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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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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表示她很可能知道原因,她又犹豫了一阵子,想要找话讲,然而这样子令人很不好受。

”你现在在哪儿教书呢?”最后她又问道。

”我不再教书了,”我说,”我已经不再教了。”她不相信地望着我:”你不教了?”她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我,仿佛要确定她说话的对象的确是那个人,”你不可以这样。””可以的。”她摇摇头,十分不解地说:”你不是他。””是他。””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在做别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谁?而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羞-涩,”但是那……”她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完全……”但是这句话仍然未说完。

她想要说的是”疯了”,但是她两次都不让自己脱口说出。她了解了一些事,咬了咬嘴唇,然后有些伤感的样子。我一直想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真想告诉她我不认识她。但是她站起来说:”我应该走了。”我想她一定知道我不认识她。

她走到门口,飞速地用僵硬的口吻跟我道再见。等到门一关起来,她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走出了大厅。

外面的大门关上了,教室里一片沉寂。除了她走后所留下的精神涡流,教室里只剩下一股悲伤的气氛。而原先我所要来看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我想这样也好,我很高兴回到这里来,但是我想我不会再想要回到这里了。

我宁可去修理摩托车,还有人在那里等我。

出门的时候,我很勉强地打开门。

突然,我在墙上看到一样东西,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一幅画,我原先忘了有这幅画,但是我现在知道,是斐德洛买的挂在这里。突然间我发现它不是原画,而是他从纽约邮购的一幅复制品。狄威斯看到它的时候皱皱眉,因为这只是一幅印刷品,并不是原作,当时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而这幅题名为《少数人的教会》的印刷品,内容和名字似乎毫不相关,它用半抽象式的线条画哥特式的教堂还有草原。色彩、层次似乎都能反映出当时他所谓理性教会的心态,这就是他挂在这儿的原因。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

这里是他的办公室,这是个发现,这就是我在寻找的房间。

由于刚才那幅画的震动,我一走进房间,过去的回忆突然间全都涌上心头。

照到画上的光线是透过旁边墙壁上狭长的窗户射进来的,当时斐德洛正从这个窗子往外看,越过河谷,看着麦迪逊山脉,也看着暴风雨袭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山谷,就在这个窗户旁边……整件事都回来了,当时就是在这里发狂的,就是这个地点!而那个门通向莎拉的办公室,莎拉!我想起来了,她手上拿着浇花的水壶,快步地从走廊走到她的办公室,然后说,”我希望你把所谓的良质教给学生。”这位女士即将退休,正要去浇她的花草,就是这一刻引发了后来的一切。它就是晶种。

晶种。我又回想起许多更清楚的画面。实验室、生物化学。当时斐德洛正在研究一种极度饱和的溶液,这时有一些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极度饱和的溶液就是溶质超过了它的饱和点,在这种情况之下,不会有任何物质再溶解,只要溶液的温度增加,溶点就会升高。如果你在高温下溶解物质,然后冷却溶液,这些物质往往不会结晶,因为分子不知道如何开始,它们需要一些物质去引动结晶的过程,而晶种或是一小粒灰尘,或者是在烧杯的外面轻敲和刮动,都可能促使结晶开始。

斐德洛想走到水龙头那儿去冷却溶液,但是永远都没有走过去。在他走动的时候,眼前的溶液突然开始结晶。然后刹那间,结晶充满了整个容器,他清楚地看见,结晶之前还是清澈的液体,而现在却是一团固体。他可以把容器倒过来,什么都不会-流-出来。

然而就在那一句”我希望你把所谓的良质教给学生”之后那几个月,你几乎可以看得见它成长的速度,它引发出一套庞大、精密而且复杂的思想体系,仿佛是用魔术变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斐德洛是怎样回答的,很可能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每天要从他的背后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许多次,有的时候她会停下来说一两句很抱歉打扰他的话;有的时候又会提到一些片断的消息。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我知道她又来过一次,问道:”这个学期你真的要教良质?”他点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当然。”于是她又走开了。这个时候他正在准备讲稿,心情正处于极度的沮丧之中。

