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乐郊游喜姚孔相遇 谈教育倡男女求学(1/2)
两年之后,木兰十七岁,经过了感情上最不平静一段生活,真是前所未有。她上学了,由父母给订了婚,随后发现自己爱上了男人。
与这些事有关系的,并且在那一段时期对她大有影响的,是一位四川姓傅的。他在革命以后做过教育总长,在他任内通过了国音字母,在学校学中文要用国音字母拼音。
傅先生,名叫增湘,瘦小,留着小胡子,怞大烟,可真是个想象高强才华出众的学者!他的两个癖好是游历名山大川,搜集并编辑古书。他娶了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太太,在北京居住时,几乎没有一年不离开北京去到名山游览古迹。他们夫妇也真正在山里度过一段隐士生活。在旅行途中,他只带一卷铺盖,里头有几双袜子,几件长袍,就是行李,另外是一箱古版书籍,穿脏的袜子也塞在书箱子里。后来,他在大学讲版本学——他是公认的版本学的权威——他坚持要躺在舒服的沙发上讲,学生们看着这位瘦小怞大烟的老头儿,都怀有无限的敬意。
这位学者把各方面的学问都能由过人的智慧予以融会贯通。他酷爱古代学问,也同样热心于民众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他和他太太可以说是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甚至他才二十几岁,在四川一带便以才气出名,都认为来日成就,当可预卜。二十六岁便点了翰林,再考则荣任翰林院编修。拳徒之乱暴发时,他正携眷赴京。在光绪二十九年任总督袁世凯的幕宾。因为曾文璞也在袁世凯下任职,自然便结识了这位学者。傅增湘学问的渊博,见识之高超,颇使姚思安向往不止,于是二人便成了朋友,但癖好之相投,与友情之深挚,则非傅曾之间的关系可比。傅增湘曾被邀南下组训新军,北返之后,又奉命任直隶提学使。光绪二十二年,在天津创办女子师范学校,由他太太任校长。
由于傅姚两家的友情关系,木兰就进入政府办的第一个女子学校求学,也是第一批蒙受女子教育运动利益的一个新时代女子。又由于傅增湘的关系,姚家认识了一个叫孔立夫的四川青年,傅增湘一向对他堪为推许。傅氏夫妇常到姚家去,傅太太极力劝姚氏姐妹进她的学校去读书。
傅氏夫妇在北京度春假时,姚家要到西山的别墅去住几天,因为由四月初一到十五在西山碧云寺有十五天的庙会。由于傅氏夫妇喜爱游山玩水,木兰的父亲就邀请他们一起去盘桓几天。
木兰也求曾先生答应曼娘去。曾家不是那么雅人深致,所以并未设有别墅。曾太太说曾经去逛过碧云寺庙会,那是十二年以前,孩子们还小。现在曼娘虽然在北京住了一年半,出门儿也不过十几次,主要都是到南城买东西,逛过几个地方如孔庙,在孔庙她看见石碑上刻着前几代科举高中的人名。曾先生叫女人看这些东西,主要是他的儒教思想的缘故,因为他以为女人若能重视这个,就容易教训孩子成儒生,去赶考中举。她在春天,没跟婆婆到法源寺去看丁香,这是因为花儿会引起女儿的春心荡漾,她也没跟婆婆去逛过喇嘛庙雍和宫,因为她可能付一点儿赏钱,喇嘛就会把帐幔后面滢秽的欢喜佛给她看。可是曾太太说,按道理应当去逛庙烧香,因为敬拜神是修福行善。
曼娘越来越像信佛的,也渐渐得到公婆的信心,可是公婆二人仍然是处处防备,使她不致于心中别有所思。木兰说:“她可以跟我睡在一个屋里,睡在一张床上,我对她一切负责。她连山都没有见过呢。”
曾太太用亲密的称呼叫木兰说:“兰儿,你精神真好,我一辈子没见过山,也活了这么大岁数儿了。我想叫她跟你去闲散几天也不错,我得问问你干爹再说。”
