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1/2)
柯利亚说要带我们去奥巴里哈河,但不知为什么他老是拖延行期。“阿基姆一来,我们就动身,”他保证道,不时还跑到叶尼塞河边的码头上去守候。
阿基姆是弟弟的密友,应募去叶尼塞伊斯克[1]当森林消防队员了,我料想那人一准把一笔差旅费“开销”光了,因为他不喜欢随身携带任何财物。
我在市镇近旁的一个名叫“煤油罐”的砾石岬上消磨时光,国营农场在这岬上存放着许多贮蓄燃料的油罐,岬也就由此得名,我用钓鱼竿钓活蹦鲜跳的鲤鱼和白肚子、有闪光条纹、性子很凶的淡水鲈鱼。在鱼类当中动作比它们还要敏捷的,就只有棘鲈了,它们不让其他鱼靠近食物。
白天,我们在河里洗澡、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曝晒。那年夏天连北方都热得够呛,当然这儿的水比不上黑海,不过在水里泡泡,也还是可以的。
不知是因为经常坐着工作的缘故,还是戒了烟的关系,我发胖了,大娘们总说我太像我的曾祖父了——曾祖父是个大肚子——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洗澡总拣离人远一点的地方。我穿着游泳裤站在“煤油罐”石岬上,两眼注视着钓竿,这时听见有人说:
“真不得了!老哥,你吃多少东西?!有这么大的肚子!真吓死人了!”
沿着叶尼塞河顺流下来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头发很稀、发色很浅、长着一对细长眼睛的小伙子,他那皮肤纤细、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
根据“老哥”这个词和出生在叶尼塞河下游、擅长捕捉鲱鱼的人所特有的口音,我就猜到他是谁了。
“你啊,你这个不见世面的捉鲱鱼的,只喝酒却不吃下酒菜,眼看你的肚皮都贴到脊梁上去了!”
小伙子把小船划到河边,下船后再把船往岸上拉了一把,然后向我伸过一只手来——这又是一个交游不广的人固有的习惯,问好一定要握手,而把靠岸的船再往岸上拉一把——这又是叶尼塞河下游人的习惯,因为当北风顶着水流往上游刮的时候,河里的水会不知不觉涨起来,因此很可能把船冲走。
“老哥,你怎么知道我是捉鲱鱼的?”一只伸出来的手十分强劲有力,但这位“老哥”的整个体型却是又干又瘦,外加是罗圈腿,不过肌肉很结实。
“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在叶尼塞伊斯克把旅差费全都喝光吧!”
阿基姆吃惊地眨巴着一双小眼睛,颇有悔意地叹了一口气:
“喝光了,老哥。预支的钱,还有枪……”
“枪?!在从前,猎人用枪换酒喝要判鞭刑。农夫卖马,猎人卖枪,都要吃鞭子。”
“现在谁来鞭笞呢?革命了,自由啦!”阿基姆哈哈大笑,接着就精神抖擞地发号施令起来:“收起钓索……!”
