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想起了她学开车的时候(1/2)
那天下午,练完短打之后,露丝坐在泳池的浅水区,拿冰块冷敷肩膀,读《格雷厄姆·格林传》。
她喜欢格雷厄姆学会说话后讲出的第一句话——据他自己说是“可怜的狗”,是指着他姐姐的狗说的,这只狗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格林的保姆把死狗放进了格林的婴儿车里,格林也在车上。
对于格林的这段往事,他的传记作者写道:“虽然年幼,从身边的尸体、气味、血迹和对着死亡咆哮时露出的牙齿判断,他一定也会本能地意识到狗已经死了,无助地和一只死去的狗待在婴儿车的狭小空间里,他难道不会觉得越来越恐慌和恶心吗?”
还有更糟的呢,露丝·科尔想。“小时候,”格林本人写道(在《恐怖内阁》中),“我们生活在永恒的光明中——天堂就在身侧,像海滩一样真实,上帝仁善,成年男女知道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世上存在真理这种东西,正义是可以衡量的,而且像时钟一样准确。”
露丝的童年却并非如此,母亲在她四岁时就离开了她,上帝似乎不存在,父亲不和她说实话,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至于正义,她父亲睡过许多女人,露丝数都数不过来。
就童年而言,露丝更认可格林在《权力与荣耀》中的说法:“童年时,总有一个时刻,门会敞开,未来会走进来。”噢,没错——露丝同意,可有时她也会提出反对,认为这种时刻不止一次,因为未来不止一个,比方说,1958年夏天,所谓的“门”打开过,所谓的“未来”也进来过,而1969年春天,父亲教十五岁的露丝开车时,门也曾经为未来敞开过。
十余年来,她一直询问父亲托马斯和蒂莫西的车祸经过,但特德拒绝回答,“等你长得足够大了,才能讲给你听,露西——等你学会开车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
他们每天都开车,有时开车是早晨的第一件事,即便在夏季的周末也是如此,那时的汉普顿人满为患。她父亲希望她习惯那些蹩脚的司机。那年夏天,到了星期天的晚上——那时蒙托克公路的西行车道会开始堵塞,度周末的人群随之表现得极度不耐烦,有些人死都要赶回纽约(这是真的)——特德会开着那辆老旧的白色沃尔沃带露丝出门,寻找“乱成一团糟”的地方——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某些白痴已经开上了软路肩,打算从右侧超车,或者想要从排成长队的汽车中强行突破,掉头回他们的夏季别墅,只为了在那里等上一两个小时再走,或者先喝个痛快再说——练车。
“这里看上去已经乱成一团糟了,露西。”她父亲会说。
这时露丝会和他换座位——有时,看到这一幕,他们背后的司机会愤怒地狂按喇叭,当然也可以抄近道,所有的捷径露丝都熟,她会在蒙托克公路上缓缓前进,然后拐到和公路平行的小道上,一连超过许多辆车,再返回拥挤的大路,特德会看看身后,说:“你似乎超过了七辆车,要是那辆蠢别克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辆的话。”
有时她会一直开上长岛高速路,这时她父亲会说:“今晚就这样吧,露西,再往前就是曼哈顿了!”
在某些星期天晚上,交通堵塞可能特别严重,她父亲会觉得只要女儿能顺利掉头、开车回家就算通过驾驶技能测试了。
他要求她一定要随时盯住后视镜,她也知道停车等候左转时,绝对不能先往左打方向盘。“千万不能——永远不行!”第一堂驾驶课上,父亲就这样告诉她,但他仍然没告诉她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故事,露丝只知道出事时托马斯在开车。
“耐心,露西,耐心。”她父亲反复强调。
“我很有耐心,爸爸,”露丝会告诉他,“毕竟我还在等着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呢,对不对?”
“我是说开车时要耐心,露西——一定要做有耐心的驾驶员。”
那辆沃尔沃——和特德从六十年代开始买的所有沃尔沃一样——是手动挡的(特德告诉露丝,永远不要信任开自动挡车的男孩)。“当你坐在乘客座,我在开车时,我永远都不会看你——不去管你说了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感觉,哪怕你喘不动气我也不能管。”特德说,“我开车时可以和你说话,但不能看着你——绝对不行,当你开车时,你也不能看我,不能看任何乘客,除非你已经把车开到路旁停好了,明白吗?”
“明白了。”露丝说。
“假如你出去约会,男孩开车,如果他看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要阻止他,否则你宁愿下车步行,或者请他让你来开车,明白吗?”她父亲问。
“明白,”露丝说,“告诉我托马斯和蒂莫西的事吧。”
可她父亲却说:“如果你开车时心情不好——比如突然想起了不开心的事,忍不住哭了起来——看不清路,因为你流出了眼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好的,好的——我明白!”露丝告诉他。
“好吧,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哭得看不清路,那就把车停在路边。”
“那次意外呢?”露丝问,“你也在场吗?你和妈妈也在车里吗?”