在四月十五,木兰家、曼娘、傅家夫妇,都到了比玉泉山还往西的西山姚家别墅。姚大爷认为要享受真正田园生活,一定不要带丫鬟伺候。虽然也带了个厨子,小姐们还是要自己做饭。
曼娘,本来就不惯于北京的富贵荣华,这次下乡真是一件乐事。所见的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比如高大的城门楼子,西直门厚大的城门,城门洞儿就像个隧道,有四、五十尺长,赶驴的驴夫,城外的小店,在露天茶座慢慢喝茶的老百姓,又宽又平用石头铺的通往颐和园的官家大道,两边巨柳成行,正在发出嫩绿的叶子,美丽的乡野和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下遥远的西山上那紫色的山坡,由墙上望过去圆明园的残砖碎瓦,还有颐和园亭台殿图的黄琉璃瓦屋顶。
曼娘最喜爱的是玉泉山邻近的田园景色,各处都是农家的房子,雪白的鸭子在小溪中游水,环抱北京城的西山就像抱着孩子的母亲的两臂。木兰家的别墅就在一带农村里。向前望,可以看见玉泉山附近白大理石的宝塔,与颐和园的万寿山,掩映在绿树之间,后面的山上则疏疏朗朗点缀着若干座寺院。
他们到达时,正好吃午饭,下午去逛碧云寺。他们爬上了四段的石头台阶儿,才到大理石的宝塔,当时游人甚为拥挤。时间还早,于是去游卧佛寺,看见一座铜佛,有二十多尺长,样子是斜卧的姿式,旁边是许多皇帝王公敬献的鞋,那鞋有的好几尺长,用绣花儿的黄缎子做的。姚大爷告诉他们不要玩得太累,因为明天还要逛“八大处”,那里有八个大庙,各相距不远。
第二天,他们去游“秘魔崖”,悬崖峭壁,风景最美,但是看着令人怵目心惊。峭壁是在几个寺院之后的山顶下,那几个寺院安安稳稳的坐落在一个悬崖的角落里,为树木所荫蔽。上了点儿年纪的太太和曼娘,是骑驴去的,但是木兰和莫愁则和男人男孩子一起步行,在晴朗的春天,小姐清脆柔婉的声音和驴夫愉快的笑声,在山中起伏振荡。
到了庙门,太太小姐们都下了驴,等走到悬崖峭壁,已经喘不过气来。曼娘穿着一身白,看来还像少女,只是头发梳了上去,木兰跟莫愁则把头发梳成辫子。木兰不管是走道儿或是站着,总是把辫子尖儿拿在手上,而且把辫子拿到前面,缠在食指上挥动着玩儿。
秘魔崖实际上是一个五十尺深的天然大山洞,上面一块巨大的石头由山上平伸过来,俨如一个屋顶,人站在下面,总觉得万一那块巨大的石屋顶一旦落下,人就会被压成肉酱。峭壁前面据说原本是一个深水池,现在用大石头填平了,因为怕有人掉下去。木兰的父亲把水池底下藏有两条龙的传闻,向大家解说。原来在唐朝有两个道士,收了两个童子做徒弟。有一次,天大旱,两个徒弟跳到池塘里去,变成了两条龙,才使天上降下雨来。因此后来建了一座庙,供奉两个龙王爷。
他们那群人里,男人继续向前走。木兰走到了洞口,看见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平常的黑衣裳,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那儿。他们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看见一个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从附近一个石头屋子里跑出来,立在那儿,指手划脚,对着母亲和女孩子说话。那个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笔直,满脸聪明。穿着灰蓝布大褂儿,那灰蓝色和他那小白脸儿,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称。他说:“妈,这就是卢师父和他那变龙的徒弟的庙。”他的声音面容颇吸引木兰姐妹的注意。木兰姐妹和曼娘站在远处,看他和他母亲、妹妹说话。
