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鼹鼠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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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这个时候的下午三点左右,贝尔格街上都会只剩下小块的阳光,罗伊的房间在阴凉处,她在抽烟。“我无聊的时候才抽烟。”露丝进去时,罗伊晃了晃手中的烟卷。

“我给你带来一本书——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读读。”露丝说。她拿出一本《少儿不宜》的英文版,罗伊的英文很好,让她读荷兰语版是对她的侮辱,露丝本打算在书上留言,但她什么都没写——连名字都没签——因为她不知道如何拼写罗伊的名字。

罗伊接过书,把它翻过来,仔细端详着封底印的露丝的照片,然后她把书放到门边的小桌上(那张桌子是她放钥匙的)。“谢谢,”妓女说,“可你还是得付我钱。”

露丝拉开挎包,打开钱夹,她的眼睛尚未适应室内黯淡的光线,看不清钞票上的面额。

罗伊已经坐在了床中央的毛巾上,她忘记了拉上窗帘,抑或是她知道自己不会和露丝做爱,罗伊今天不再试图勾引露丝,认同了露丝只是来找她谈话的这个事实。

“你今天和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在一起,”罗伊告诉露丝,“他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儿子?”

“都不是,”露丝回答,“他的年龄太大,不能做我儿子,除非我十四五岁就生了他。”

“又不是没有那种年纪生孩子的人。”罗伊说,想起窗帘没拉,她从床上站起来,“他的年龄适合给我当儿子。”妓女补充道。拉窗帘的时候,贝尔格街上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只把窗帘拉上四分之三,就朝门口走去,走到露丝身旁时,她转过来低声说:“等一下……”然后她把门敞开一条缝。

露丝没坐在口活椅上,只是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一手搭着椅子扶手,这时她听到一个男人在街上讲英语。

“我该过一会儿再来吗?需要再等等吗?”男人问罗伊,他的英语里夹杂着一种露丝分辨不出的口音。

“等一分钟。”罗伊告诉他,她关上门,把窗帘完全拉上。

“你想要我离开吗?我可以以后再来……”露丝低声说,但罗伊站在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

“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妓女也小声说,“帮我把鞋子摆好。”罗伊跪在衣橱边,把里面的鞋从鞋尖朝里转向鞋尖朝外,露丝呆呆地站在口活椅旁边,她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依旧没法数钱给罗伊。

“你可以等会儿再付钱,”罗伊说,“快来帮我,他看起来挺紧张——说不定是第一次,他可不会等上一天的啊。”

露丝跪在妓女旁边,双手发抖,捡起一只鞋又掉了。“我来吧,”罗伊生气地说,“你钻进衣橱里,千万别动!只能动眼睛,”妓女补充道,“除了眼睛,哪里都不能动!”

罗伊摆好露丝脚旁的鞋,露丝本可以制止她,也可以提高声音的,但她连小声说话都做不到,后来她想——在此后的四五年里——她没开口是因为怕罗伊对她失望,就像小时候和同伴打赌,终于有一天,露丝意识到,因为害怕自己看上去像个懦夫而同意做任何事,其实是最糟糕的理由。

刚进衣橱她就后悔没有拉开外套拉链,里面十分闷热,但罗伊已经让客人进到这个红色的小房间里,露丝没敢动,而且拉拉链也会发出声音。

满墙的镜子似乎让那个男人十分不安,露丝只瞥了一眼他的脸就扭过头去,因为那张脸过于平凡,她不想看,只好看着罗伊来代替。

妓女脱掉胸罩,今天她戴了黑胸罩,正要脱内裤,男人阻止了她。“没必要。”他说,罗伊看上去很失望。(很可能是因为没法让我看到更多而失望,露丝想。)

“价钱是一样的,不管你是看还是摸,”罗伊告诉相貌平庸的男人,“七十五盾。”但她的顾客显然已经知道价格——手里拿着准备好的钱,他刚才一直把钱放在外套口袋里,一定是进门之前就把钱掏了出来。

“不摸——只看。”男人说。露丝觉得他的英语有德国口音,当罗伊去摸他的胯下时,他躲开了她的手,不让她碰自己。

他是个秃头,脸上没有胡须,显得脑袋像个鸡蛋,身材普通,并不魁梧,衣着也很普通,宽松的炭灰色长裤肥大得有些不合身,却熨烫得出奇地平整,黑色的外套穿在身上显得有些臃肿,好像大了一号,白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没系,领带也是松开的。

