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头婆的腰围(2/2)
有时候三个男人并躺,其中一人忽然撸动下半身,嘴巴发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个立即跟随,亦哼唧起来,陆北才索性加入,三个男人三只手,各玩各的,像部队里的炮战训练,一夜里,炮声轰隆。陆北才觉得比在部队里找女人和独自打手枪更满足。他简直觉得从此不需要女人了。
雀王棋曾在饭桌上问陆北才:“几时在香港娶番个老婆?”
陆北才苦笑摇头,他跟大伙说过自己在乡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边代答:“佢早就娶咗!一出世就娶咗,仲娶咗十个!十只手指就系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连脚趾都娶埋,娶够廿个!”
雀王棋搁下饭碗,伸手往陆北才的裤裆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会好好服侍你!”
陆北才不知道如何反应,呆坐不动,雀王棋的手却在裤裆前面突然停住,原来只是装腔作势。他一阵失望,耸肩骂道:“无捻聊!”
既然在香港留下来,便要揾食,陆北才央兄弟介绍工作,雀王棋见他体格健壮,带他往拉黄包车。黄包车就是手车,亦即香港人惯叫的“车仔”,九龙和香港有几间手车行,雇有车手,领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归公司。也有车手向车行租车,付了租金,拉车所得全归自己。车资统一为十分钟一毫,半点钟两毫,一小时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费双倍,因特别累。
陆北才是“茂丰车行”雇用的车手,在湾仔的谢菲道、卢押道一带开工,那边洋人多,主要是英国兵和美国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车资,也赚小费,美国佬最孤寒,通常不给贴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给个斗零,但车行定期向堂口的烂仔交了保护费,烂仔仍然向车手索财,理由是小费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护才可开工,有工开便应缴钱。马路不属于车手,也不属于政府,只属于堂口。陆北才抱怨他们是吸血鬼,刀疤德劝道:“破财消灾算了。以前有人不付,还报警,过两天尸体被丢在避风塘的乱石堆上,警察来了,瞄一眼,说活该,对着死尸指骂‘生就累亲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给大家惹麻烦。”
入乡随俗,是鸠但啦,陆北才乖乖付了保护费,三个月后,熟门熟路了,索性日租车仔做自雇工,感觉是自己的老板,心里踏实,尽管仍然要付钱给烂仔,但渐渐跟烂仔熟络了,经常抽烟闲聊,没客人时,蹲在路边赌骰子打发时间。
每天傍晚时分前来收款的烂仔姓萧,名字是家俊,只十五岁,牛高马大,看上去像廿岁出头,有三个哥哥,家威家声家权,广东人喜欢替儿子取个“家”字,家庭观念重,把家放在前头。萧家俊在星街长大,那边有间天主堂,堂前竖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为名。老爸萧万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在手车站头替父亲向车伕收保护费,有人欺负他小孩子,不给,他到茶室找哥们,一群人冲到站头把对方打个脸青鼻肿,还叫家俊过来朝他脸上补一拳,打下去,鼻血溅到手指缝,烫烫热热,很刺激。
家俊其中两个哥哥本来是警察,抓了毒虫,好奇试了几口白粉,从此自己变了毒虫,没得混警察了,回堂口帮忙,负责把规费孝敬依时依候送到警察局。父亲迫他们戒毒,戒了十多次了,最长的一次是从戒毒所出来后三个月不碰白粉,最短一次是早上九点踏出新界的戒毒所,尚未到中午已经蹲在湾仔的楼梯间追龙——久违了,我的好朋友,真后悔戒他妈的毒,失去了这份快乐,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另一个哥哥萧家权,十六岁,在混堂口以前本来是裁缝学师仔,在湾仔“均好洋服店”,顾客是来港休假的英国和美国阿兵哥,他虽只念到中学一年级,abc懂不了多少,但硬着头皮应付客人,久了,仍可说出一口流利而不标准的湾仔英语,像“进来看看吧!买不买,没关系!”是“e e! look look! buy don&039;t buy, never ood”;像“不必担心,很快交货”是“no worry, will hurry”,客人竟然听得懂,他自觉聪明,只要把小学老师常说的押韵原则套用在英语上便行。