他母亲说:“故事倒是很有趣,可是谁见过那两条龙呢?”那个男孩子说:“乾隆皇帝见过。”一边微笑,一边比划。他接着说:“乾隆皇帝一天到这儿来,看见池子里面两个绿色的小东西,好像海里的动物。和尚指给皇帝说那就是龙。皇帝大笑说:‘只是两个一尺长的小鱼罢了。’刚说完,两条龙就越变越大,由池子里飞腾而起,到了半天空,再往上到山顶,然后消失在云雾里。”
母亲说:“你乱说。”
那个男孩子说:“不是。龙大得很,您看得见头,看不见尾巴。可是乾隆皇帝看见一个好大的龙爪像山一样,从云彩里伸下来,龙的鳞绿得闪亮。皇帝看见吓了一跳,觉得肚子疼,就摆驾回宫了。”
男孩子的母亲听了大笑,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儿子显然是能使生活本来孤独的母亲感到生活充实而快乐,会不断使母亲觉得,想不到会生这么个儿子。
姚家小姐觉得那个故事很有趣,那个男孩子说故事的活泼灵巧的样子也很好玩儿,于是用手绢儿掩着嘴微笑。莫愁说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男孩子,木兰也觉得似乎见过,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木兰心里很喜欢他那表情生动的面容和说话的态度,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传闻,还是他故意编出来讨母亲欢心的。
正在这个当儿,傅增湘散步回来,看见那个男孩子,便喊:“立夫,是你呀!”立即走过去问候。虽然他们似乎相交很深,那个孩子的母亲对傅先生显得特别恭敬。傅先生转过身子来说:“来,见见孔太太和她的孩子。”于是傅太太便引荐说:“这是孔太太。这是立夫和她妹妹。是我们四川同乡。”孔太太笑容满面。木兰走过去,看见那个男孩子的前额和眼睛,似乎与众不同,虽然穿着一身平常的衣裳,竟显得气宇不凡。
傅先生赞叹道:“了不得,你看,我们四川出人才,我敢说这都是由于我们峨眉山的灵秀之气。”木兰看着那个男孩子,越发神往,因为她知道,得到傅先生赞美的,绝非俗物。立夫有点儿局促不安。她母亲说:“我们母子平平无奇,可是傅大人太台爱了。”
立夫向姚大爷深深一揖,完全遵照四川的古礼,转身向姚太太也深深一揖。自然他向几位小姐没有表示,按礼应当如此。
因为立夫姓孔,姚大爷问他:“你和孔夫子有什么关系没有?”
立夫回答:“没有,不敢当。若是姓孔的都是孔夫子的后人,孔夫子就要贬低身价了。”
听到立夫答话如此得体,木兰不禁微笑。立夫的话说得很快,似乎是巧于应对,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从容镇静。曾文璞也大笑起来。甚至于体仁至少也有一次看到跟他同样年龄的人,敢当众畅所欲言,不由觉得敬慕。
傅先生说:“至少孔太太是杨继盛之后,这也就不凡了。杨继盛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不算太古。我想立夫总与杨继盛有点儿关系。”
木兰听父亲说过杨继盛,因为北京城前门外有一所房子,据说是杨继盛曾经住过。杨继盛生值明朝末年,当时政治腐败,他是饱学之士,在朝为官,明知是冒生命之险,却敢弹劾权倾一时的恶相严嵩,揭发他五奸十罪。因此被朝廷斩首,但是他的威名胆气则为后代所景仰。至今游人仍然前往他当年写万言书弹劾奸相的亭子,去瞻仰凭吊。
姚先生问:“你们住哪儿?”
立夫回答说:“在南城,在四川会馆。”
傅先生问:“你们今天回去吗?”
