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飞翔(2/2)
几秒钟后,她看到远方的黑色大地上又出现一个电灯灯光构成的湖泊,那湖泊迅速滚向她的脚下,但随即又打起转来,陷入地下。又过几秒钟,又一次出现了同样景象。
“那是一些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喊着。
后来,她有两三次看到下面有几柄长刀放在几个敞开盖的大黑盆子里,反射着灰白色的光。她猜到了:那是几条河流。
玛格丽特转过头看了看左上方,发现月亮正疯狂地朝莫斯科飞去。但同时又像是奇怪地停在原地不动。因此她才能看清它上面有个似龙非龙、似马非马的神秘黑影1,拱着脖子站在那里,它的大长脸朝着玛格丽特抛下的城市。
1俄国作家彼·帕·叶尔绍夫(1815—1869)写过著名的诗体神话《神马》,有些故事情节发生在月亮上。
这时玛格丽特产生了一种想法:其实,我何必这样拼命催赶这把飞刷呢,这样我倒会失掉仔细观察事物的可能,错过饱尝飞行之乐的机会。还有某种下意识告诉她:在她将要飞去的地方人们会耐心等待她的,她不必为自己飞翔在这样可怕的高度,又飞得这样快而感到不安和烦恼。
她把飞刷的刷头向下按了按,飞刷尾部翘起来,大大放慢了速度,朝地面飞去。玛格丽特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小雪橇上在空中向下滑行,这种下滑使她得到极大的快乐和享受。大地迎着她站了起来。方才还是一大片黑乎乎的无形状的大地,这时向她显露出它在月夜所具有的一切神秘而诱人的景象。大地迎着她走来了。她已经噢到了森林中的嫩叶气息。她正飞翔在一层薄雾上,下面是露珠闪闪的草地。接着又飞到一个小湖泊的上空。她听到下面有青蛙在合唱,远方传来火车的隆隆声,这声音不知怎么使她的心情异常激动。她很快便看见这列火车了:它像只毛毛虫,爬得很慢,不断往空中喷着火星。赶过这列火车,她看到前面是一片明镜般的水面,水中也有一个月亮在慢慢飘行。越过湖泊后,她进一步降低高度,现在她的脚几乎可以触到高大的松树树梢了。
她听到身后有一种劈开空气的沉闷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地她又听出在这个类似炮弹的飞行物发出的沉闷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像是从多少公里之外传来的女人的狂笑声。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结构复杂的黑色物体正向她追来。飞近一些之后,那物体的轮廓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人骑着什么东西在飞行。最后她终于看清了,那是娜塔莎。娜塔莎追上玛格丽特,放慢了速度。
娜塔莎的头发迎风披散,她完全赤身裸体,骑着一口肥大的骟猪在飞行。骟猪的前蹄紧紧抱着一个手提包,两只后蹄拼命地捣着空气,一副夹鼻眼镜已经从猪鼻子上滑下去,靠一根细绳吊在猪嘴旁边,时而在月光反射下闪闪发亮。猪头上的礼帽动不动滑下来遮住它的眼睛。玛格丽特仔细一看,认出这骟猪原来就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于是她的笑声和娜塔莎的笑声混成一片,响彻了整个森林上空。
“娜塔莎!”玛格丽特用刺耳的声音尖叫,“你是不是也擦了那油脂!”
“我亲爱的!”娜塔莎的号叫声足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松林,“我的法兰西王后!我还给他,给他的秃头上也抹了一些呢!”
“她是我的公主!”骟猪一面驮着背上的女骑手飞行,一面拖着哭腔大声说。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亲爱的!”和玛格丽特并肩飞行的娜塔莎大声喊道,“我承认,我是用了您的油脂。因为我们也希望能够生活,能够飞翔啊!原谅我吧,我的女王!我不想回去了,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啊,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多好啊!他,”娜塔莎用手指了指窘迫地喘着粗气的骟猪的脖颈说,“他向我求婚啦!向我求婚!”她说着,弯下身去对着猪耳朵大声问:“喂,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啊?”
“我的女神!”骟猪说,“不过,女神,我可不能老飞这么快呀!这样我会把重要文件失落的。娜塔丽娅·普罗科菲耶夫娜,我反对这样!”