我们终于驾船顺着叶尼塞河向陌生的奥巴里哈河驶去。弟弟这艘船装着一台老式的固定型发动机,噪声很大,排出的烟气很难闻,而且慢得像蜗牛爬,真是“周行七里寻常事,两岸树丛过不停”。但是有失必有得。河上的风光因此尽收眼底,从弟弟和他朋友那里还听到了不少新鲜事。他们俩都把自己称为哈奴里克[2],这个词不论从发音上说,还是从沾边的词义上说,用来称呼他们真是合适得像砌炉子的砖一样,放上去正正好好。
阿基姆掌舵,他穿着一双沼泽地工作长筒靴,棉袄敞开着,鸭舌帽拉得低低的,吸着一支潮湿的烟卷。柯利亚也穿着长筒靴和棉袄,还戴着那顶长期因汗渍、烟熏、雨淋而变成土色的八角形便帽。柯利亚在棉袄里还穿着上衣和厚棉布衬衣。这是猎人和渔人的习惯,他们在河上、原始森林里、小船上一年四季照例都穿得齐整而厚实。
弟弟坐在长长的船身中间一条座板上,只占很少地位,我和我儿子坐在他对面的另一条座板上。不知是由于发动机声的干扰还是因为呼吸间断的关系,柯利亚拉大嗓门,气喘吁吁地讲述着关于打猎、钓鱼和他们所经历过的惊险故事。他早在伊加尔卡就认识阿基姆了。这位朋友后来接着也来到楚什,住在柯利亚家里。虽然柯利亚与这位“老哥”同岁,但柯利亚是一家之主,是个有妻室的人,所以有时对阿基姆数落几句,而那一位只要没有喝醉,也总是愿意听他这位朋友的话的。
在听柯利亚讲的时候,我的儿子不止一次从座板上滑下来。阿基姆却在舵旁赞赏地微笑着,因为他明白这些话都是在谈他们的事。
……连小船也不能通行的奥巴里哈河后边还有一条河,叫苏尔尼哈河。秋天,河水暴涨的时候,船在这条小河上,有的地方靠拉纤,有的地方用篙子撑,能够逆流而上二十公里左右,那里确实是个极好的钓鱼的地方!伙伴们穿进原始森林的深处,来到苏尔尼哈河上。大家累得两条腿连站都站不住了。但阿基姆还是憋不住,费劲地走上石滩,趴在石头上,朝水里看了好一会儿,就把鱼钩扔进了水里。他刚下钩,就钓起了一条乌油油的、鱼鳍发亮的茴鱼。“真——棒——呀!”阿基姆喊了起来。这下,他的朋友哪里还耐得住?!于是,两人就大干起来,不吃也不睡,把鱼钩放下去,提上来,放下去,提上来,一会儿一条茴鱼,一会儿一条细鳞鱼。大家兴奋得把一切都忘了,可是有经验的闯老林的都知道:首先得把宿营地选择好,把住的地方安排妥当,然后才谈得上干活儿。
任何事情,如果草率从事,结果也一定大为不妙。当他们决定“试钓一下”的时候,把一只装蚯蚓的小树皮篮子拿了出来,每人抓了一小把,在鱼儿这么容易上钩的地方,这一小把够什么用,一下子就光了!
“柯利亚!”阿基姆在石滩上喊着,他在柯利亚下首,河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回复流转、水沫飞溅的漩涡。“蚯蚓用完啦。啄得可欢啦!劳驾快去拿一点来!”
弟弟放下钓竿——他的钓竿系着一根06号钓丝并且为了易于看清鱼儿上钩的情况,拴了两只用瓶塞做的浮标——他向丢放着零星杂物的灌木丛走去。一摸,树皮篮子里一条蚯蚓也没有了!在原始森林里是搞不到蚯蚓的,除了青苔、湿土和几处冻土处,哪儿能有蚯蚓活着?看来,鱼是钓不成了!白费了一番工夫和心血。想当初嘴里咂着薄荷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小河上背纤,把船弄到这里,结果却落得个水中捞月一场空。
“阿基姆!真倒霉!不知谁把蚯蚓偷光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哥!”阿基姆吼叫起来,踩着一块块石头,连蹦带跳地向岸边奔过来,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到水里,靴子里灌满了水。他摇晃着树皮篮子,用手伸进去摸不算,还把头也伸进篮子里去看,连一条蚯蚓也没有。阿基姆气得嘴唇都发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阿基姆反复地说着,差点没哭出来。“钻我们的空子!准是那些异教徒钻了我们的空子!你同他们交朋友,还殷勤地款待……”阿基姆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他看见树墩上有一只黑啄木鸟。它歇在那儿整理它的尖喙。再过去一点还有一只,看样子,是一雌一雄。这一对伴侣志得意满,在饭后清理一下尖喙,打算睡午觉了。阿基姆早在河上就听见它们在这儿一唱一和,情深意蜜。后来整个森林里一片都是它们那呻吟般的鸣声。