“不,我们不回去,要在这儿过夜,住在卧佛寺。”傅先生又问:“你们逛过香山没有?香山离卧佛寺步行只有一里之远,当年是乾隆皇帝狩猎之所。但自咸丰以后,停止狩猎,这个园里面便没有什么野兽了。”
清朝末年,虽然香山并不开放任人游览,当时由一个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则和傅先生共同拟过方案,提倡妇女教育,后来果然在香山创办了一个女子学校。
立夫回答:“没有去过,我们进不去。”
傅先生又问:“我们明天去逛,愿不愿跟我们去?”立夫欣然答应。
傅先生对刚刚介绍相识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与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游,真是有点儿异乎寻常;显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贫苦出身的,一向乐于奖掖后进。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说,若有那个年轻人和他们明天在一起,对几位小姐恐怕有点儿不便。姚大爷仅仅低声哼了一下:“唔!”几位小姐则因为忽然情形有变,倒颇为兴奋。
他们在大殿上游逛了一会儿,经过义和团之乱,佛殿幸未遭联军所毁,又看几面古墙上,画着十八罗汉游西山图,多已残旧。出了庙门,看见立夫在他们后面,从双线十字形的门里走出来,因为离得远,就没有交谈。莫愁看见立夫用石头投向一棵柏树,随后看见一个乌鸦从树里飞出来,干叫了一声。他那胳膊一摆动的样子立刻使莫愁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莫愁向木兰说:“他不是在白云观投铜钱的那个人吗?”莫愁觉得一点儿也没错。三个月前,在过年的时候儿。北京城外一里远,有个巨大的道士庙,叫白云观。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后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诞辰,成吉思汗很信仰这位始祖,他的遗体便埋在这个庙里。道祖诞辰那天,围着庙,男人举行徒步竞赛,女人有赛车,还有成群的人到那儿去“会神仙”。据说那一天神仙降临人间,乔装出现,谁若遇见能摸他一摸,就走好运。神仙也许装成大官,也许扮做乞丐,也许像狗,也许像驴。所以使人紧张之处就在永远无法认定他。卧在道旁的狗,睡在破席子上的乞丐,谁也不敢说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踪影。比方说,倘若有个乞丐五分钟以前还在墙角儿躺着,可是忽然不见了,他就是神仙。游客或是给过他钱,或是看见过他,就觉得欢喜。这种风俗,使人对乞丐慷慨,对畜生仁慈。这个风俗也使男女拥挤不堪,所以有无尽的欢笑热闹。
那一天,木兰和莫愁曾经去逛白云观。白云观门口儿有一座桥,叫“捕风桥”。因为这道士庙叫白云观,有一个和尚在附近也盖了一个庙,叫“西风寺”,暗示西风会把白云刮散。道士于是在白云观前面修了一座捕风桥,可以把和尚用法术刮来的西风捉捕起来。桥下有一个黑洞,里面有一个老道士盘膝打坐。洞里的顶上悬挂着一个大铜钱。游客若用钱向大铜钱上投而投中,会走好运。可是那个大铜钱悬挂的地方儿,正好在桥角儿与洞顶之间,是不容易打得到的。于是那个道士凭这个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钱。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儿看,看见一个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个大铜钱。旁边看热闹的人便喝采起来。那个男孩子要走时,木兰投了几个铜钱,试了几次,也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个男孩子听见有人投中,也赢得了喝采声,他就回头一看木兰,微微一笑,就不见了。当时莫愁向木兰说:
“难道他就是神仙吗?”