“让你那些文件见鬼去吧!”娜塔莎狂笑着喊叫。
“您可别这么说,娜塔丽娜·普罗科菲耶夫娜,会有人听见的!”骟猪恳求说。
娜塔莎与玛格丽特并肩飞行,兴高采烈地向她讲述着女主人飞出大门后小楼里发生的事,时而发出阵阵笑声。
娜塔莎坦率地承认,女主人飞走后她再也没摸一下赠送给她的那些东西,而是径直跑进女主人的卧室,拾起地上的油脂涂起来。她的身体也顿时发生了和女主人同样的变化。她欢喜得哈哈大笑,正站在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迷人体态,房门忽然打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出现在她面前了。他非常激动,手里拿着玛格丽特扔下的天蓝色衬衫、自己的礼帽和手提包。一见娜塔莎的样子,他吓呆了。稍许镇静后,他舰着一张红得像只大虾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亲自把这件衬衫送到楼上来……
“你这坏蛋,当时是怎么说的?”娜塔莎尖声问,不住地大笑着,“你说什么来着?你引诱人干什么来着?他答应给我很多钱呢!他还说他妻子克拉夫吉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不会知道。怎么?你能说我在撒谎吗?”娜塔莎冲着骟猪喊叫,而骟猪则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一旁。
在卧室里胡闹了一阵,娜塔莎竟异想天开地拿过油脂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抹起来。可是刚抹了几下她就急忙住手了:眼看着这位可敬的楼下住户的脸缩成了猪拱嘴,两手和两脚变成了猪蹄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往镜子里一看,不禁绝望地哀号起来,但为时已晚。几秒钟后他便驮起娜塔莎,痛苦地哭叫着飞离了莫斯科,冲向魔鬼指使的地方。
“我坚决要求恢复我的正常面目!”骟猪用嘶哑的嗓音哼哼唧唧地说,似乎在发怒,又似乎在央告,“我不想飞去参加什么乌七八糟的非法集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有义务管束管束您家的女佣人。”
“怎么?!你现在又把我当成女佣人啦?我是女佣人?”娜塔莎揪着猪耳朵大声喊道,“原先我可是女神吧?你是怎么叫我的?”
“叫你维纳斯!”骟猪哭丧着脸回答,它这时正飞越一条在岩石间歌唱的小溪,肚皮蹭到榛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维纳斯!维纳斯!”娜塔莎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向明月,兴高采烈地喊着,“玛格丽特,我的女王!请您替我求求情,让他们也留下我当个魔女吧!您什么都能办到,您现在是大权在握呀!”
于是,玛格丽特回答说:
“好,我答应你!”
“谢谢!”娜塔莎喊了一声。然后,她忽然凄厉地高叫:“嘿,嘿!快点儿!快点儿!喂,你加油啊!”她的两腿用力把累瘦了的骟猪一夹,那骟猪猛地向前冲去,耳边又响起划破空气的风声。转眼间娜塔莎变成了前方的一个黑点,随即黑点消失,飞行的风声也平息了。
玛格丽特继续在空旷而陌生的地方缓慢地飞行。她飞过一片起伏绵延的丘陵,看到些奇异的大圆百、高耸的巨松。她想:“大概已经离莫斯科很远很远了吧。”现在飞刷已经不是在松林上空,而是在一棵棵稀疏的、一侧被月光照亮的松树树于之间飞行了。月光从玛格丽特背后照着她,她看到自己的灰色影子在地上滑行。
玛格丽特感到附近有水汽,猜想目的地必定不远了。松树向两旁退去,她飞临一个白垩岩的悬崖。在陡峭的悬崖下面阴暗的地方,一条大河静静地流淌着。峭壁下面,雾气腾起,弥漫在灌木丛中。河对岸是一片较低的平地,那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显得孤零零的,树下的一堆篝火摇曳着火舌,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晃动。玛格丽特觉得从那里传来某种轻松的音乐声,这声音叫人浑身发麻。两极目望去,眼前是一片映着银白月色的平川,看不到一所住宅、一个人影。
玛格丽特跳下悬崖,迅速向水面降落。经过长时间空中飞行之后,她为河水所吸引。她把飞刷扔到一旁,跑了几步,一头向河中扎下去。轻盈的身体像箭一般刺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几乎飞到月宫。意外的是,这河水竟像浴缸的水一样温暖。她钻出水面,在温暖的河水中,在沉沉的夜幕下,独自一人尽情地游起来。
玛格丽特身旁一个人也没有,但稍远处却可以听到拍水和喷水声,似乎那里也有人在游泳。
畅游一番之后,玛格丽特跑上岸,感到浑身发热,却丝毫也不疲倦,她在湿润的草地上愉快地跳起舞来。忽然,她不跳了,警觉地倾听着:喷水声越来越近了。她看到,不远的爆竹柳丛中钻出一个赤条条的胖男人,脑后歪戴着一顶黑色圆筒大礼帽。这个游泳者的两脚沾满污泥,乍看像是穿着一双黑靴子。看那喘着粗气不住地打嗝的样子,他显然是喝了许多酒。这一点迅速得到了证实:河水中忽然也散发出一股白兰地的气味。