这是它们在唱歌。一顿饱餐之后正乐不可支呢。“呵,这两个恶鬼!干了坏事,还梳妆打扮呢!”阿基姆举起枪对准啄木鸟打了一枪霰弹。因为他射击的距离近,把这只倒霉的鸟的头也打了下来。另一只黑啄木鸟对着整个森林哀鸣、惨号起来,拍着乌黑的翅膀往原始森林深处飞去。阿基姆觉得用枪打死这只鸟还不解气,就抓起它的翅膀,把它像块抹布似的扔到了水里。柯利亚急忙摇手,呣呣地喊着,却已阻止不及,便赶紧吐掉嘴里的薄荷酯,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捞那啄木鸟。“要命!”阿基姆吓了一跳。“这老兄发疯了!”阿基姆想跳下去救他,但柯利亚深泅浅涉地追上了啄木鸟,把它从水里捞了起来,然后一边上岸,一边不断叫道:
“都在里边!都在里边!……”
阿基姆举目一看,蚯蚓像从扑满里倒出来似的,从啄木鸟的尸体里往外钻,正在四散爬开。阿基姆把树皮篮子放在树墩子上,久久地守候另一只黑啄木鸟再来。那个偷吃蚯蚓的蟊贼终于来了,它悄悄地停了下来。阿基姆弹无虚发,把这只啄木鸟也打死了事,这只贪吃的家伙的肚子里蚯蚓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试用啄木鸟的内脏去钓鱼。茴鱼,尤其是细鳞鱼,不停地上钩,朋友们钓了两小桶上等的鱼。整个冬天的生活有保障了。不过自从那时起,他们在林子里不再说话了,并且把蚯蚓看得比面包还重。
……我们不知道航行了多长时间,那只小摩托船终于把我们送到了奥巴里哈河,噼啪声,叮当声都告一段落,马达安静了下来,冒着沸热滚烫的蒸汽,桨上的水一溅上去,就哧哧发响。
阿基姆几次建议去苏尔尼哈河。可是不知怎的,我一进河口就看中了奥巴里哈河,吸引我的主要是这里罕见人迹,是一条很难航行的小河。
“你瞧着吧,老哥,到时别后悔,”阿基姆警告说。我们开始时走得很麻利,可是一钻进盘根错节、垂到地上的河柳丛里,我立刻明白了,那些惯闯老林的人长久以来为什么要从一旁绕过小河走,因为这是不折不扣的热带丛林,不过是西伯利亚的热带丛林,当地人精确而又恰当地把这个地方叫做“黑窝”,“巢穴”或是干脆称之为“绝地”。
我们七穿八拐地走了两俄里路,有的地方要匍匐爬行,有的地方要贴地蛇行,有时候用斧子开道,披荆斩棘,有时候要走过松塌的深坑的边缘。我们走得简直要断气了!乱草丛里一群群的吸血小飞虫,像乌云压顶。汗水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淌,汗水中的盐分使涂在身上的防蚊油都失去效用了。
终于找到了石滩!接着一个急转弯,河湾下游的河岸被河水冲塌了,河岸上乱簇着一堆茶藨子和乌荆子灌木、两棵白杨、一棵大罗汉松,以及各种各样腐朽的东西。这地方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柯利亚走到石滩的石头上,他把钓丝上系着香槟酒瓶瓶塞的粗钓竿从头顶上挥过去,扔到灌木下面的深水里。我心想,在这样水花四溅的急流后边,使用这样的钓丝,别说茴鱼,即便是在这种冰水中住惯了的鳄鱼也未必会来上他的钩,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想完,就听到喊声:
“有……了!”弟弟那根新削好的、还不太结实的钓竿被一条大茴鱼坠得像一根草茎似的弯了下来。
我们大家都忙碌起来,放开缠在钓竿上的钓丝,把当做诱饵的蚯蚓挂在鱼钩上,开始钓鱼。才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汩汩的水声,接着啪哒一响,看见我的儿子从一棵倒在河上的小白杨树旁边拎起一条茴鱼,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简直目瞪口呆了,因为我的儿子虽说在钓鱼方面也是个不小的行家,可是他从未在这种长满乱树的陡削的河岸上钓过这么大的茴鱼。儿子把这条大鱼提离水面。他用惯了结实的竹子钓竿,竟忘了此刻手中拿的是一根用鲜稠李树枝做的钓竿,因此这条挂在钓丝上的大鱼得以乱蹦乱跳,撞在灌木上,终于挣脱了鱼钩,跳回到水里去了。茴鱼发狂地跳出水面,用雪青色的尾巴拍击了一下水面,顷刻间无影无踪了。
我不停口地把我的儿子痛骂了一番,“糊涂虫”这个词儿要算其中骂得最轻的了。
站在对岸的阿基姆听不过去,替小伙子抱不平地说:
“你骂他干什么?犯得着吗!再钓嘛!”说着,他从河里拉上来一条银色的茴鱼。“喏,你看到吗?!”
