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夫人(2/2)
可怜的薄荷·奥哈尔第三次中风后近乎失明,看书时“眼前好像有台倒过来的望远镜”,多事西·奥哈尔去世前负责为他念书听,后来就轮到埃迪,但父亲抱怨儿子的发音比不上他已故的妻子。
大声给薄荷念书没有什么难的,他的书上标注得密密麻麻,喜欢的段落下面都划着红线,教书这么多年,他对每本书的情节烂熟于心,埃迪只需要逐页朗读划线的段落就可以了。(儿子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亲自实践他父亲当年催眠学生的独特方法。)
埃迪一直认为,亨利·詹姆斯的《贵妇的画像》开头的那一段对下午茶仪式的描写过于繁冗,然而薄荷觉得这段话值得反复阅读,埃迪只能靠自己第一次做结肠镜时习得的自动关闭大脑感受的技巧忍耐过去。
薄荷还喜欢英国小说家安东尼·特洛普,埃迪却觉得这家伙是个爱说教的讨厌鬼。薄荷最喜欢特洛普自传中的一段:“我相信,女孩们读了我的书,品性都会升华,变得更谦逊,她们会从书中知道谦逊是一种非常值得保持的魅力。”
埃迪相信,没有一个女孩会在阅读特洛普的书时获得升华,而且喜欢他作品的女孩以后再也不会升华,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在读他的书的时候睡死过去。
埃迪永远记得薄荷失明后他是如何搀扶父亲出入浴室的。第三次中风后,薄荷那双毛茸茸的拖鞋就被橡皮筋绑在了他没有感觉的脚上,踩在地上吱吱作响。这双粉红色的拖鞋原本属于埃迪的母亲,因为薄荷的脚已经萎缩到不能穿他自己的拖鞋——捆橡皮筋也不行。
薄荷用红笔把《米德尔马契》第四十四章的最后一句划出来,埃迪语气沉重地大声念给他听。埃迪觉得乔治·艾略特的这句话也许很适合形容他对玛丽恩或露丝的感觉——以及他想象中的她们对他的感觉。“他不信任她的爱,还有什么比不信任更让人感到孤寂的吗?”
所以,就算他父亲是个乏味无聊的教师又怎么样?他起码给所有重要的段落做了记号,作为学生,遇到这样的老师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埃迪父亲的悼念仪式在埃克塞特校园里的礼拜堂举行,来的人比埃迪想象中的多,薄荷的同事们都来了——包括步履蹒跚的退休教师,他们比他父亲活得更久——还有整整两代的埃克塞特校友。他们也许都抱怨过薄荷的无聊,但埃迪认为,他们能来参加,恰好说明他的父亲给他们带来了一段值得回忆的人生经历。
埃迪高兴地在父亲标注过的精彩描写中找到了可以取悦他的老学生的一段话——《名利场》的结尾——薄荷一直是萨克雷的忠实崇拜者。“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 【8】
埃迪回到他父母的小房子,薄荷退休时和多事西被迫搬出了教工宿舍(这是头一次),于是买下这处住所。这座不起眼的房子位于镇上埃迪不熟悉的一个区域,门前的小街在每个小镇都很常见,远离宽敞的校园和那些宏伟的建筑,他父母在这里一定很寂寞。最近的邻居家草坪没有修剪,儿童玩具散落其间,地上还有一根用来拴狗的生锈的铁栓,埃迪从没见过那只狗。
看到父母在这种环境里度过暮年,他觉得很残酷——邻居们的作风显然和埃克塞特人不同(肮脏的草坪经常让薄荷觉得邻居们是他最讨厌的那种低水平中学教育的产物)。
打包父亲的书时——因为他已经决定卖房子——埃迪发现了他自己的小说,书上没有签名,他竟然忘记给父母签名了!五本书一起放在书架上,然而薄荷却不曾标注过任何一句话,埃迪觉得很伤心。在他的全部作品旁边摆着那本奥哈尔家族收藏的特德·科尔的《老鼠爬墙缝》,上面有运蛤蜊的卡车司机伪造的近乎完美的签名。
所以,回纽约参加露丝的读书会时,埃迪心情沮丧,露丝把玛丽恩的地址给了他更让他难过——他终于要和玛丽恩联系了。他决定把自己的五本书寄给她,虽然没有为自己的父母签名,但他为玛丽恩在书上签了名:“致玛丽恩——爱你的埃迪。”寄包裹时,填完加拿大海关要求填写的绿色小表格,他还附上一张便条。
“亲爱的玛丽恩,”埃迪写道,仿佛他已经给她写了一辈子的信,“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我的书,但是——如你所见——你从未远离我的想象。”在当时的情况下——埃迪以为自己爱上了露丝——他只有勇气写这么多,但这已经超过了他三十七年来所说的总和。
抵达九十二街的活动中心时,丧亲之痛和联系玛丽恩的卑微努力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这时已经开始后悔把书寄给了玛丽恩,觉得只告诉她书名就已经足够了(甚至这样都有些过分)。
《暑期工》
《咖啡与甜甜圈》
《离开长岛》
《六十次》
《难对付的女人》
当埃迪·奥哈尔终于登上讲台,来到麦克风前的时候,拥挤的考夫曼音乐厅立刻鸦雀无声。埃迪想得没错——这是因为听众崇拜露丝,大家认为这本新书是她最好的作品,而且也知道今晚是她丧夫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埃迪还发现所有听众的沉默中都带着焦虑——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埃迪会唠唠叨叨讲个没完。
因此,埃迪说:“露丝·科尔不需要引言。”
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因为他直接走下台,坐到为他在观众席保留的座位上(汉娜旁边)。在露丝的朗读过程中,埃迪始终直视前方,目光落在讲台左侧十二到十五英尺处,好像只能拿眼角的余光去看露丝。
而且他一直在哭,汉娜后来说,她的右膝盖都湿了,因为她握着他的手。埃迪默默地流泪,露丝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而他甘愿承受。
会后他没有出现在绿厅,露丝和汉娜只得两个人去吃了晚饭。
“埃迪看上去很想自杀。”露丝说。
“他爱死你了——这个事实把他逼疯了。”汉娜告诉她。
“别傻了——他爱的是我母亲。”
“老天爷,你母亲多大了?”汉娜问。
“七十六。”
“爱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太太,真猥亵!”汉娜说,“他爱的是你,埃迪爱你爱得发狂——真的!”
