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门(1/2)
他们虽然很早就开始制订前往新伦敦的计划——与玛丽恩一样,奥哈尔父子一大早就赶到码头,结果等了很长时间轮渡才来——埃迪的父亲还是在普罗维登斯附近迷路了。
“是司机的错还是向导的错?”薄荷问,他的心情似乎挺不赖。其实两人都有错,“司机”——埃迪的父亲话太多,没怎么注意看路;“向导”埃迪则被父亲唠叨得昏昏欲睡,忘记看地图。“幸好我们出门早。”他父亲补充道。
他们停在一个加油站,乔·奥哈尔费劲地和那里的一位服务员套近乎。“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呀?”老奥哈尔对服务员(埃迪觉得这人看上去脑子有点不灵光)说,“我们是埃克塞特的,想去新伦敦乘轮渡到奥连特岬角,结果迷路啦。”
每当听到父亲和陌生人搭话,埃迪都有想死的感觉。(除了埃克塞特的人,谁还知道埃克塞特是什么东西?)薄荷说完,加油站服务员就如同突然中风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薄荷右脚边人行道上的一块油渍发起了呆。“现在你们在罗德岛”——这个倒霉蛋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你能告诉我们去新伦敦的路吗?”埃迪问他。
回到车里,薄荷继续给埃迪上课,大谈低水平的中学教育为什么会让人的性情变得阴郁沉闷。“心灵的迟钝,是非常可怕的,爱德华。”他父亲教训道。
抵达新伦敦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足够,埃迪可以从容地搭上较早一班的轮渡。“可这样你就得在奥连特岬角一个人等着了!”薄荷说,因为科尔夫妇以为埃迪会搭下一班轮渡。待埃迪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宁愿一个人在奥连特岬角等着的时候,早一班的轮渡已经起航了。
“这是我儿子第一次坐船出海,”薄荷对卖票给埃迪的那个粗胳膊女人说,“船虽说不是什么‘伊丽莎白女王号’或者‘玛丽皇后号’,不需要七天横渡大西洋,目的地也不是英国的南安普顿或者法国的瑟堡,可是,他才十六岁,去个奥连特岬角已经够远的啦。”女人满脸的肥肉颤了颤,挤出一个笑来,虽然笑容很浅,但还是能看出她嘴巴里少了几颗牙齿。
买好票,两人来到岸边,埃迪的父亲又开始谴责低水平的中学教育也是导致过量饮食行为的罪魁祸首。他的结论无非如此:从埃克塞特过来的这短短一路上,他们遇到的那些人,如果以前能够有幸进入埃克塞特读书,现在一定活得更开心、身材更苗条!
长篇大论之余,薄荷还时不时地给埃迪的暑期工作提几句建议。“别因为他是名人你就紧张,”老奥哈尔突然来了一句,“他不算什么文学大家,你能跟他学多少就学多少。留心他的工作习惯,看看他那些怪癖里面是否有什么窍门——就这样。”望着埃迪要搭的轮渡缓缓驶近,薄荷却突然担心起儿子的工作来。
货车先上船,排在第一的是辆“可能”(它的车厢也许是空的,正准备去哪里装蛤蜊)满载新鲜蛤蜊的卡车。无论是否满载,这车闻起来都有一股不太新鲜的蛤蜊味。轮渡靠岸时,蛤蜊车的司机正倚在苍蝇横尸无数的卡车护栅上抽烟,自然成了乔·奥哈尔即兴演讲的下一个受害者。
“我儿子要去接手他的第一份工作了。”薄荷对司机宣布。听到父亲开口,埃迪又有点想死。
“啊,是吗?”蛤蜊车司机说。
“他要给一个作家当助手。”埃迪的父亲说,“老实说,我们不清楚具体干什么工作,但肯定比削铅笔、换打字机色带、帮作家从字典里查那些连他都不会拼的单词高级!无论结果如何,我认为这孩子都能学到经验。”
闻言,蛤蜊车司机忽然对自己的工作心生满足,他说:“祝你好运,小伙子。”
埃迪登上轮渡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父亲跑到车上,又跑回来。“我差点忘了!”他叫道,说着递给埃迪一只缠着橡皮筋的大信封,还有一个像一条面包那么大那么软的包裹。
从包装样式看,包裹里应该装着礼物,但这件礼物放在后座上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扁了,现在看上去没人愿意要。“这是给小孩的——你妈妈和我准备的。”薄荷说。
“什么小孩?”埃迪问,他用下巴压住礼物和信封,因为沉重的旅行袋和一只相对轻巧一点的箱子已经把他的双手占满了。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蹒跚着往船上走。
“科尔家有个小女儿——我猜她应该四岁了!”薄荷扯起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夹杂在铁链的哐啷声、轮船引擎的突突声、汽笛断断续续的鸣叫声之间,当然还有其他人道别的叫嚷声。“他们又生了个孩子,代替死了的那两个!”埃迪的父亲叫着。这句话似乎把蛤蜊车司机的注意力都引过来了,他已经把车在船上停好,这时又从上层甲板的栏杆里探出身子来。