“你是干什么的?”罗伊问他。

“安保系统。”男人小声说。露丝好像听到他又补充了一句“sas”,但她并不确定,他说的sas是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吗?“很好的公司。”露丝听见他说。“请你侧身躺着。”他告诉罗伊。

罗伊像个小女孩那样蜷缩在床上,脸朝着他,膝盖缩在胸前,抱着自己,仿佛觉得冷,卖弄风情地对着男人笑。

男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他那只看上去很沉的公文包放在口活椅上,露丝看不见那个包,它是那种教授和老师青睐的款式,已经变形了。

仿佛要膜拜罗伊蜷曲的身体,男人跪在床边的地毯上,外套拖到地上,突然,他长叹一声,露丝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夹杂着支气管的鸣音。“请把腿伸直,”男人说,“手放到头上方,像做伸展运动那样,假装你早晨刚刚醒来。”他气喘吁吁地补充道。

罗伊舒展身体——露丝觉得她的姿态很动人——但患有气喘病的男人并不满意。“试着打打哈欠,”他建议道,罗伊假装打了个哈欠,“不,真打哈欠——闭着眼睛打。”

“对不起——我不能闭眼睛。”罗伊对他说。露丝意识到罗伊在害怕——就像因为感受到气流的变化才意识到门或者窗户开了那么突然。

“你能跪下吗?”男人问,喘息依旧没停。听说让她跪下,罗伊似乎松了口气,她跪在铺床的毛巾上,手肘和头靠着枕头,侧身看男人,她的头发滑下来一些,挡住了一部分脸,但还是能看到他,她一直没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没错!”男人狂热地喘着气,拍了两下手,跪在地上左摇右晃,“现在摇头!”男人告诉罗伊,“把头发朝两边甩!”

透过妓女的大床对面的镜子,露丝再次看到那个她不想细看的男人的脸,男人半闭着小眼睛,眼皮松弛地挂在眼眶上,好像鼹鼠的瞎眼睛。

露丝迅速把视线移到衣橱对面的镜子上,她害怕自己会看到衣橱的帘子下面有动静,比如说她脚上的鞋子在抖动,橱里的衣服像有生命一般聚集在她的周围。

罗伊按照男人的命令摇起头来,头发纷纷滑落,不到一秒钟——抑或是两三秒钟之后——她的头发完全把脸盖了起来,鼹鼠人等待的时机来了,他扑上去,胸口压在罗伊的脑袋和脖子上,下巴顶着她的脊柱,右胳膊箍住她的喉咙,左手握住右手腕,用力向后掰,同时慢慢站起来,罗伊的头和脖子紧贴着他的前胸——他的右前臂扣在她的喉咙上。

若干秒钟之后,露丝才意识到罗伊已经无法呼吸,她只听得到男人气管中的哮鸣,罗伊的瘦胳膊无声地在空气中抽动,一条腿蜷在身下,另一条朝身后直直地踢动,左脚的高跟鞋被甩到了厕所的门上,鞋子砸门的声音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他转过头去,仿佛认定了有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看到罗伊的那只鞋,他笑着松了一口气,继续勒紧妓女的脖子。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露丝的两乳之间淌下,她想冲出门去,但她清楚门已经锁住了,而且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开锁,她能想象出那个男人会如何把她拖回来,手臂勒住她的气管,直到她的胳膊和腿变得像罗伊那样软弱无力。

露丝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张开(她后来想,要是当时手里拿着壁球拍就好了),然而恐惧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露丝将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事实,也无法原谅自己。她仿佛是被罗伊衣橱里面的衣服拉住的。

现在罗伊停止了踢打,男人搂着她,仿佛在和她跳舞,她光着的脚踝拖在地毯上。他已经松开了她的喉咙,她的头向后仰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嘴和鼻子都贴在她的脖子上,拖着她的身体前后挪动,罗伊的双臂搭在身体两侧,手指蹭过光裸的大腿。鼹鼠人的动作相当轻柔,仿佛竭力避免吵醒一个睡着的孩子,他轻轻地把罗伊放回床上,再次跪倒在她旁边。

