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YOU BLOODY CHINESE!(2/2)
好不容易熬到圣诞节,日子虽苦,有洋人的地方便要过节,百货公司张灯结彩,不仅洋人高兴,高等华人同样开心。这是陆北才在香港过的第二个圣诞节,在湾仔和中环的西餐厅门外看见广告牌,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圣诞大餐”,收费高得使他咋舌,只好站在门外,把视线从广告牌的最上头慢慢往下移动,扫看一遍,然后由最底往上看回去,看过便像吃过,饱了五成。张迪臣答应请他吃大餐,但十二月初忽然说有事须回骚格烂,之后便没再现身,陆北才明白洋人看重圣诞节,温暖的日子毕竟属于家人,寻常日子的激情始属于家人以外的世界。
陆北才在港没有家人,这两年写过几封信回河石镇给弟弟,却收不到半句回复,幸好有唐楼里的兄弟,有酒吧里的仙蒂,如今更有了张迪臣,已经非常满足。圣诞节于他只是多拉车、多赚钱的好日子,车伕们常说自己像埋头开荒的牛,有力气的时候多耕田,待到老了、残了,便任人宰割。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陆北才和石岐昌把六国饭店门外张贴的圣诞餐单看了又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圣诞餐分两类,“圣诞大餐”和“圣诞常餐”,前者每份八元八角,后者五元八角,广告上列明菜单。
常餐菜色:
1蟹肉泮丝汤 2焗鲜鱼 3牛扒 4茨会鸡 5番茄蛋 6烧猪排 7烩火腿 8冻肉 9咖喱虾 10炮茨仔 11桃菜 12布甸 13夹饼 14咖啡 15糖茶 16牛奶 17芝士 18鲜果。
大餐菜色:
1吉士豆汤 2炸鱼 3烧白鸽 4炸西鸡 5大虾巴地 6路粉鸭肝 7烧牛肉 8 烩火腿 9冻肉 10咖喱奄列 11烩茨仔 12烩萝卜 13糖果布甸 14杏仁饼 15炸蛋丝 16咖啡 17糖茶 18牛奶 19芝士 20鲜果。
石岐昌道:“棍王,我老家的杏仁饼其实也不错,有机会弄几个给你试试。”大伙自从知道陆北才喜练棍棒,都戏称他“棍王”,还笑他身上另有一支棍,但收藏得密实,甚少见用在女人身上,浪费了,可惜。
听石岐昌提及老家,陆北才更嘴馋了,非常怀念故乡的烧乳鸽,小时候常和玩伴爬到树上抓捕刚出生的鸽子,拿到空地用荔枝树的柴枝生火烧烤,他耐性好,玩伴蹲了几分钟即一哄而散,由他留守,把鸽子在火上翻来转去,果味渗进肉里,一口咬下,微焦而脆的鸽皮响起咯咯声,蜜汁四溅,香气随风飘散,玩伴们纷纷拥回抢吃。当兵时,在营地旁抓到了水鸭,他亦会兴起动手烧烤跟队友分享,但也闯过祸,有一回部队开拔到衡阳附近,他照办煮碗,生火烤肉,香气惹来躲在树林里的山贼,不知何处射来一记冷枪,幸好子弹从头顶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慢慢爬回营地,边爬边骂:“仆街,迟唔来,早唔来,鸭快烧熟了才来!被我抓到,烧捻死你!”
