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失望(1/2)
检察长先生不得不告诉陪审团说,他们面前这个囚犯虽然年事尚轻,可他从事他将用性命抵偿的卖国勾当早已是个老手。这个大众公敌里通外国并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该犯已在法国和英国之间频繁往来,而对其间所从事的活动从来无法交代。若是卖国行为也能兴旺(所幸此事决无可能),该犯行为的真正邪恶与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个人,使他不惧艰险,不畏非难,了解到该犯阴谋的性质,为此感到骇然,便向国王陛下的国务总监和最光辉的枢密院进行了揭发。这位爱国志士即将出庭作证。此人的立场和态度确属崇高伟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却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时刻发现了罪犯的无耻勾当,于是下决心将他难以继续敬爱下去的奸贼送上了祖国神圣的祭坛。检察官说,若是英国也像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存在为有功于大众之人竖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为这位光辉的公民竖立。可由于此类规定暂付阙如,这雕像他看来已难以获得了。正如诗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传染(检察长深知此类章节颇多,陪审团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从舌尖流出。可此时陪审团却露出内疚之状,表明他们并不知道这类段落),而为人们称作爱国主义,亦即对邦国之爱的光辉品德传染性尤强。因此这位证人,这位一尘不染、无懈可击、忠于王室的崇高典范,这位无论在什么卑微琐屑的情况下谈到都会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仆人取得了联系,启发他下定了崇高的决心去检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屉和衣服口袋,并藏起了他的文件。检察长说,他知道有人对这位可敬的仆人可能有所责难,但是一般说来他却看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满怀信心地号召陪审团也持跟他相同的态度。他说这两个证人的证词和他们已发现而且即将出示的文件即将表明该犯持有记载国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陆军部署与准备的文件,而且将毋庸置疑地证明他经常将此类情报递交给一个敌对的强国。虽然这些文件尚无法确证为该犯笔迹,却也无伤大局,因为它更足以说明该犯之老谋深算,早已预留地步,因之尤应受到制裁。他说证据将从五年前提起,该项证据将表明该犯早在英国部队与北美公民第一次开火之前数周已在从事此类罪恶活动。综上所述,深信忠于王室、忠于职责的陪审团诸公自会积极肯定该犯罪无可逭,应予处死,无论他们对杀人持何种态度。检察官说,若不砍掉该犯的头,陪审团诸公便会寝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夫人们晏然高卧,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孩子们晏然高卧。简而言之,无论是陪审团诸公3还是他们的家人的头都将从此永无宁日,无法安枕。检察长先生在发言结束时向陪审团索要那个人头。他以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事物的名义认定,也以他对自己的庄严结论的自信认定:该犯其实已是釜底游魂3
检察长发言一停,法庭里便扬起一片嗡嗡的声音,仿佛有一大群绿头苍蝇正围着囚犯乱飞,等着看他马上变成就要变成的东西。这阵喧哗过去,那无懈可击的爱国志士已经登上了证人席。
副检察长先生于是跟随他上司的榜样询问了爱国志士:此人是约翰-巴萨先生。他那纯洁的灵魂的故事跟检察长先生所描写的完全一样,若是有缺点的话,也许是描写得太精确了一点。在他卸下他那高贵的心胸中的重负之后,他原可以谦抑地退场的,可是坐在罗瑞先生身边不远、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发的先生却要求对他提出几个问题。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戴假发的先生仍然在望着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过密探么?没有,他对这种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么过活?靠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儿?他记不清楚。是什么财产?那不关任何人的事。是继承来的么?是的,继承来的。从谁继承来的?一个远亲。很远么?有些远。坐过牢么?肯定没有。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么?不知道此事与案件有何关系。从没有因债务坐过牢么?一一来,再回答一次。从没坐过牢么?坐过。多少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么?也许是。什么职业?绅士。被人踢过么?可能。常挨踢么?不。被踢下过楼梯么?肯定没有。有一回在楼梯顶上挨过踢,是自己滚下楼梯的。是因为掷骰子做假么?踢我的醉汉说过这类的话,但那话不可靠。能发誓不是真的么?肯定能。曾经靠赌博作弊为生么?从来没有。曾经靠赌博为生么?不比别的绅士们厉害。向这位囚犯借过钱么?借过。还过么?没有。,跟这囚犯之间那点疏远的友谊是在马车上、旅馆里和邮船上硬攀上的么?不是。他肯定见到囚犯带着这些文件么?肯定。对文件再也不知道别的了么?不知道。比如,自己没设法去弄到么?没有。预计从这次做证你能得到好处么?没有这种想法。不是受雇于政府、接受正规津贴、陷害他人么?啊,天啦,不。或者是别的什么?啊,天啦,不。能发誓么?可以一再发誓。除了纯粹的爱国主义之外别无动机么?并无其他任何动机。
道德高尚的仆人罗杰-克莱很快就完成了宣誓仪式。他四年前开始朴实、单纯地为该囚犯工作。在加莱邮船上他问囚犯是否需要一个勤杂工,囚犯就雇用了他。并不是要求囚犯怜悯而雇用的——想也没想过这样的事。他开始对囚犯产生了怀疑,然后就监视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时曾在口袋里多次见过类似的文件。曾经从囚犯抽屉里取出过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进去的。他,在加莱见过囚犯把这几份文件给法国人看过。在加莱和波伦那又曾见他把同样的文件给法国人看过。他热爱祖国,不禁义愤填膺,于是告发了他。从没有涉嫌盗窃过一个银茶壶。曾经因为一个芥末壶遭过冤枉,那壶其实是镀银的。他认识刚才那个证人已经七八年,完全出于巧合。他并没说是特别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爱国主义也是他唯一的动机。他并不把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个真正的不列颠人,但愿许多人都能像他一样。
绿头苍蝇又发出嗡嗡声。检察长先生传唤贾维斯-罗瑞先生。
“贾维斯-罗瑞先生,你是台尔森银行的职员么?”