而我本来认为他用那根钓竿是什么鱼也钓不到的,因为钓竿粗得像车杆似的,钓丝呢,比这再粗的也买不到了,漂子是泡沫塑料的,有黄瓜那么大,钓钩的尺寸只有大嘴巴的江鳕鱼才吞得进去。我不再骂了,自己去找个“好”地方,如果在乌拉尔地区的港汊里,要是找不到那么一个“好”地方,就别想钓到茴鱼。在那里,这种可怜的鱼往往被人们逼得走投无路,吓怕了,因而变得疑心病很重,神经非常敏感,在上钩之前总是像戴上眼镜似的仔细琢磨,东嗅西嗅,忽而又一下子钻到水底的树根下躲起来,同最坏的和最刁滑的鲃鱼或者最胆小谨慎的鱼一模一样。
有一棵雪松倒在河里了,它在倒下去的时候,又撞倒了几棵花楸树和一棵柳树。于是这些倒下的树形成了一个类似拦河坝的东西,水流到那里,碰到树梢,就回流起来,成了一个漩涡。鱼到这里是非停留不可的,因为它们可以敏捷地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去找食物,但是最狡猾、最贪食的鱼,照我的看法,必定停留在树根附近,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停留在雪松根部底下,停留在那些断枝和树根之间的阴影处。那里会形成一个黑魆魆的小漩涡,跟着漩涡一起打转的是垃圾,也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跟着一起打转。所以必须把钓钩投到河岸和雪松的树枝之间,而又不被枝丫钩住。可是我们这些人正是在乌拉尔的漂满垃圾的、茴鱼连见到漂子就跑的小河上练就了一手不用漂子也能钓鱼的本领,因而有时候可以从垃圾堆里,从乱石滩缝中间,干脆利落地把河底的鱼钓上来做鲜鱼汤吃。而那些钓上来的鱼没有一条嘴唇不是早被撕裂过的,也就是说都是对付鱼钩的老手。
我在一丛野蔷薇下边坐下,把挂上新鲜蚯蚓的鱼钩轻轻地放到脚边的水流里,钓丝上有个小铅坠子和一个很灵敏的乌拉尔式杨木漂子,只要鲌鱼啄一下钓饵,漂子往水下一沉,就大功告成了!我的漂子漂着……我刚想在树下面坐得舒服一点,往水上一看,漂子不见了。“糊涂虫!”我骂了一下自己。“第一竿就把鱼钩扔在树枝上了!”我轻轻地拉了一拉,钓竿一震,转眼间,在靠近我脚边的石头上跳动着一条乌黑的茴鱼,浑身沾满着淡紫色的花瓣,好像是春天的白头翁花似的。