罗伊眼睛大睁,瞪视着衣橱门帘的狭窄缝隙,露丝觉得她仿佛在谴责自己。凶手显然也不喜欢罗伊的眼神,他用拇指和食指合上她的眼皮,然后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好像害怕被传染疾病一样,垫着纸巾捏住妓女伸出来的舌头,塞回她的嘴里。

问题在于,死去的妓女不肯闭嘴,嘴唇根本合不上,下巴落到了胸口,男人不耐烦地把罗伊的脸扭到一边,拿枕头顶着她的下巴。然而这种不自然的姿态明显让他感到困扰,他恼怒地叹了口气,接着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喘息,试图把罗伊软绵绵的四肢摆正,却总也不能摆出他想要的样子,要么是胳膊滑下来,要么是腿歪到一边。终于,鼹鼠人怒火迸发,在罗伊赤裸的肩头咬了一口,牙尖撕破了皮肤,只出了一点血——罗伊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露丝屏住呼吸,几乎一分钟过后,她突然意识到不该这么做,因为接下来她不得不大口吸气,不由自主地用力呼吸了几次后,她看到凶手僵硬地一动不动,知道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可能就是她的呼吸声。凶手不再摆弄罗伊的身体,甚至连喘息也停了,他也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虽然露丝已经多日不曾咳嗽,现在她的嗓子却有痒起来的迹象。

鼹鼠人缓缓站起,检视房间中的每一面镜子,露丝很清楚他听到了什么:某个不想发出声音的人发出的声音。所以他才会屏住呼吸四处察看,他的鼻子抽动着,露丝觉得鼹鼠人在搜寻她的气味。

为了冷静下来,露丝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衣橱对面的镜子,试图透过门帘的窄缝窥视镜子里的自己。在帘子下面的几双鞋尖朝外的鞋子里,她找出了自己的鞋子,过了一会儿,她又分辨出自己的黑色牛仔裤的裤脚,如果看得够仔细,还能看出鞋子里的她的脚,往上是脚踝和小腿……

突然,凶手开始咳嗽,他发出一种可怕的吸气声,整个身子都抽搐起来。等鼹鼠人停止咳嗽,露丝已经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保持身体绝对静止的秘诀是绝对的专注。“以后,你如果需要勇敢起来,看看这条伤疤就够了。”露丝小时候,埃迪·奥哈尔曾这样告诉她,但如果不移动头或者手,她无法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所以她只能想着《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那本书的内容,对于她父亲写的故事,这是她背得最熟的一本书,书里也有一个鼹鼠人。

“有一只鼹鼠,身体是小孩的两倍大,但只有大人的一半大,这只鼹鼠站直了走路,就像一个人,所以大家叫他鼹鼠人,他穿着一条肥裤子和一双旧网球鞋,裤子很肥,可以把他的尾巴藏起来,网球鞋让他跑得又快又没有声音。”

这本书的第一幅插图,描绘的是露丝和她父亲跨进他们在萨加波纳克的房子大门,两人手牵着手穿过洒满阳光的前厅,他们没有发现,角落里的衣帽架后面,站着一只大鼹鼠。

“鼹鼠人的工作是猎捕小女孩,他喜欢把她们抓起来,带到地底下关一两个星期。小女孩不喜欢地下,鼹鼠人最后会放她们走,那时候,她们的耳朵里和眼睛里全是尘土,需要每天都洗头,一连洗上十天,才能把身上的蚯蚓味儿洗掉。”

第二幅图画的是鼹鼠人躲在饭厅的落地灯下面,露丝和她父亲在吃晚餐的情景。鼹鼠人的脑袋是弧形的,顶上有个尖,像是扑克牌里的黑桃,耳朵不外露,功能退化了的小眼睛凹进毛茸茸的脸,五根宽脚趾让他的爪子像蹼,他的鼻子很像星鼻鼹鼠的鼻子,是二十二根粉红色的触手般的触觉器官组成的。(除了鼹鼠人鼻子涂成粉色之外,特德·科尔的插画中只有棕色和黑色。)

“鼹鼠人是瞎的,他的耳朵很小,缩在脑袋里面,他看不见那些小女孩,但他能用星形的鼻子闻见她们——当小女孩独自一人的时候,特别容易被鼹鼠人闻见。他的毛皮像天鹅绒一样柔软,无论从哪个方向摸都很光滑,如果一个小女孩站得离他太近,她会忍不住去摸他的毛,然后,鼹鼠人就会知道小女孩在那里了。

“露西和她爸爸吃完饭之后,爸爸说:‘我们没有冰淇淋了,我去商店买冰淇淋,你能收拾一下桌子吗?’