望见玛格丽特,那胖子眯着眼觑视了一下,便高兴地喊道:
“怎么回事?是她吧,我眼前这人?克洛吉娜,原来是你呀,不知愁的小寡妇!你怎么也在这儿?”他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拥抱。
玛格丽特倒退两步,严厉地说:
“见你的鬼娘去!准是你的克洛吉娜?睁开眼,好好看看你在同谁讲话!”她稍稍沉吟了一下,接着便用一大串无法写在纸上的脏话作了充分的补充。这一切都对轻狂的胖子起了清醒剂的作用。
“哎呀!”胖子轻轻惊叫一声,颤抖了一下,“您是宽宏大量的,请您多多包涵,光辉的玛格女王!是我看错入了。都怪那白兰地酒,该死的白兰地!”胖子说着,脱下大礼帽往身旁一甩手,单膝着地施了个礼。然后他便用俄语胡诌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法语。他解释说,他的一个巴黎朋友戈萨尔举行了血腥的婚礼。他还讲到白兰地酒,又讲到他为刚才的可悲错误感到痛心。
“你这狗崽子,哪怕先去穿上条裤子也好嘛!”玛格丽特怒气消了此
尼玛格丽特不再生气,胖子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他兴奋地告诉玛格丽特:他现在没穿裤子只是因为刚才在叶尼塞河1游泳时一时疏忽,把裤子忘在岸上了,好在相距不远,他可以马上取来穿上,他表示愿意听从玛格丽特的差遣和吩咐,说着便向后倒退,一直退到河边,在河边滑了一下,仰面跌进水里。即使在跌入水中时,他那张被小连鬓胡围起来的脸上还保持着欢乐和效忠的微笑。
1叶尼塞河是苏联中西伯利亚高原上的河流,距莫斯科数千公里,水量在苏联河流中居首位。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刺耳的唿哨,飞刷立即飞到她跟前。她跨上飞刷,转眼便越过了河面,白垩岩峭壁的影子到达不了对岸,这里遍地洒满皎洁的月光。
玛格丽特的双脚刚触到地上湿润的小草,柳树丛中的音乐声便骤然响彻夜空,篝火烧得更旺,条条火舌仿佛在欢快地舞动。倒垂的柳枝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白茅花穗,映着月色,泛出银光,柳枝下面许多宽嘴青蛙整整齐齐排成两行,正起劲地鼓起橡皮似的腮帮用木笛吹奏一支雄壮的进行曲。青蛙音乐家们前面的柳树枝上吊着许多放出磷光的朽木块,照亮吹奏者的乐谱,黄火的火光在一张张青蛙脸上不安地跳动着。
这进行曲正是为欢迎玛格丽特演奏的、为她举行的欢迎仪式极为隆重。在河上尽情游戏的人鱼公主们也暂时停止了她们欢乐的圆舞,一齐挥动着水草向玛格丽特致意,她们的欢呼声在空旷的浅绿色河岸上空回荡,老远都能听得见。许多裸体魔女从柳树丛后跳出来,排成长长的一行,一齐向玛格丽特行宫廷式的屈膝礼请安。一个生着两条山羊腿的男人飞过来吻了吻玛格丽特的手,把一块锦缎铺在草地上,询问女王对刚才的河中沐浴是否满意,并请女王在锦缎上躺一会儿,稍事休息。
玛格丽特斜卧在锦缎上,羊腿人马上捧来一大杯香槟酒献上。玛格丽特把酒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暖流透进她的心底。她问了问娜塔莎在哪里。回答是:娜塔莎已沐浴完毕,提前驾着骟猪飞走了,她要飞回莫斯科去通知人们玛格丽特即将到来,并协助他们一起为玛格丽特制做服装。
玛格丽特在河边柳树下的短暂逗留中还有另一个情节值得记载:人们刚刚安定下来,忽然听到一声唿哨,一个黑色物体,显然是由于失误,落进旁边的河里。几秒钟后,一个长着连鬓胡的胖子站到玛格丽特面前,这就是刚才在对岸作过很不得体的自我介绍的那个人。他显然已经去叶尼塞河边走了一趟,因为现在他穿上了正式的燕尾服,只是从头到脚全湿淋淋的。这又是因为白兰地害了他,使他在飞行中降落时掉进河里。即使遇到这种不幸,他仍然没有失去脸上的笑容,因此玛格丽特也一边笑他,一边伸出手去让他吻了吻。
接着,大家准备起程。人鱼公主们又跳了一场月下圆舞之后,便消融在月光中了。羊腿人毕恭毕敬地询问玛格丽特是乘什么来到河边的。一听她是乘飞刷来的,便说:
“啊,为什么要乘飞刷呢,那不大舒适。”于是他折下两根树枝,转眼间编成一个电话机样子的东西,通过它发出命令,吩咐某人立即派辆汽车来。果然,不消一分钟,一辆浅黄色敞篷汽车落到他们的绿色小岛上,只不过坐在方向盘位子上的并非一般司机,而是一只黑羽毛的白嘴鸦,它的嘴很长,头上戴着顶漆布制帽,手上戴一副喇叭口手套。绿色小岛上转眼间又变得空荡荡的了,腾空而起的魔女们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黄火已经燃尽,红色的木炭渐渐蒙上一层银白色的灰。
生连鬓胡子的胖子和羊腿人把玛格丽特扶上汽车,她在宽大的后座上坐下来。汽车发出一声吼叫,腾空飞起,几乎像要冲向月宫。小岛不见了。河流不见了。玛格丽特向莫斯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