一他的桌子边坐了一个女孩,一个新来的女孩,她把自己的彩色铅笔铺在桌面上,好像那里是她的领地。看到他瞪着她,她垂下目光,轻声但并不退让地说:“老师叫我坐这里。”亨利皱着眉头坐下,他的地盘被人侵犯了不说,还是个女孩。头三节课她坐在旁边,亨利就当没人一样,他目不斜视,因为朝旁边看就意味着接受了她,这些顾盼的女孩就想抓住你的眼神。下课时他抢先起立,站到楼梯下面喝牛奶,避开他的朋友,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才走回去为她清理出一半的桌子,他闷闷不乐地把一些零碎,发条火车的零件、旧衣服之类收拾起来,装到两个背包里,放到她的椅子后面,隐隐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他想让她知道这有多么不方便。她进来坐下时,不安地微笑了一下,但他很轻松,装作不屑的样子,搓着手向别处看去。

坏心情渐渐消退,他开始好奇,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几下,她身上一些夺目之处触动了他,比如金色阳光一样的美丽长发散落在后背柔软的羊毛衣上,白得像纸、没有血色的透明皮肤,然后是鼻子,挺拔紧致,像马一样张开鼻翼,还有她略带惊恐的灰色大眼睛。知道他又在看自己,她微微翘起嘴角做出欲笑的样子,这个动作让亨利心窝里小小地一惊,有点不自在。于是他把目光移向教室前面,依稀明白了他们说这个或那个女孩美丽时指的是什么,但以前这在他似乎总像是一个敏娜式的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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