“哦,”埃迪说,“再见!”他喊道。
“我爱你,爱德华!”他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接着就哭了,埃迪从来没见过他父亲哭,可他以前也没离开过家。这一次他母亲很可能也哭过,但他没注意。“保重!”薄荷哀号着。趴在上层甲板栏杆上的乘客们现在齐齐盯着他看。“要小心她!”他父亲又吼了一声。
“谁?”埃迪喊道。
“她!科尔太太!”老奥哈尔喊道。
“为什么?”埃迪再次提高音量。船开动了,码头向后退去,汽笛声震耳欲聋。
“听说她一直没想通!”薄荷咆哮,“她现在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太好了——你到现在才告诉我!埃迪心想,但他还是抬起手来挥了挥。他根本不知道传说中的“行尸走肉”会去奥连特岬角的码头接他,甚至不知道科尔先生没法开车。来新伦敦的路上,父亲不让他开车,理由是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埃克塞特不一样”,埃迪觉得很气恼。现在他仍然能看到逐渐后退的康涅狄格海岸上的父亲——薄荷·奥哈尔已经转过身去,手捧着头——还在哭。
他的话什么意思?行尸走肉?埃迪原以为科尔太太可能像他母亲一样,或者像许多教工的妻子那样平凡,他只见过这样的女人。埃迪觉得,如果科尔太太能带点他母亲所谓的“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已经算他走运,但他实在不敢指望她会像哈夫洛克太太那样充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
1958年的时候,埃迪·奥哈尔只要一想到女人,眼前必然跳出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窝和摇曳的胸脯。至于与他同龄的女孩,埃迪一直不善于和她们相处,她们也让他觉得害怕。因为是教师的儿子,埃迪仅有的几次约会的对象都是埃克塞特镇当地的姑娘,也是他从初中就认识的连见面都尴尬的熟人。这些小镇姑娘现在更成熟了,对于在埃克塞特上学的同镇男孩的追求,她们变得更加警惕——这也难怪,因为她们希望找到出身更好的对象。
埃克塞特的周末舞会上,外地来的女孩让埃迪觉得难以亲近。她们乘火车或公交车过来,大多来自其他寄宿学校或者波士顿和纽约等城市,衣着打扮比大部分教工的妻子好得多,也更女性化——当然,这些女孩一般比不过哈夫洛克太太。
离开埃克塞特前,埃迪在1953年的埃克塞特年鉴里寻找过托马斯和蒂莫西·科尔的照片——那是最后一本有他们照片的年鉴——结果很是震惊:那两个男孩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校园社团,但托马斯和本校足球队以及冰球队都合过影,蒂莫西也不差,他出现在足球预备队和冰球预备队的合影中。埃迪惊讶的原因并非兄弟俩的球技和溜冰技术多么高超,而是有他们出现的照片的数量——几乎整本年鉴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而且他们总在所有学生都玩得非常开心的照片里露脸,显然和大家一样高兴。他们真快乐啊!埃迪想。
托马斯在学校宿舍的吸烟室和一群男孩摔跤、拄着拐杖扮小丑、拿着雪铲子在镜头前摆姿势、玩牌——帅气的嘴角时常叼着烟卷。学校的周末舞会上,科尔兄弟总是被人抓拍到他们和最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的情景。有一张照片上,蒂莫西没跟舞伴跳舞,而是搂着她;还有张托马斯亲吻一个女孩的照片——他们站在寒冷的雪地里,两个人都穿着驼毛大衣,托马斯拽着女孩脖子上的围巾,把她拉到身边。他们真受欢迎啊!(然后他们就死了。)
轮渡经过一处貌似造船厂的地方,几艘军舰停在干船坞里,另外几艘浮在水上。轮渡驶离陆地,越过一两座灯塔,远处的海湾中帆影依稀。尽管内陆天气炎热,薄雾笼罩——埃迪清早离开埃克塞特时就是这样——海面上吹拂的东北风却很凉,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
埃迪一直在上层甲板收拾他沉重的旅行袋和相对轻巧的手提箱——当然还有压扁了的送给小孩的礼物——准备重新打包。他把礼物塞进旅行袋底部的时候,包装纸再遭重创,但至少不用拿下巴夹着它了。他还需要把袜子找出来,出门时他穿的是便鞋,没穿袜子,现在觉得脚冷。他又找出一件运动衫套在t恤外面。今天,第一次离开埃克塞特,埃迪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学校的t恤和运动衫,感觉这种到处宣扬自己出身名校的行为很不要脸,所以他是把运动衫反过来套在身上的。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一些高年级学生习惯把戴校徽的埃克塞特的运动衫反过来穿,这种对流行时尚更上一层楼的全新认识,使埃迪觉得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所谓的“真实世界”——假如真的存在一个需要埃克塞特人把他们的埃克塞特经验抛在脑后(或者需要他们把自己从里到外翻个面)的世界的话。