斐德洛沮丧的原因是,那本教科书是所有修辞学的教材里面理性最重的一本。他曾经去找这本书的作者,他们是系里的同事,他就书上的问题向他们请教和讨论,也耐心地听他们的回答。然而他对他们的解说并不满意。

这本教科书的前提是,如果要在大学里面教修辞学,就必须把它当作是理性的一支,而不是神秘的艺术。因此要了解修辞学,它强调的是要掌握沟通的理性基础,必须介绍基本的逻辑学,以及基本的刺激和反应的理论。接着就要谈一些如何撰写一篇论文的方法。

第一年开始教的时候,斐德洛对这种结构尚算满意,然而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毛病并不在于把理性运用在修辞上,问题在于他梦中的鬼魂——理性本身。他发现理性和困扰他许多年的问题如出一辙,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解决的方法。他只是觉得,没有任何一位作家是依照这种严谨、有条理、客观而又讲究方法的步骤在写作。而这却是理性所要求的。几天之后,莎拉从后面快步地走过时又停下来说:”我很高兴你这学期要教良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斐德洛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一定要让学生彻底了解它的意义。””很好。”她说,然后又走开了。

斐德洛又回到自己的笔记上,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想起莎拉刚才奇怪的言论,她究竟在说什么?良质。当然他教的是良质。谁不是呢?于是他又继续写他自己的笔记。

另外一件让斐德洛沮丧的事是僵化的文法。这一部分早该作废,但是仍然存在。你必须要有正确的拼写、正确的标点以及正确的用词。有数以百计的各种规则为那些喜欢零零碎碎的人而设立。没有人在写作的时候还会记得那些琐碎的事,这些就好像餐桌上的繁文缛节一样,不是从真正的礼貌和人性出发,而是为了满足自己像绅士和淑女一样表现的欲望。绅士淑女般良好的餐桌礼仪以及说话、写作的合乎文法,被认为是挤进上流社会的晋身阶。

然而在蒙大拿这一套根本不管用。

系上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很低,他只得和其他教授一样,只要求学生把修辞学当作是一门必修课。

不一会儿斐德洛又想起所谓的良质,对这个问题他有一点儿坐立难安,甚至挑起他的怒气。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再想下去,接着望向窗外,又回头再想一阵子。良质?四个钟头之后,斐德洛仍然呆呆地坐在那儿,而窗外早已暗下来了。这时电话铃响了,那是他太太打来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告诉她很快就会回去。然而不一会儿他又忘记了,连其他的一切都忘了。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他才很疲倦地承认他实在不知道良质是什么意思,然后拿起公文包回家去了。

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候已经放弃研究什么是良质或者让问题悬在那儿,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来,况且还有别的事要做。但是斐德洛对自己无法教授学生自己所信仰的东西感到十分气馁。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答案,由于只睡了三个钟头,所以十分疲惫。他知道自己今天无法上课,而且笔记还没有写完,所以他在黑板上写道:”请写出三百五十字的短文,回答这个问题:在思想和言论上良质是何意义?”于是他坐在暖气旁边,在学生奋笔疾书的时候,他也在想这个问题。

这堂课结束的时候,似乎没有人写得出来,所以斐德洛就让学生带回去写。

下一堂课是在两天之后,他还有时间再进一步想这个问题。在这段期间他碰到课堂上的学生,向他们点头的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有愤怒和害怕的表情。他想他们一定和他碰到了一样的问题。

良质……你知道它是什么,然而你又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有一些事情比其他的要好,那就是说它们的等级比较高。但是一旦你想解说良质,而不提拥有这种特质的东西,那么就完全无法解释清楚了。因为所说的根本就没有内容,但是如果你无法说出良质究竟是什么,你又如何知道它是什么呢?或者你怎样才知道它存在呢?如果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那么从实用的角度来说,它根本就不存在,而实际上它的确存在。那么等级的根基又在哪里呢?为什么有些人愿意花更多钱去买这些东西,而把另外一些东西丢到垃圾桶里呢?很明显地,有些东西的确比其他的东西要好,但是什么又是比较好呢……你的思想一直在打转,找不到出路。究竟良质是什么呢?它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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