我美滋滋地看了一眼这条大鱼,把它放进一只旧皮包里,这是柯利亚给我权充鱼袋的,因为他认定我钓不到鱼。接着,我又把鱼钩扔下水去——当漂子还没来得及漂到雪松树干那里,只见它晃了一晃,没有乱扯乱动而是猛地一下就打斜刺里沉到水底下去了——只有大鱼才会这样神气十足地来吞饵。我拉了一拉钓竿,鱼往急流里挣扎,竭力向河中央游去,把鱼竿也带了过去,于是我顺手把它往前一送,借势把它拉上石滩。在石滩上有一个弯成弧形的东西耀眼而火辣辣地闪了一闪,就滚动起来,于是我这个自以为是有经验的、似乎颇有见识的渔人,啊的一声,扑倒在大鱼上,把它压在自己身体下边,想伸手抱住它,但是抱不住。最后我好不容易地把一条活蹦鲜跳、拼命挣扎的大鱼扔离河边,按在地上。“细鳞鱼!”我欢呼起来,好多年没见到这种稀有的、漂亮的鱼了。这种鱼一般是生活在西伯利亚、外贝加尔和远东的那些阴凉的、清洁的水域里的,在那些地方人们把这种细鳞鱼叫做嘉鱼。在乌拉尔没有细鳞鱼。
你们有没有见到过刚从铁匠炉子里取出来的铁块?当它还没完全冷却的时候,它的两头和边缘是红色的,而两个侧面已经出现由紫转蓝的颜色,你们见到过吗?这条鱼除了这样的颜色外,还带着许多斑斑点点和括弧似的条纹,而这些斑点和条纹就在我眼前逐渐暗淡下去。另外它的身体是那么柔韧而富有弹性——这就是细鳞鱼的模样!大自然的一切奇迹都是这样,它那变幻无穷的美只有在它的“生身之境”才能保存下来。我眼看着这条禀性坚强、完美无缺的细鳞鱼失去光泽,衰弱下去,而且不仅体力在消失,甚至色彩也在暗淡下去。我把这一条已经软弱无力的、差不多完全褪了色的大鱼放进皮包里,它身上只留下一点美的余韵,就像夕阳的返照一样。
然而人终究是人,欲念难制。一丝淡淡的哀愁飘拂过我的心灵之后,狂热和内心的喜悦又立刻使这一切烟消云散。我从树根底下又钓上来两条细鳞鱼,接着我向靠近雪松树梢的河中央转移,那里有茴鱼,它们并不跟那些行动迅猛、贪婪无餍的细鳞鱼混在一起,但对于共同觅食多少还抱有一点希望,因此我也钓到了几尾茴鱼。钓鱼使我入了迷,我是如此的兴奋,竟然把蚊子、弟弟和儿子一股脑儿全忘了。
“爸爸!”我听到儿子的声音。“我钓到一条奇怪的茴鱼,不知叫什么,好看极了!”我给儿子讲解了这是什么鱼,他告诉我,除了细鳞鱼以外,他还钓到了四条茴鱼,而且是多么好的茴鱼啊!我的儿子生性稳重、不大爱说话,可是这会儿,我感觉到他的声音在颤动,显得很兴奋,一心想说话。“你的成绩怎么样?”
我向他举了举大拇指,立刻又听见他说:
“我又钓到了一条细鳞鱼!”
“真行啊!”