事情实际是这样:她们在秘魔崖遇见不久之后,木兰就把他认出来,只是没说而已。现在莫愁说:“他就是白云观那天打中铜钱的人,你记得吗?”木兰仅仅说:“我想也是。”
立夫和他母亲、妹妹,在后面大概距离五十码走来。两个小姐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两次,要再确认一下儿他是不是那个人。看他又用右胳膊指天划地的挥摆,另一个胳膊搀着他母亲。她俩觉得也很有趣。
在庙门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们,又往前走去,因为木兰那一批人之中女客们需费点儿时间上驴。她们看一家三口儿在她们前面走,立夫在他母亲的驴一旁,拉着妹妹的手,这时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兰的母亲说,两个小姐竖起耳朵听。
立夫的父亲,当年在北京做一个小官儿。一个叔父把家里的财产都挥霍罄尽,立夫的父亲就越发贫困,但是他并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独立谋生。立夫九岁,父亲去世。因为他母亲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学校,孤儿寡母就继续住在北京的四川会馆。他叔父后来又再度结婚,这次的是个时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亲死后,叔父一天忽然光临,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遗产,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积存了不少的钱。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归。从那时候儿起,立夫的母亲得到了傅先生的保护,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惊于立夫的才气焕发,对他很好,把自己丰富的藏书供他阅览。立夫就像一只小猴子放在树林子里一样,学爬树、打秋千,从这个枝子上跳到那个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导。
他们那一批人进入了香山,太阳已经下山,颐和园和玉泉山的宝塔在夕照中闪动。香山和山谷里已是一片陰影,清爽芳香的空气,自松林里飘来,木兰觉得这一天看来是十全十美无以复加了。立夫和他母亲走在前面两百码,在空气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见。在转往卧佛寺的方向之前,他们看见立夫向他们挥手道别。
那天晚上,木兰的父母和傅氏夫妇,商量秋天让木兰姐妹到天津女子师范去读书。虽然北京也有女子学校,但是天津的办得最好。傅太太答应照顾木兰姐妹。此外,她姐妹俩周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个月一次,木兰的父母似乎是被劝服了。
傅氏夫妇也提到送体仁到英国去念书。傅先生说他英文不好并没关系,到了英格兰再学。不但姚先生认为好,体仁自己也极高兴。
木兰的母亲迟疑不决,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说:“年轻人应当出去看看,开阔一下儿心胸。”
傅先生说:“时代变了。学生留学回来,能够通过咱们的考试,等于进士翰林。你若不让他做官,你也得让他受现代最好的教育才对。”
他母亲说:“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轻。飘洋过海,离家千万里远,谁照顾他呢?”
体仁说:“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大了。您若答应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这是生平第一次体仁说他要用功。
珊瑚说:“也许他会完全改变的。他现在十九岁。应当认真做点儿什么了。看看孔家的儿子。我看见他跟母亲妹妹一块儿走,就像二十四孝里的儿子。他还不是像别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耳朵,一样的鼻子?”
姚先生引用一句谚语说:“家贫出孝子,国乱识忠臣。”这颇似给体仁一个打击。
体仁的父母答应再想想这件事。父亲赞成,因为他思想自由,又有钱,正不知把这个娇惯坏的儿子怎么办。体仁愿意去,是因为去到一个新世界,而且出国留学也是最新派最幸福的青年的事。留学回国之后,穿着西服,拿着手杖,说英文,似乎很体面。说句公道话,他也想成器了。
母亲觉得不对,可是使她能顺从的原因,是借此解决家里一个急迫的问题。因为银屏现在二十二岁,还在他们家。她因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须回到南方的家乡去,但是没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银屏要随着冯舅爷南下时,出发的日子总是不合适,后来银屏又生病,于是只好作罢。后来就没再提那件事。这件事情很尴尬,因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宁波姑娘,已经很懂事了。也许,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体仁离开银屏,体仁也许会重新做人。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围场的时候儿,人人都很有兴致。木兰和莫愁是因为秋天就去上学,体仁是因为就要去英国,姚氏夫妇因为家里的问题逐渐解决了。
因为香山并不远,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议好,早饭之后,在香山旁边的庙那儿见面。他们到了之后,发现立夫兄妹和母亲已经到了,正在石头拱道外面徘徊。立夫跑过去向他们微笑打招呼,但是对木兰姐妹、珊瑚和曼娘仅点了点头儿,这也是规矩。木兰和莫愁向他脸上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儿。这是因为昨天她们听说又看见他之后,对他越发有兴趣的缘故。
体仁和他说话,小姐们在一旁听着,却假装着彼此自己说话。自从听见孔立夫回答他是不是孔夫子的后人,体仁就觉得喜欢立夫,因为体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评官场,自己说话也坦白直爽。实在说,体仁是个还够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欢传统老规矩,跟官宦家的儿子一起混也觉得无聊。立夫就显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不相同,并且像他自己一样,也有一种非正统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于清寒之家,看不起财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价值。体仁一遇见他,就把自己的虚饰骄纵完全放弃,愿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是不是那天早晨因为他要到英国去,并且打算要强学好,才和长辈认为优秀的青年交朋友?
