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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日记 ·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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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

今天起,美代一连四五天都有事情,阿常婆(时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代替她来了。从学校回到家里,我问阿常婆说:

“阿常婆,他说了些不合适的话了吧?”

“没有,一句也没有。我问他有事吗,他只说想解手,老实极了。”

祖父这样客气,反倒使我怜悯起他来了。

看来今天他痛苦万状。我多方抚慰,他却来回“唔唔,嗯嗯”的,不知这是回答,还是喘息。那断断续续的难受的呻吟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无比心酸,宛如自己的生命一寸寸被剁下扔掉似的。

“喂,喂。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喂,啊,啊!”

“什么事?”

“尿出来了。快,快接!”

“准备好了。”

把夜壶给他准备好,五分钟后,他又喊道:“快接啊!”

祖父的感觉已经麻木。我为他可怜,也为他悲伤。

祖父今天发高烧,漾出一股令人嫌恶的臭味……我坐在桌旁读书。他拖着长长的高声不停地呻吟。这是五月的一个雨夜。

五月十六日

傍晚五点,四郎兵卫(一位远亲的老人,虽说他是远亲,只是名义而已,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祖父同他过从也不甚密切)探病来了。他多方安慰祖父。

“唔唔、嗯嗯……”的呻吟声便是祖父的回答。四郎兵卫指点我注意各种事项。

“你年龄小,很不简单啊,拜托你啦。”

他对我说罢,便回去了。

七点过后,我说了声“我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便飞跑出去了。约莫十点钟,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祖父那难受的呼喊声:“阿常,阿常!”

我赶忙问道:“什么事?”

“阿常呢?”

“她走了(回家了),都十点了。”

“让阿常吃饭了吗?”

“吃过了。”

“我饿了。给我吃点好吗?”

“没有饭了。”

“是么,真糟糕。”

这些对话并不是很有条理的。总是来回唠叨那么几句无谓的话。我的话落入他的耳朵,马上又消失了。然后他又问同样的问题。莫非脑子出现了异常?

后记

日记至此结束。写完这些日记之后,相隔了十年,我在岛木舅舅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这些日记。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大概只写了这些,后来就没有再写。为什么呢?因为祖父在当年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与世长辞了。这些日记,最后的日子是五月十六日。是祖父去世前八天。十六日以后,祖父病情更加恶化,家中一片混乱,哪还能写什么日记呢。

然而,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了?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活现在舅舅家仓库角落的一个皮包里,如今唤醒了我的记忆。这个皮包,是我那位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时携带的。我舅舅搞投机买卖,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他将仓库移交别人之前,我心里想,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呢。我去寻找,便发现这个上了锁的皮包。我拿起旁边的旧刀,将皮包破开,看见里面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这些日记也混杂其中。我同被忘却了的过去中的诚实心情见面了。日记里祖父的形象比我记忆中祖父的形象要难看得多。因为这十年间,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已渐渐被淡忘得一干二净了。

每日的日记已了无印象。但是大夫头一次来,以及祖父临终的事,到底还是忆起来了。平时,祖父是十分蔑视和不信任大夫的,一旦把大夫请来,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信赖起大夫来,乃至感激涕零。毋宁说,我感到祖父完全辜负了我。祖父很是可怜,我很同情他。祖父辞世当晚,正是昭宪皇太后奉安之夜,去不去参加中学的遥拜式,我有点犹豫。中学坐落在距我们村南边一里半地的小镇上。不知为什么,我神经质地竟想去参加遥拜式。可又担心我不在家,祖父会不会有三长两短?美代替我问了祖父。

“这是日本国民应尽的义务,去吧。”

“您能活到我回来吗?”

“能,去吧。”

我急忙赶路,仿佛快要赶不上八点的遥拜式似的。木屐的带子都弄断了(我上中学时是穿和服的)。我垂头丧气地折回家里。美代意外地说,这是迷信,并鼓励了我。我换了木屐,又匆匆地赶到学校去了。

遥拜式结束后,我忽然不安起来。记得镇上家家户户点燃的追悼灯笼格外明亮,可见当晚一定是黑黢黢的。我脱下木屐,打着赤脚,一口气跑了一里半路回到家里。祖父活到了当天子夜过后。

祖父去世的那年八月,我舍弃了这个家,寄养在舅父家里。一想到祖父对这个家的挚爱,以及当时和以后把房屋连同地产都变卖了,我多少有点难过。后来,随着辗转住在亲戚家、学校宿舍和公寓,我脑子里的家和家庭概念也渐渐淡薄了。我净做些到处流浪的梦。祖父甚至不愿让亲戚看我家的家谱,将家谱寄存在他最信赖的美代家里。这些家谱至今仍存放在美代家中的佛坛抽屉里,并且上了锁。我没想过要看它。但是,我对祖父问心无愧。为什么呢?因为我模模糊糊地相信死者的睿智和慈爱。

后记之二

《十六岁的日记》是在大正十四年我二十七岁的时候发表的。这是大正三年我十六岁那年五月记的日记。这些日记在我发表的作品中是最早写就的。因此在全集里,我把它放在卷首。(所谓十六岁是虚岁,论周岁则是十四岁。)

发表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后记”。关于这篇日记,要作的说明在那篇后记里大体都谈到了。不过后记是以小说形式写成,有些地方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小说有一处写道:“我的舅舅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其实卖掉房屋地产的,是我的表哥。是在我舅舅死后才卖掉的。舅舅是个谨小慎微的正直人。另外写了在父亲出诊的皮包里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也有点夸大其词。这些中学时代的日记,现在也基本上保存下来了,但不是很多。

我记得父亲出诊用的皮包。它不是近来常见的一般医生上班用的皮包,而是旅行用的带大硬底子的皮包。“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这句话,准确的页数现在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二十七岁重抄时,把十六岁写的稿子撕掉了。

编辑全集的时候,我把这些旧日记都找出来,发现了两张“十六岁的日记”。是第二十一、二十二页。二十七岁重抄时,这两页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因而漏抄了。一读,原来是在发表的那部分之后的。这样,原稿就没有三十页。这些日记不是按稿纸一格一字地书写的,实际字数远比每页稿纸二十行、每行二十一个字的规格要多得多。大约相当于三十页吧。

总而言之,这两页本应收入《十六岁的日记》里的,却把它遗漏了。虽然没有标明日期,但肯定是前头的继续,因此姑且在这里把它抄录下来。然后,我准备撕掉这两页。

“身体难受啊。啊,可以不死的人就要死了。”声音微弱得仅能隐约听见。

“谁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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