在泳池的浅水区,露丝感到冰块在肩膀上融化,涓细的冰水顺着她锁骨的线条流下来,流过她的胸脯,淌进温暖的池水中,太阳已经落到了高大的水蜡树篱后面。
她想起格雷厄姆·格林的父亲查尔斯·格林,那个小学校长,他经常给爱戴他的老学生们提出奇怪的建议,但提建议的方式却魅力十足。“记得忠于你未来的妻子。”1918年,他对一名即将参军的学生说,而另一名男生参加坚信礼之前,查尔斯却告诫他:“有一大批女人是依靠男人的色欲过活的。”
这“一大批女人”去了哪里?露丝怀疑,汉娜就是从这群女人里面走失的一个。
从露丝记事起——比她开始读书要早,在她父亲第一次给她讲故事的时候——书和其中的人物就走进了她的生活,甚至依然留在那里,地位比她的父亲和她最好的朋友还要稳固,更不用说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了,他们和特德、汉娜一样不可靠。
格雷厄姆·格林在他的自传《一种人生》中写道,“我一辈子都在听从自己的直觉,放弃那些我没有天赋的东西。”拥有这样的直觉固然很好,但如果露丝也听从直觉,她这辈子就别想再和男人打交道了,她认识的男人里面,似乎只有艾伦令人钦佩、为人忠诚,当她坐在泳池里,准备测试斯科特·桑德斯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艾伦的犬牙,还有他手背上的汗毛……那里的毛实在有点多。
她不喜欢和艾伦打壁球,他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和训练有素的壁球球手,然而块头太大,在狭小的球场中跑动时显得格外危险,但艾伦永远不会试图伤害或者恐吓她,虽然输给他两场,可露丝毫不怀疑她会赢回来,只要学会不挡着他的路就行——同时还要不害怕他的反手球。那两次她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没守住t形区,下一次,如果有下次的话,她决心一定不把球场的有利位置让给他。
享受最后一点没化完的冰块时,露丝暗忖:大不了眉毛缝上几针,或者碰断鼻梁,而且如果艾伦不小心用球拍打到她,一定会觉得很过意不去,这样他就会把有利位置让给她,所以不管是否被他打到,她都能轻易击败他,不过露丝又想:为什么一定要打败他呢?
她怎么会打算放弃男人呢?无论如何,比起男人,她更不信任女人。
在泳池里坐得太久,傍晚的寒意和融化的冰块让她打起了哆嗦,体验到十一月小阳春寒冷的一面,她不由得想起1969年11月的那个夜晚,她父亲给她上了所谓的“最后一节驾驶课”,还有“倒数第二次驾驶考试”。
第二年春天她才满十六岁,那时就可以申请学习驾照——然后轻松地通过考试——但那年11月,从来不把学习驾照当回事的特德提前警告露丝:“为了你好,露西,希望你再也不会遇到比这次更难的驾驶考试,我们上路吧。”
“去哪儿?”她问,当时正是感恩节长周末的星期天晚上。
为了过冬,泳池已经盖了起来,果树的果实和叶子已经掉光了,连水蜡树也光秃秃的,像骨架一样在风中僵硬地摆动,北方的地平线隐隐泛光:那是已经堵在蒙托克公路西行车道的汽车长龙的大灯,车上坐的是打算回纽约度周末的人。(一般情况下开回纽约只需要两小时,最多三小时。)
“今晚我想看看曼哈顿的灯光,”特德告诉女儿,“看看公园大道的圣诞装饰是否已经布置好了,我还想去斯坦霍普的酒吧喝一杯,我在那里喝过一次1910年的雅马邑白兰地,当然我没再喝雅马邑白兰地,但我想再来点跟它一样好的东西,哪怕是一杯真正够味的波特酒,我们走吧。”
“你想今晚开车去纽约,爸爸?”露丝问,除了劳动节或者国庆日的周末(也许还可以算上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周末),一年中的这天晚上大概是最不适合去纽约的时候了。
“不,我不想开车去纽约,露西——我不能开车去纽约,因为我喝了酒,喝了三杯啤酒和一整瓶红酒,我答应过你母亲再也不酒驾了,至少不会在你也在车上的时候酒驾,我的意思是你来开车,露西。”
“我从来没开车去过纽约。”露丝说。如果她开车去过纽约,这也算不得什么考试了。
当他们终于在马诺维尔上了长岛高速路,特德说:“到超车道上去,露西,保持限速,别忘了观察后视镜,如果有车从你后面过来,你又有足够的时间移动到中央车道,车道上也有足够的空间的话,那就移过去,但是,如果后面的车像疯了一样冲过来,那就让他从你右边超车好了。”
“这不是违法的吗,爸爸?”露丝问,她觉得学驾驶应该遵守一定的限制——比如不能在晚上开车,或者不能开到以她家为圆心、十五英里为半径的范围之外什么的,却不知道没有学习驾照就开车已经违法了。
“你没法通过循规蹈矩学到你需要学会的东西。”父亲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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