在我的头上方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滚下来一些土,我抬头一看,是阿基姆在陡岸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你在这儿能弄到些什么呀?”我把皮包举到他的鼻子底下,阿基姆双手捧住面颊说:“哎哟哟,老哥,这是怎么回事?!”他向走过来的柯利亚埋怨说:“他们怎么能一条一条钓上来的!……”
“让他们钓吧!让他们乐一乐吧!乐个痛快吧!……”
“你啊,”我对阿基姆说,“大概要拿缆绳当钓丝,用劈柴当漂子,噼里啪啦地往水面上甩着捉鱼吧……”
这时,我又在那里钓到一条茴鱼,按照阿基姆的看法,一个规规矩矩的渔夫根本不会想到上这种地方来钓鱼,而规规矩矩的鱼也不会停留在这种地方。阿基姆把手一挥说:“这儿大概有鬼!”他噗哧噗哧地踩着泥地往前走去,并且执意说他无论如何能比别人钓得多。他拐过一个弯,就开始大声唱起来:“能征服我的不是监狱,而是湿漉漉的大地——母亲……”柯利亚哈哈大笑着,他一面跨过浅滩走到河对岸去,一面说别看阿基姆人瘦小,钓起鱼来确实比别人钓得多,他能跑在最前头,把条河搞得兜底翻转,河里的活货会被他赶得四散逃窜;如果连一条倒霉的鱼也见不到的话,他就会把钓竿梢的顶端折下来,把钓丝绕在上头,然后拉上半截棉袄蒙住耳朵,躺下睡觉。连蚊子怎么叮他,他也不在乎。
在阿基姆后边跟着一条有点傻里傻气、好吃懒做的雄狗“塔尔桑”。另外还有一条机灵的母狗“库克拉”。库克拉忠心耿耿,在猎取毛皮兽这一行当里称得上是个好帮手。它一步也不离开柯利亚,蹲在他近旁,用爪子擦着脸,轰赶鼻子上的蚊子。至于塔尔桑为什么会这样依恋阿基姆,这是大自然的一个谜。阿基姆对塔尔桑真是百般戏弄!骂它,赶它,即使要给它吃一条很小的鱼,阿基姆也要乘机耍弄它一下——比如:他把一条小的鱼扔进茂密的毛茛叶丛里,叱喝说:
“上!快!塔尔桑!去抓鱼!抓住它!”
塔尔桑在草丛里像山羊似的跳来跳去,捕捉那条小鱼,弄得水花四溅,还常常把到手的猎物放跑了,只得舔一舔嘴唇,等着再赏它点儿什么——它爱吃鱼比爱吃糖还厉害。
我已经没力气再笑了,而我的儿子却宁愿不吃饭,也想看阿基姆怎么拿塔尔桑取乐。他同塔尔桑一起跟在阿基姆后面,爱不忍释地盯着它那副嘴脸看。
“阿基姆!”柯利亚厉声喊着,“就要烧鱼汤啦,可我们拿什么烧啊?!”
阿基姆没有答话,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不见了。
于是我们也沿着奥巴里哈河向树林深处走去。原始森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雪松树林已经长得贴近河岸,有些地方,河两岸的枝叶几乎都碰在一起了。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岬角上和春汛后留下来的河汊子上满地都是难以使人通行的茶藨子和各种绿色草丛,其中白芷的顶端都长着一团团紫红色的花蕾,即将开放出浅色的伞形花序。在盖满密密层层杂草的泉水旁边,在背阴的凉爽处,瞿麦开完了最后一批花,已呈现出残花凋零的样子,然而灰藋正好当令。杜鹃、杓兰、鹿蹄草这一类讨人喜欢的花草也到处都在吐葩,白头翁、紫堇在积雪较久的峡谷里都有点萎蔫了。接替它们的是生命力极强的羽茅草和叶子打皱折的藜芦。这里的夏天总是姗姗来迟,它给沿河的低地、峡谷、岬角徐徐铺上一片绿茵,渗进针叶林的浓阴里,那里越橘、景天和沼地臭毒人参的花朵行将凋谢,夏天要费很大气力才能沿着奥巴里哈河进入这个被严冬的酷寒和大雪压得昏昏沉沉的密林之中。
路开始好走一些了。黑林、河柳、荆花李、山楂、合叶子和各种各样杂草都开始畏缩不前了,都在原始森林一片茂密的树木面前望而却步,它们只沿着溪谷、野火烧过的荒地、野兽出没的小径,偷偷地潜入到密林中僻静的沃土带去。
奥巴里哈河的河曲愈来愈多,而且愈来愈陡了,这些河弯很短,但水流湍急,每打一个弯就留下一个浅滩,浅滩后边不是宽阔水面就是漩涡。
我们慢慢地从一个岬角走到另一个岬角,凡是穿短筒靴的,都完全尝到了水凉砭骨的滋味,河水可真是清澈见底,有的地方看上去只有一脚踝子深的水,一踩下去,就常常呼隆一声浸到腰际。柯利亚建议停下来烧鱼汤,因为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气又闷又热,大家穿着不透气的防蚊衣服,都累得疲惫不堪。蚊子趁火打劫,我整个脸被叮得像火烧似的,耳朵背后都肿起来了,脖子很痛,从手腕到手指全是血。
堆积如山的枯枝败叶和荆棘乱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再往前,”柯利亚说,“就连当地的穷光棍夏天里也不去的。”接着他大声喊了一下阿基姆。
没有反应。
“真是只快脚鹿!地道的流浪汉!他要把小家伙给累坏的,塔尔桑也会拖垮!”
