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奥哈尔再次恋爱(1/2)
读过艾丽斯·萨默赛特的第四本书——显然是玛格丽特·麦克德米德系列的最后一本——《退休的麦克德米德》的结尾,如果说哈利·胡克斯特拉的反应是失望,那么埃迪·奥哈尔的心情则是绝望了。从中可见,玛丽恩对儿子们的照片的态度是:“总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毁掉它们的,她想。”退休的麦克德米德已经认命,知道那两个男孩无法找回。埃迪觉得,这说明艾丽斯·萨默赛特可能停止写作,他从《退休的麦克德米德》中看出,玛丽恩也准备退休了。
听埃迪这么说,露丝告诉他:“很多人还没到七十二岁就退休了呢。”
然而现在,四年半之后的1995年秋天,还是没有玛丽恩的消息——艾丽斯·萨默赛特也没写新书,或者至少是没出版——埃迪和露丝也不像以前那么留意。有时埃迪觉得露丝仿佛当她的母亲不存在一样,但这能怪她吗?
让露丝生气的是,无论格雷厄姆出生时还是他每次过生日,玛丽恩都没有出现。一年前艾伦去世,玛丽恩也没有出面安慰她,这无疑非常令人失望。
虽然艾伦不信教,但他对身后事安排得格外详细具体,他希望被火化,骨灰撒在凯文·莫顿家的玉米地里。凯文是露丝在佛蒙特州的邻居,帮她看房子,他家的玉米地绵延开阔,景色优美,是露丝家主卧室窗口的主要景观。
艾伦不曾考虑莫顿夫妇是否会拒绝,玉米地毕竟不是露丝的财产,但莫顿家没有提出异议,凯文还颇具哲理地评论说,艾伦的骨灰对玉米地十分有好处。他甚至告诉露丝,如果有一天他要出售农场,肯定会优先把这块玉米地卖给她或者格雷厄姆。(利用别人的好心占便宜,艾伦一贯如此。)
至于萨加波纳克的房子,艾伦去世后的一年里,露丝经常考虑把它卖掉。
艾伦的悼念仪式在纽约西六十四街的伦理文化协会举行,是他在兰登书屋的同事安排的。一位编辑同事首先发言,深情回忆了艾伦在这家著名出版社里的令人敬畏的表现,然后四位与艾伦合作过的作者也讲了话,作为遗孀的露丝却没有发言。
她戴着平时很少戴的帽子,还有从没戴过的面纱。面纱吓到了格雷厄姆,她哄了半天,三岁的孩子才允许她戴上它。面纱对她来说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不是出于敬意或尊重传统,而是为了遮掩泪水。
大部分前来致敬的悼念者都觉得仪式中孩子一直黏着妈妈,其实是露丝黏着孩子。她把格雷厄姆抱在膝上,她的泪水可能比父亲去世的事实更令他不安——只有三岁的孩子并不明白死亡的意思。悼念仪式停顿几次后,格雷厄姆小声问母亲:“爸爸去哪儿了?”(他似乎觉得父亲只是出门旅行了。)
“没事的,宝贝。”坐在露丝旁边的汉娜不停地安慰她,露丝竟然很欢迎如此不虔诚的唠叨,对汉娜的厌烦至少可以让她暂时忘记悲伤。她唯一不明白的是,汉娜无意识的叨念,是为了安慰失去父亲的孩子还是失去丈夫的女人。
埃迪·奥哈尔最后一个发言,但艾伦的同事们和露丝都没有安排他发言。
露丝惊讶地发现,虽然艾伦对埃迪的作品和演讲能力评价不高,他竟然指定埃迪在追悼会上发言。他亲自为追悼会选择了地点——因为这里没有宗教气氛——和音乐,而且不许使用鲜花做装饰(他总是讨厌花香)。他让埃迪最后一个发言,还告诉埃迪应该说什么。
像往常一样,埃迪有点结巴,磕磕绊绊地讲了一大通废话——这说明艾伦的指示并不详细,他可能没料到自己这么年轻就死了。
埃迪说自己五十二岁,只比艾伦年轻六岁,但他的意思是年龄很重要,因为艾伦让他在追悼会上读一首诗——叶芝的《当你老了》。尴尬之处在于,艾伦本以为自己去世时露丝已经是白头老妇,所以才选了这首诗。他比露丝大十八岁,所以很可能比她死得早,这点倒没想错,他却没料到自己死得这么早,但他总是这样。
“老天,真让人受不了,”汉娜低声告诉露丝,“他还不如一上来就把那首破诗念完!”