做了两年兵,陆北才吃过子弹,幸好轻伤不碍事。死里逃生则有三回,一回遇上敌机轰炸,掩护的楼房崩坍,战友都被掉下来的梁柱压死,只有他安然无恙,仿佛梁柱怕了他,要避开他。一回跟敌兵在巷战里用刺枪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敌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执起对方的枪,用刀锋朝其喉咙狠狠插下,手间的感觉跟劏鱼时刺穿鱼鳃很类似,但人血流得比鱼多,鱼也不像敌兵会忽然屎尿齐喷,裤裆尽湿,恶臭无比。
再有一回,在厦门附近遇上敌军坦克,他和兄弟们躲伏在草丛,坦克竟然直驶过来,活生生把他们辗得脑爆肠裂,而他刚好躺在车槽的底盘位置,坦克轰轰隆隆在他头上穿越,陆北才紧闭双目,听天由命,待得张开眼睛,天仍然蓝,云仍然白,敌军已经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战友们说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说他胸前正中有一颗红得发紫的小痣,光滑无毛,像保护罩,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陆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鸠但啦,反正每日之后都有“日后”,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后”,随你说,命运预卜,其实谁都反驳不了,也谁都证实不了。陆北才信命,但命运过于复杂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够准确预测,俗语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能做的几乎是听天由命,许多时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巧合,另一些时候却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误以为是命运,那就不如遇见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判断对应,管它是命不是命。陆北才倒有遗憾:打来打去的敌军都是其他军阀的部队,从没跟日本鬼子交过手。
这夜遇见张迪臣,同样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运。陆北才蹲在街头候客,忽然见到两个洋汉醉步浮晃地从六国饭店走出来,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见被扶者是张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样留着一把大胡子,胡上露出的脸一片火红,像洋关公。
陆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错,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张开,眼前醉得不成样子的人仍然是张迪臣。他不是回去骚格烂了吗?原来仍在香港。仍在湾仔。仍在,仍在。只不过没来找他。他在,可是自己却不在了,不在他的心里,否则怎会不来相见?
困惑之际,扶着张迪臣的洋关公向他和石岐昌招手用车,他别过头,假装没看见,石岐昌却一个箭步把车拉到对街,笑眯眯地问:“哗油膏,sir?”那是讨生活的英语,where you go,去哪里,每个车伕都懂。
洋关公道:“y ho, of urse!”
“哗呀?哗吐膏?”石岐昌追问,总要有个地址才可开动,where,where to go,总得说清楚。
洋关公说了个地址,在坚尼地道。因有点路程,还要爬几个坡,石岐昌索价两元一辆,洋关公说 no proble。石岐昌高兴万分,回头向陆北才摆摆手,嘱他把车也拉过来。陆北才本是千百个不情愿,但瞥见烂醉的张迪臣,心有不忍,希望把他快快送往休息,待会儿给他沏杯热茶,再用热毛巾擦拭身脸,待他酒醒始追问一切。于是拉车到对街,众人合力把张迪臣又推又拉地弄到他的座上,洋关公一屁股坐到石岐昌的车里,一前一后,两辆车仔起动沿谢菲道往东走,到分域街左转,经骆克道,再经轩尼诗道,直上庄士敦道,冬夜寒风凛凛,两个洋汉放下车仔的帘布挡风,拉车的人却累得额发尽湿。
没三分钟已经穿越机利臣街和皇后大道东而到圣佛兰士街,酒吧门外到处悬挂 rry christas的霓虹光管,红红绿绿不停跃动,把路上男男女女的脸孔五官映照得七色变幻,仿佛地狱开门了,牛鬼蛇神纷纷出关。
psy cat的酒吧招牌用彩色灯泡装嵌出一幅高大的猫首人身肖像,两只猫耳竖起,尖如塔顶的胸脯,迷你裙,黑丝袜,眼角往上吊悬,嘴角有痣,若是妖,必是典型的中国妖。有英国水兵在酒吧与酒吧之间到处走动,白衣白裤白帽,颈项松松地打着淡蓝色领结,走得歪歪斜斜,手里握着啤酒瓶,路面亦都是破酒瓶的碎玻璃。
不远处有个水兵醉倒在电车路轨上,电车被拦住,停在他前面,一群人围观,其中几个是洋婆,涂脂抹粉,皮裘披在肩上,也有几个一看打扮即知是东洋女人,肯定是在骑楼底拉客的鸡,陆北才边走边在心里诅咒:“笔地香!死鬼佬!唔识饮就唔好学人饮!”他常听洋人骂“笔地香”,问张杭吏始知是英国粗口,bloody hell,他记下了,遇见看不顺眼的鬼佬便拿来开骂。
圣佛兰士街是一条小斜坡,香港多山,坡路处处,对车伕来说是苦事,但难不倒军旅出身的人,行军比这苦得多,不止累,还要怕,处处提防敌军突袭,拉车的苦就只是苦,单纯的苦。
这夜最令陆北才难熬的是张迪臣,坐在背后,平日是张向他提问,如今喝得半醉,闭目养神,没发半点声音,倒过来是陆北才有许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半句,不知道怎样开口。难道问他洋关公是他的谁。难道问他为什么要到洋关公住处而不是回家。难道问他为什么明明仍在香港却要骗他。陆北才没法确定自己有发问的资格。这一刻,他从胜利者忽然变回失败者,跟以往一样,站在被离弃被背叛的那方。晚上风大,怒风在咆哮。陆北才听见自己心里的风声。也忆起那天夜里,站在张迪臣家门外所曾听见的蝉鸣。
也许因为憋住一肚子的话,上坡时一不留神,陆北才失足滑倒,往前栽去,一头撞到石岐昌的车背,害他也朝前仆去,两辆车仔同时翻侧,洋汉被抛到车外,跌个踉跄。陆北才急问张迪臣:“ok?ok?”