埃迪更欣慰的是,尽管母亲认为卡其裤更“得体”,他还是穿了牛仔裤。虽然特德·科尔写信告诉薄荷,埃迪不需要正式的上衣或领带(这份暑期工作不要求他穿特德所谓的“埃克塞特制服”),老奥哈尔还是坚持让儿子带了几件正式的衬衣和领带,还有一件他认为“万能适用”的运动夹克。
在上层甲板重新打包时,埃迪才注意到父亲没解释就塞给他的大信封,爱唠叨的薄荷竟然忘了提——这本身就很奇怪——他父亲不管做什么都要详加说明。信封外面以浮凸字体压印着菲利普-埃克塞特高中的回信地址,还有他父亲工整的手书“奥哈尔”。信封里面是汉普顿地区每一个还活着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和地址。老奥哈尔认为,遇到紧急情况,你永远可以向埃克塞特的校友求助!
埃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六位住在南汉普顿,大部分是三四十年代毕业的,有位老先生竟然毕业于1919年,多半已经退休,而且很可能老得已经忘记自己曾在埃克塞特念过书。(其实这位先生现在才五十七岁。)
另外三四名校友住在东汉普顿,布里奇汉普顿和萨格港只有两人,其余几位分布在阿默甘西特、沃特米尔和萨加波纳克——科尔家就在萨加波纳克,埃迪知道。看到这份通信录,他惊得目瞪口呆——父亲竟然这么不了解他?无论情况多么紧急,埃迪做梦都不愿意拜访这些陌生人。埃克塞特人!他差点一嗓子喊出来。
埃迪认识很多埃克塞特的教工家庭,其中多数人并不会高看自己的学校一眼,更不至于吹嘘埃克塞特人地位优越,而他竟然因为父亲无缘无故地恨起埃克塞特来,似乎有失公平。其实,埃迪知道自己能进入这所学校已是幸运,怀疑如果自己不是教师子女,可能没有资格入学,而且他觉得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对一个不喜欢运动却进入男校的孩子而言,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加之对同龄女孩的恐惧,他甚至庆幸学校里没有女生。
比方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垫着自己的手巾或浴巾自慰,然后洗干净挂回家里的浴室,也不会弄皱提供视觉刺激的素材——母亲的商品邮购目录上各式女性内衣模特的照片(最吸引他的是穿紧身束腹衣的年纪比较大的女性)。即使找不到邮购目录,他也不介意黑灯瞎火地自摸,乐趣并不会打折扣:舌尖仿佛能尝到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窝咸滋滋的汗味儿——柔软起伏的枕头恍惚之间变成她波涛荡漾的胸脯,托着他的脑袋,摇晃他进入梦乡,他还经常在梦中与她相会。(毫无疑问,凡在哈夫洛克太太青春鼎盛时期入学的埃克塞特人,都享受过她提供的这项宝贵服务。)
可科尔太太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尸走肉”呢?埃迪看着蛤蜊车司机就着啤酒吃掉一只热狗,虽然他也觉得饿——早餐后就没吃过东西——但轻微摇晃的轮渡和汽油味让他无心饮食。上层甲板还会不时颤动一阵,然后整个轮渡都左右摇摆。他坐的地方更妙:恰好在烟囱的下风口。他的脸色有点发青,就站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这才感觉好一点,后来他找到一只垃圾桶,一股脑儿地把父亲给他的信封——连同里面的每位现居汉普顿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地址——丢进去之后,才终于完全恢复了精神。
接着埃迪做了一件他不怎么感到羞愧的事:走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消化食物的蛤蜊车司机面前,大胆地替父亲道了歉。蛤蜊车司机压下一个饱嗝,说:
“没事儿,小伙子,当爸的都这样。”
“没错。”埃迪说。
“还有,”蛤蜊车司机若有所思地说,“他可能只是担心你。给作家当助手,我觉得不容易,我根本想不出你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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