熟悉这首诗的露丝根本不想听他念,这首诗总是让她流泪——就算艾伦没死、她也没成为寡妇,她听了也会哭。“没事的,宝贝。”埃迪终于开始念诗时,汉娜又嘟囔道。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7】
可以理解,与会者都以为露丝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深爱丈夫。她确实爱艾伦,起码学会了爱他,但她更爱的是和他一起度过的生活。格雷厄姆失去父亲固然令她痛苦,但幸好孩子还小,这件事不会在他心中留下永久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格雷厄姆以后可能不会记得艾伦。
然而艾伦的死让露丝十分气愤,当埃迪朗读叶芝的诗句时,她只觉得更愤怒——艾伦怎么能觉得他死的时候她一定成了老太婆!可露丝自己却一直是这么设想的,而现实却是她刚刚四十岁,儿子只有三岁时,艾伦就死了。
露丝的哭泣背后还有一层更为自私的原因:叶芝的诗让她不再想尝试写诗,她流的是作家意识到自己永远写不出某些佳作时而流出来的那种眼泪。
格雷厄姆问汉娜:“妈妈为什么哭?”他曾这样问过无数次,因为自艾伦死后,露丝动不动就哭。
“你妈妈哭是因为她想你爸爸。”汉娜小声告诉孩子。
“可爸爸现在在哪里?”格雷厄姆问汉娜,他始终没在母亲那里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
仪式结束后,一大群人挤在露丝周围,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的胳膊被人捏过多少次。她一直把紧扣的双手搁在腹部,大多数人不会去碰她的手——只会触碰她的手腕、前臂和上臂。
汉娜抱着格雷厄姆,埃迪躲闪地跟在旁边,看上去比平时还要腼腆,好像后悔读了那首诗——要么就是暗中自责,应该在读诗之前介绍得更详细清楚一些。
“拿掉面撒,妈妈。”格雷厄姆说。
“是面纱,宝贝——不是面撒,”汉娜告诉男孩,“妈妈想戴着它。”
“不,我现在就摘掉。”露丝说,她终于不哭了,只觉得脸发麻,再也不想通过流泪表达不愉快的心情了。她想起那个自称一辈子守寡的可怕的老太太,她去哪儿了?她难道不是最适合出现在艾伦的追悼会上吗?
“你们还记得那个可怕的老寡妇吗?”露丝问汉娜和埃迪。
“我也在找她,宝贝,”汉娜回答,“但她可能死了。”
埃迪仍然沉浸在朗读叶芝导致的痛苦中,但他一直在人群中搜寻。露丝也在找玛丽恩,然后,她觉得自己可能看到了她母亲。
那个女人还不够老,不可能是玛丽恩,但是露丝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最让她吃惊的是女人的优雅,似乎由衷地同情和关心她,看露丝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威胁或者侵略的意味,而是充满了怜悯和焦虑的好奇。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老女人,与艾伦年纪相仿——甚至还不到六十岁,而且她看露丝的次数还没有看汉娜多,露丝发现,她真正感兴趣的是格雷厄姆。
露丝碰了碰女人的胳膊,问:“请问……我们认识吗?”
女人尴尬地躲避着她的视线,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鼓起勇气,握住了露丝的前臂。
“对不起,我知道我一直盯着你的儿子,我只是觉得,他长得不像艾伦。”她紧张地说。
“你是谁,女士?”汉娜问。
“噢,对不起!”女人对露丝说,“我是另外那个奥尔布赖特夫人,第一任奥尔布赖特夫人。”
露丝不希望汉娜粗暴对待艾伦的前妻,而汉娜看起来好像很想问女人:“我们邀请你了吗?”
埃迪·奥哈尔拯救了僵局。
“很高兴见到你,”埃迪说着,捏了捏艾伦前妻的手臂,“艾伦对你的评价很高。”
前奥尔布赖特夫人惊呆了,她像埃迪遇到叶芝的诗一样不知所措。露丝从来没听艾伦说过她前妻的一句好话,有时他还用可怜的口吻提起她——因为他敢肯定,她已经后悔不生孩子了。现在她又盯着格雷厄姆看!露丝认为,前奥尔布赖特夫人到艾伦的追悼会上不是致敬的,而是看孩子的!
但露丝只是说:“谢谢你能过来。”她本想继续客套几句,但汉娜拦住了她。
“宝贝,你还是戴着面纱好看,”汉娜低声说,“格雷厄姆,这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汉娜告诉男孩,“说‘你好’。”
“你好,”格雷厄姆对艾伦的前妻说,“可是爸爸在哪儿?他现在去哪儿了?”