“‘好的,爸爸。’露西告诉他。

“可是,这样的话,房子里就只有她和鼹鼠人了,爸爸出门后,露西才发现鼹鼠人在饭厅里。”

第三张插图画的是露丝把碗碟和餐具端进了厨房,她一直警觉地看着已经从落地灯底下钻出来的鼹鼠人,他星形的鼻子向前伸着、嗅着,搜寻露丝的气味。

“露西小心地不让刀叉掉到地上,因为声音太响亮,连鼹鼠人都能听到,虽然她能看见他,但她也知道鼹鼠人看不见她。露西走到垃圾桶旁边,把蛋壳和咖啡渣放到头发上,这样她闻起来就不像是小女孩了,可鼹鼠人听到了蛋壳碎裂的声音,而且,他喜欢咖啡渣的味道——味道像蚯蚓!鼹鼠人想,他的鼻子越来越靠近露西。”

第四幅图是露丝跑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咖啡渣和蛋壳从她的头发上掉到身后,鼹鼠人站在楼梯脚,伸着鼻子朝着她的方向闻,他已经抬起穿着旧网球鞋的脚,踏上了第一级楼梯。

“露西跑到楼上,她必须弄掉头发上的咖啡渣和蛋壳,她想让自己闻起来像她爸爸!于是她穿上他的旧衣服,把他的剃须膏抹到头发上,甚至用鞋跟擦了擦脸,可她马上想到这是个坏主意,因为鼹鼠喜欢尘土,她急忙把脸上的尘土刮掉,又抹了一些剃须膏,可她必须快一点——和鼹鼠人困在楼上相当危险,她慢慢走到楼梯上,想从鼹鼠人的身边溜过去。”

第五张插图:鼹鼠人站在楼梯中段的平台上,露丝穿着她父亲的旧衣服,头上涂着剃须膏——也在平台上,他们马上就要互相碰到了。

“鼹鼠人闻见一股大人的味道,他害怕大人的味道,但露西在鼻子上也涂了一些剃须膏,她很想打喷嚏,因为喷嚏声会很响,连鼹鼠人都能听见,所以露西一连忍住了三个喷嚏,忍喷嚏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耳朵会很难受,而且露西每次发出一点小声音,鼹鼠人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的脑袋一直往露西这边凑。

“那是什么声音?他想。他真希望自己的耳朵能长得长一点!那个声音很像一个不想发出声音的人发出的声音。他继续听着,也继续闻着,露西吓得不敢动,只是站在那里,忍着不去打喷嚏,她还必须忍着不碰鼹鼠人,他的毛皮看上去多么像天鹅绒啊!

“那是什么味道?鼹鼠人想,天啊,这家伙真的需要换衣服了!不过,这个人倒是每天要刮三次胡子,可他怎么又去摸鞋底呢?还打破了鸡蛋、弄洒了咖啡?这家伙真能闯祸!鼹鼠人想。但是,他总能闻到一股孤零零的小女孩的味道——这是因为露丝擦了婴儿爽身粉。鼹鼠人想,这个小女孩洗完澡之后,在咯吱窝和脚趾头中间擦了爽身粉,他最喜欢擦爽身粉的小女孩了。

“他的毛看上去真软,我都快看晕了——而且很想打喷嚏!露丝想。”

第六幅插图画的是露丝和鼹鼠人待在楼梯中段的近景,鼹鼠人蹼状的爪子伸向小女孩,一根长脚趾马上就要碰到她的脸了,她的小手也伸向了他——正要抚摸鼹鼠人胸前天鹅绒般的毛。

“‘是我——我回家啦!’露西的爸爸喊道,‘我买了两种口味的冰淇淋!’

“露西打了个喷嚏,把一些剃须膏喷到鼹鼠人身上,他讨厌剃须膏,因为眼睛看不见,跑起来不方便,鼹鼠人跳到楼梯下段的栏杆上,还想藏到前厅的衣帽架下面,但露西的爸爸看到了他,揪住了他的肥裤子,他的尾巴就藏在里面——把他扔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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