家权个子不高,但眼耳口鼻有棱有角,下巴特长,突出像铅笔尖,浓密的黑发往上梳得高厚,是时髦的“飞机头”。均好洋服店的英文名称叫“all well”,事头是上海人,六十岁了,事头婆李红三十来岁,听说嫁人以前是舞女,广东婆,偶来店里走动,一双杏眼总朝家权的裤裆上下扫瞄,像他是客人而她是店员,替他量身造裤。
老板有一天感冒,家权独自顾店,老板娘晚上回店算账,打烊时分,嘱家权把店门关上,铁闸拉下。收音机播着香港电台的《天下名曲》节目,滋滋沙沙地传来黎锦晖的流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王人美和一位男歌星柔声对唱,天真烂漫地,浓情蜜意,不知人间艰难。
李红站在柜台的收银机前看账本,今天只来了两个洋人,都是湾仔警署的洋警官,订造了几件衬衫和两条长裤,账本只写了几行字,但她漫不经心地浏览,往前翻两页,又翻回去,双脚跟随音乐声左右摇晃,咯咯,咯咯咯,用高跟鞋替歌曲打着拍子,嘴巴也哼唱:“啊,你爱了瘦的娇。你丢了肥的俏。你爱了肥的俏。你丢了瘦的娇。你到底怎样选。桃花江是美人窝。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
像忽然想起什么,李红抬头瞟一眼家权,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偷瞄她跳舞,她笑道:“看什么呀?看我肥?快说,你说事头婆肥不肥?事头前两日说我的腰粗得像湾仔码头旁的救水圈,正衰公!”边说边往旁挪动,绣着暗绿底花的白旗袍从柜台后面蹦跳出来。
家权连忙低头,继续折叠横摆于膝间的布料。一匹匹丝绢,跟手指的皮肤碰触着,像接吻。
李红见家权不理会她,不服气,更要挑弄,随手执起一把软尺,往自己腰间一圈,嗔道:“天啊,廿八吋!我做女仔的时候,才廿三吋呢!嫁俾你事头那年,也只廿四!一入侯门似肥猪!”
家权仍然专注于手边工作,竟然听见李红饮泣。抬起头,李红原来在笑。“哈!你终于看我!女人的眼泪果然有效,怪不得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再不望我一眼,我要开始闹了!”
家权唯有腼腆道:“事头婆……唔肥,你完全唔肥。”
“别叫我事头婆。我叫san,男人都叫我san,我钟意男人叫我san。”李红踏前,不屑地笑道,“其实肥瘦不是问题,最紧要有人钟意,像这些衫衫裤裤,有人钟意长,有人钟意短,有人钟意花碌碌,有人钟意简简单单,咸鱼青菜,各有所爱,不是吗?跟以前比,我现在肥,但如果跟以后比,我现在便是瘦。享受现在才最重要,不是吗?”
家权再低头,手指再吻丝绢。
李红走前一步,把软尺递到家权面前,道:“我差点忘了,你才是裁缝,来,替我量量,看清楚是不是真的廿八吋。”
眼前的软尺握在事头婆——不,苏珊——手里,指甲涂满艳红蔻丹,无名指有一道短短的刮痕,掉色了,待人把它重新填满。
见家权没动静,李红索性用软尺挑拨他的“飞机头”,弄垮了一绺头发,从额上垂到眼前,收音机仍然播着歌,换成欧美流行曲,匈牙利的“glooy sunday”,是家权听不懂的法文,只觉旋律哀凄,像在丧礼上对死者送行。李红如鬼魅般站在前面,家权偷瞄她玫瑰红色的高跟鞋。鞋是真的吗?腿是真的?手是真的?人是真的?自己坐在这里,亦是真的?如果这一切不是真,什么才真?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跟昨天比,今天才是真。跟明天比,今天便是假。每一刻其实都同时在告别和迎接。有些事情正在等家权告别,另有些事情,正在等他迎接。
他伸手接过软尺,仰脸望着李红的眼睛,翘起的眼梢如钩,眼帘和眉毛之间扫了一抹浓浓的蓝色,似灵堂挂着的灯笼,忧伤而诡异。他把软尺在李红腰间围了圈,不是廿八吋,是廿八吋半,差了半吋,许多事情只差那么一点点,便是隔了一个世界。他微微用力把软尺勒紧,再紧些,再紧些,即使李红“嗯,嗯”地呻吟了两声,也不放开。他只放开自己的世界。
那个夜晚之后,再有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再一个夜晚,直到事头察觉有异,但因知道家权父亲是堂口中人,不敢得罪,自己也有面子上的顾虑,不敢发作,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把家权辞退。家权赌气回到父亲身边替堂口办事,从此亦是堂口中人,再度告别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