露丝又戴上面纱,她的脸太麻了,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天堂”这个概念可能是为了照顾孩子的感受编造的,露丝想,只是为了告诉他:“爸爸去了天堂,格雷厄姆。”接下来她就是这么说的。
“天堂很好,是吗?”男孩说。自从艾伦死后,他们讨论过许多关于天堂的问题,可能因为天堂这个话题很新鲜,格雷厄姆非常感兴趣。艾伦和露丝都不信教,格雷厄姆出生三年来,他们从未谈论过天堂。
“我来告诉你天堂是什么样的,”前奥尔布赖特夫人对男孩说,“它就像你做过的最美的梦。”
但格雷厄姆已经到了经常做噩梦的年龄,他的梦不一定都来自天堂。然而如果这个男孩相信叶芝的诗,他会想象出他爸爸“在头顶的山上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但露丝不确定这样的景象算天堂还是噩梦。)
“她没来,对不对?”露丝突然透过她的面纱问埃迪。
“我没看见她。”埃迪承认。
“我知道她没来。”露丝说。
“谁没来?”汉娜问埃迪。
“她母亲。”埃迪回答。
“不会有事的,宝贝,”汉娜低声告诉她最好的朋友,“去她妈的你母亲。”
汉娜·格兰特认为,埃迪的第五本小说《难对付的女人》书名改成“去她妈的”更贴切,《难对付的女人》1994年秋天出版,正是艾伦去世的时候。不过汉娜早就不关心露丝的母亲了,加上她不认为自己是个老女人,所以埃迪最喜欢的“老女人和年轻男人”的题材只会让她恶心。汉娜今年三十九岁——埃迪提醒她,玛丽恩三十九岁时,他爱上了她。
“没错,但你那时才十六岁,埃迪,”汉娜也提醒他,“我从来不找你这样的上床——我是说,我不睡青少年。”
汉娜虽然承认埃迪是露丝的新朋友,但她对埃迪除了对朋友的朋友的嫉妒,还有更多的一层反感。她交过埃迪这种年龄的男朋友,还有比他更老的——1994年秋天,埃迪五十二岁——埃迪虽然不是汉娜喜欢的类型,却是个肉体有吸引力,又不是同性恋的男人,他竟然从未勾引过她,只凭这一点就让她很不高兴。
“听着——我喜欢埃迪,”她会对露丝说,“但你必须承认,这家伙有点问题。”汉娜所谓的“问题”就是埃迪只喜欢和老女人上床。
露丝却认为汉娜选择上床对象的标准比埃迪还要怪异,埃迪只喜欢老女人虽然有点怪,但至少目标明确。
“你是说我像是用猎枪打鸟——一枪一大片?”汉娜问。
“人各有爱。”露丝调侃她。
“听着,宝贝,我在公园大道和八十九街交叉口看见过埃迪,他推着一个坐轮椅的老女人。”汉娜说,“我还看见他有天晚上在俄罗斯茶室——和一个戴颈托的老女人在一起!”
“她们可能只是出了意外,未必是因为年龄大,”露丝说,“年轻女人也会弄断腿——那个坐轮椅的可能是滑雪摔伤了,骑摩托车、健身的时候也可能受伤。”
“宝贝,”汉娜说,“那个老女人是老得离不开轮椅了,戴颈托的那位像个活骷髅——她的脖子太细了,撑不住脑袋!”
“我觉得埃迪很可爱,”露丝说,“你也会变老,汉娜,等你老了,难道不希望遇到埃迪这样的人吗?”
然而露丝也不得不承认,她觉得《难对付的女人》是一本怪异得让她难以容忍的书: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他和埃迪很像)狂热地爱着一个快八十岁的女人,他们做爱时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的医疗防护措施——毫不奇怪,两人是在某位医生的办公室相遇的,男人在那里紧张地等待着进行他的第一次结肠镜检查。
“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女人问男人,“你看上去很健康。”男人说他是来做检查的,现在非常紧张。“噢,别傻了。异性恋男人被插的时候怎么都会变成懦夫,其实根本没什么,我做过五六次结肠镜了,不过你得小心——检查完后你可能会想放屁。”
过了几天,两人又在鸡尾酒会上相遇。老女人穿得很漂亮,男人没认出她,她卖弄风情地过来打招呼。“你上次等着做结肠镜时我见过你,”她低声对他说,“检查做得怎么样?”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噢,很好,谢谢你,你说得对,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会让你看到真正可怕的东西。”女人低声说。两人激情又令人不安的爱情故事就此开始,一直持续到老女人去世。
“我的天,”和露丝谈到这部小说时,艾伦说,“真是服了奥哈尔了——这种东西也能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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