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子哥儿话时尚 莫愁妹子展辩才(2/2)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红玉这才满意,立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儿。”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儿,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撤克逊劫后英雄传》。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谈得很起劲。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素丹说:“你喜欢谁?”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体仁说:“妙哇!”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同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的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儿会着凉。侞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儿来。”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侞香拿来之后,他立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儿,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的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儿,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儿,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子,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的看了他一眼。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儿起来也方便?”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做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体仁很得意,莫愁一时无话可说,算暂时失败。可是转眼之间又开始反攻。她说:“噢,是了,您尊驾没到剑桥,却把剑桥的学问学会了!您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个扣子上啊。”
体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话的刻薄。木兰打算给他解解围,于是说:“我不知道每个英国绅士是不是背心儿的最下一个扣子都不扣上。这也许和个人的肚子大小有关系吧。”
木兰是存心开玩笑说的,可是体仁却认真起来,他郑重其事的说:“妹妹,你说的也许对。也许吃完饭之后要敞开,但是饭前不敞开。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着说:“你既然没到英国,你哪儿来的这套学问呢?”
体仁说:“噢,听东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缝说的。”
立夫正端着茶杯喝茶,无法自制,就大笑出来,把茶喝呛了,竟把茶喷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笑起来。体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卫之道,于是开着玩笑说:“你们不记得我临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说的话吗?他说: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们得把眼光放大一点儿,并不是只有书本儿上的学问才是学问。”
莫愁说:“哎呀!不得了!这比你解释《孟子》还精彩得多呀。”
立夫对莫愁辩才的锋利,至感惊奇,这使他想起三国时代的陈琳,他的一篇讨伐曹躁的檄文,雄辩滔滔,竟使曹躁阅读之后,当时头疼立即痊愈。因此他这时插嘴说:“体仁的头疼现在应当好了吧。”
木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立夫说:“你妹妹有点像写讨曹躁檄文的陈琳。”莫愁觉得很受恭维,又说:“不会,他的头疼会更厉害。”
可是这些话的含义体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见立夫的棉袄被茶喷湿,站起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立夫接过去,向她道了声谢。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干,但是不敢。
这时候儿,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兴趣?”心情颇为愉快。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