“是。”
“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邮车出差,从伦教去过多佛?”
“去过。”
“车厢里还有别的乘客么?”
“有两个。”
“他们是在夜里中途下车的么?”
“是的。”
“罗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两个旅客之一?”
“我不能负责说他是。”
“他像不像两个旅客之一?”
“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夜又很黑,而我们大家又都很封闭,我连像不像也不能负责肯定。”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两个旅客一样把自己裹起来,他的个头和身高像不像那两人?,”
“不像。”
“你不愿发誓说他不是那两人之一么,罗瑞先生?”
“不愿。”
“因此你至少是说他有可能是两人之一么?”
“是的。只是我记得那两人那时都胆小怕事,害怕强盗,跟我一样。可是这位囚犯却没有胆小怕事的神气。”,
“你看见过假装胆小怕事的么,罗瑞先生?”
“肯定见过。”
“罗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么?”
“见过。”
“什么时候?”
“那以后几天我从法国回来,这个囚徒在加莱上了我坐的那条邮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几点钟上的船?”
“半夜过后不久。”
“是夜静更深的时候。在那个不方便的时刻上船的只有他一个人么?”
“碰巧只有他一个。”
“别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静更深的时候上船的只有他一个,是么?”
“是的。”
“你是一个人在旅行么,罗瑞先生?有没有人同路?”
“有两个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两人现在都在这儿。”
“都在这儿。你跟囚犯说过话么?”
“没大说话。那天有暴风雨,船很颠簸,路又长,我几乎全程都是躺在沙发上过的。”
“曼内特小姐!”
以前众人用眼睛搜寻的小姐,现在又受到了众人注意。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父亲也随之站了起来——他不愿她松开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内特小姐,看看这个囚犯。”
对被告说来,面对这样真诚的青春与美丽,面对这样的怜恤之情是比面对在场的整个人群还要困难的。他仿佛是站在坟墓的边沿跟她遥遥相对。这时带着好奇心注视着他的全部目光也无法给他保持安静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边草药组合到了一起,组成了想象中花圃里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血液也从嘴唇涌向心里。大苍蝇的嗡嗡声再度扬起。
“曼内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囚犯么?”
“见过,先生。”
“在哪儿?”
“在刚才谈起的那艘邮船上,先生,在同一个时候。”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小姐么?”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于同情而发出的哀伤调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悦耳的声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带了几分严厉说:“问你什么,回答什么,别发表意见。”
“曼内特小姐,在越过海峡的时候你跟囚犯说过话么?”
“说过,先生。”
“回忆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静中用微弱的声音说:
“那位先生上船时——”
“你是指这个囚犯么?”法官皱着眉头问。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时注意到我的父亲很疲劳,很虚弱,”说时她深情地转过头望着站在她身边的父亲,“我的父亲疲惫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气,便在船舱阶梯旁的甲板上给他搭了个铺,自己坐在他身边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请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诉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亲比刚才少受风雨侵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懂得我们出港之后风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帮了我的忙。他对我父亲的病表现了极大的关注与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俩就像这样交谈了起来。”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个人上船的么?”
“不是。”
“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
“两个法国人。”
“他们在一起谈话么?”
“他们一直在一起谈话,直到最后一刻两个法国人要乘小船上岸时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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