“那才叫猥亵。”露丝说。
一个大概是和妻子来吃饭的男人一直扭头看她们。露丝说他看的是汉娜,汉娜说他看的是露丝,但无论如何,她们都同意,和妻子出来吃饭的人不应该这么做。
付账时,那个男人尴尬地走到她们桌旁。他三十岁左右,比汉娜和露丝年轻,虽然表情鬼鬼祟祟,但相貌不错。他越是靠近,腰弯得越厉害。他妻子坐在桌前,双手抱头。
“上帝!他要当着他老婆的面勾引你!”汉娜对露丝耳语道。
“打扰了。”可怜的男人说。
“嗯,有事吗?”汉娜问,她在桌下踢了露丝一脚——意思是:“我说得没错吧?”
“你是露丝·科尔吗?”男人问。
“放屁。”汉娜说。
“我是。”露丝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可怜人嘟囔道,“但今天是我和我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你是我妻子最喜欢的作家。我知道你不给书签名,但我把你的新书送给妻子作为纪念日的礼物,现在我们就带着这本书,真是不好意思,可你能给我们签名吗?”(男人的妻子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
“噢,看在上帝分上……”汉娜说,但露丝站了起来,她想和男人握手——也想和他妻子握手,给书签名时,她甚至还笑了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汉娜对她说了些话,露丝意识到,对于她的重新入世,最感到不安的是汉娜。
“今天可能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但他一直看着你的胸。”汉娜说。
“他没有!”露丝抗议。
“每个人都会看你的胸,宝贝,你最好习惯。”
后来,在斯坦霍普的套房里,露丝克制着没给埃迪打电话,而且纽约运动俱乐部很可能到了深夜就不转接电话了,就算还接电话,他们也会怀疑你动机不纯。
于是露丝给她母亲写了一封信,她已经把她在多伦多的地址背下来了。“亲爱的妈咪,”露丝写道,“埃迪·奥哈尔仍然爱你。你的女儿,露丝。”
斯坦霍普酒店的信纸让这封信看上去很正式,或者至少有一种疏离感,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露丝想,这样一封信应该以“亲爱的妈妈”开头,但她从小就叫玛丽恩“妈咪”。格雷厄姆也会这么叫她,对露丝而言,这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重要。当她把信交给酒店前台时,她知道自己在那一刻重新“入世”了——就在去往欧洲之前。
“寄到加拿大,”露丝指出,“请贴足邮票。”
“当然。”门房说。
斯坦霍普酒店的大厅里,最醒目的是一座华丽的老爷钟,从第五大道进入酒店,它是格雷厄姆认出的第一样东西。门房推着他们的行李从壮观的钟表前走过。门房名叫梅尔,总是很关心格雷厄姆,艾伦的遗体被移出酒店那天就是他值班,梅尔很可能帮忙搬运了遗体,但露丝什么都不想记得。
格雷厄姆拉着阿曼达的手,跟在行李车后面走出酒店大门,来到第五大道,豪华轿车在门口等着他们。
“再见,大钟!”格雷厄姆叫道。
汽车开动了,露丝对梅尔说再见。
“再见,科尔夫人。”梅尔回应道。
原来这才是我!露丝·科尔想。当然,她从来没改姓,她太有名了,从来没有真的变成奥尔布赖特夫人,可她仍然是个觉得自己的婚姻还没有结束的寡妇。她是科尔夫人。我要永远做科尔夫人,露丝想。
“再见,梅尔的酒店!”格雷厄姆叫道。
汽车驶过大都会博物馆门前的喷泉和飘扬的旗帜、斯坦霍普酒店暗绿色的遮阳篷,一名侍者跑过去招呼一对不觉得天气冷、愿意坐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座位的情侣。格雷厄姆陷在深色轿车柔软的后排座椅里,望着高耸入云的斯坦霍普酒店,从他的视角看,那座大楼似乎直通天堂。
“再见,爸爸!”小男孩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