在香山围场的山麓,方丈带着一群和尚出来迎接傅先生,嘴里说着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话,这是因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爷。方丈手里拿着一串素珠儿,在前面引路。这个围场,现在叫香山,是一带树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冈。在一段乔木参天浓荫蔽日的小径之后,有几段长长的石头台阶,通到山顶的正殿,两旁有若干蜿蜒小径,通到寺院的各处厅堂。立夫和体仁走在傅先生他们后面,和几个僧人说话,女眷们则在最后跟着。木兰的母亲,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心打算,似乎尽力和立夫的母亲培养友情,所以她俩一块儿走,而傅太太则和姚家两位小姐曼娘、珊瑚一块儿走。
他们才攀登了一小段石阶,立夫转身去搀扶他母亲。体仁只剩一个人,等他母亲过来,也搀扶着母亲。她母亲高兴得欢呼道:“好儿子,你若天天这么样儿,我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呀!”体仁觉得自己很光采,向母亲说:“在家您有丫鬟伺候,用不着我。至少我也有一番孝心哪。”
她母亲说:“别说大话。你看见孔家的儿子去搀扶他母亲,你觉得不来搀扶我难为情。你跟他交朋友,对你有好处,跟人家学着务正。立夫,你肯不肯跟我儿子交朋友?”立夫回答说:“姚太太,您说笑话儿。您若不嫌我没出息,就是我的面子。”
珊瑚、木兰、莫愁,三个人看见体仁搀着母亲往上走,彼此用胳膊肘儿顶对方,彼此惊而相顾。两位母亲互相问对方儿子的岁数儿。木兰的母亲听说立夫是十六岁,比体仁小三岁。木兰听见立夫的母亲说,自从他丈夫死后,他们就指望收房租过日子,现在正打算把四川的房子卖一部分,好供给立夫上大学,她要把一切财力都投在立夫的教育上。木兰听见孔太太这样说,心灵的深处,颇有所感。木兰也知道人间的穷人,可是不知道自己的相识之中有人要把一部分产业卖了供给儿子上大学。她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现在有一个和尚告诉他们走旁边的小径,不致太累,于是女人都到左边去走。和尚把他们引入一面大墙,等一进大院子,看见有一座大厅,对面悬崖耸立,上面乔松茂密,清流自悬崖流下,下面汇为池塘,水极清澈。大厅前面是石铺的地面,摆着石桌石凳。那么清雅的院落,木兰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忽听见立夫说:“有个书斋在这儿念书该多么好!”体仁拿出相机说:“我得在这儿照个相。”并且学会了冲洗,为这件事,他要钱怎么用,他父亲都给他,认为他在这上头用心,省得去为非做歹。
现在太太小姐们站在一处。木兰有个毛病,就是一看见极美的东西,两只眼睛里就会各流出一滴眼泪,只是一滴。所以现在珊瑚看见木兰擦眼睛,就打趣地说:“你干嘛哭?”曼娘说:“妹妹,你的眼睛怎么了。”因此木兰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她只是笑了笑说“没什么。”立夫和他母亲在稍远处看着,木兰的母亲请他们一家过来,大家一齐照相。
珊瑚说:“请过来呀!咱们跟傅家都像一家人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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