跌坐到地上的张迪臣吓得从醉里转醒,苦笑,摇头示意安好。洋关公可没这么客气,从地上爬起来,伸手重重地推了陆北才的胸脯一把,骂道:“you bloody chese!”
陆北才可懂这意思。三个字都明白,但没法子,错在自己,唯有鞠躬道歉,不断说:“rry, very rry”洋关公突然往他脸上重重地掴一巴掌,再骂一句:“you dan stupid yellow onkey!”
陆北才听懂onkey, 也明白stupid的意思,羞辱他本来无所谓,但在张迪臣面前羞辱他却非同小可,张在,他便不可以被打,而张迪臣竟然没有制止!
积压了一个晚上的郁闷顿时爆发,陆北才无名火起,高举右拳,豁出去了,不把这个跟张迪臣喝酒欢度平安夜的死鬼佬教训一顿,誓不罢休。洋汉也站稳脚步,握紧拳头应战。石岐昌见状大惊,扑过去从后紧揽洋汉,洋汉把右肘往后顶去,重重击中石岐昌的鼻梁,血喷如注。
陆北才更火了,弯腰抽出一支夹藏在车底的短棍,二话不说,往洋汉后脑敲下,洋汉闷声不响,倒地昏去。
“oh trouble!”
陆北才慌乱了,把手里短棍猛力一甩,丢到路边水渠。他道:“我不管!你系警官,你可以保护我,对吧?你会保护我的。你会!”
“no way!他是伦敦派来的外交官!”张迪臣从地上爬到洋关公旁边,边皱眉察看,边道,“他很高级,我搞不掂,你冲了大祸。”
“怎么办?”陆北才更焦急了,“你……我……你……我经常帮你打探消息,你一定要帮我!而且……我们……”
石岐昌听得呆住,瞪向陆北才,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每天一起拉车的兄弟竟是鬼佬警察的眼线。陆北才慌了,连忙解释道:“昌仔,别误会,我纯粹骗饮骗食,对他乱嗡廿四!”
这可轮到张迪臣转头瞪他。
陆北才不管石岐昌了,蹲下来查探洋汉气息,伸手到他鼻孔,仍有呼吸,幸好。张迪臣突然在旁狠狠拍打陆北才一记脑门,并伸脚踹他的背,喝道:“阿才,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处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见过我!never!understand?”
陆北才嗫嚅道:“un…… un……打屎钉……”站起来,对石岐昌打个眼色,分别把黄包车拉回皇后大道东,再转入机利臣街,隐没于霓虹晃动的窄巷,两个英国水兵在酒吧门前殴斗,吧女厉声尖叫,远处响起宪兵车的警号,呜呜呜呜呜呜,像机关枪的子弹扫射过来,追赶着陆北才。
奔跑了十分钟,陆北才的思绪愈跑愈乱。他痛恨张迪臣打他的头,而且在别人面前打他,然而于痛恨里泛起喜悦,他明白,背后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保护他。他明白,他和张迪臣之间从此有了不可分割的、把他们紧绑在一起的、另一个刺激的秘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