在这堆年深日久的、层层叠叠的、高耸的庞大堆积物上,这儿是枝杆杈丫的赤杨树丛,那儿是弯弯曲曲的稠李,既有像蟹螯似的攀着树干往上爬的窄叶红柳,也有向水面低垂的茶藨子灌木;河面被分裂成许多碎块,水流从堆积物底下各处冒出来,或者疾如飞泉,四散奔泻,或者连绵而涌,汩汩不绝,但很快又汇合在一起了。这种地方,即便爬着过去也很危险,因为那些腐烂的树木和倒下的枯树,很可能坍下来压伤人,但“高明的”渔夫是决不会裹足不前,绕道过去的。
我径直往这可怕的荆棘丛深处钻进去,事先关照大家要避开只听得见水声而看不到水的险恶地方,那里,脚下尽是小蠹虫、甲虫和蚜虫。
在一些倒下的树木、露出地面的树根、断枝残叶、枯木朽株、被河水冲得溜滑的原木,以及成堆的碎石、鹅卵石和大石块中间露出几条黑魆魆的、冲蚀出来的地沟。我看到其中一条沟里有一小群小鱼。茴鱼的白色的小嘴巴往上蹿起来,啄碰着那些垃圾和蠹虫蛀出来的树屑、杂物。其中要是有一条鱼叼到一条幼蠹虫或者孑孓,就会倏地钻回到原木底下,于是整个鱼群也就随着逝去。水流一旦急遽地闯进原木下面,或是消逝在乱木杂树丛中之后,就会在黑暗中拥挤得东磕西碰,一时间很难从杂乱无章的树木堆里脱身。我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钓丝放下水去,蚯蚓刚碰到水,立刻有一个影子从原木底下窜出来,我手上震动了一下,于是就细心地把一条吊在钓钩上像弹簧似的挣扎着的大鱼拉了上来。
当阿基姆同那两个勉强拖着腿走路的伙伴(阿基姆一个劲地沿着奥巴里哈河奔跑,把两个跟班累得半死)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从堆积物底下钓到好些茴鱼了,我本想在他们面前夸耀一番,但是那位“老哥”打开他的背包,我看到里面有那么多漂亮的细鳞鱼,我的成绩就黯然失色了,但是按钓到的条数来说,我儿子的成绩超过了阿基姆,所以他豁达地赞扬我们父子说:
“哎哟哟,真是了不起!老哥,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钓鱼的渔夫!瞧,他们紧紧地跟在你后面,死逼硬赶,死逼硬赶!真厉害!”
我向这两位朋友说,用他们那套不成样子的钓具,即使到天国乐土去钓鱼,除了烂木头或是破靴子之外,也什么都钓不着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不上你那个天国乐土去就是了!”这两位北方捕鲱鱼的渔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把柯利亚也叫做北方捕鲱鱼的渔人,因为他自懂事以后一直都是在北方生活的,他捕捉过的鱼,其中包括图鲁汉斯克的鲱鱼,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了;这些地方捕鲱鱼的渔民虽然身材只有半大孩子那么高,但是他们吃鱼的胃口之大,我们很快就可以亲眼看到了。
阿基姆熟悉、利落地把钓来的鱼剖洗干净。我原以为他想把这些鱼用盐腌起来,以免腐烂变质,但是这位老哥把土豆和水烧开以后,却把钓来的鱼全都倒在铅桶里,再用木棍把鱼往下压着,不让火把鱼尾巴烧焦。
“干吗要煮这么多?”
“没关系,吃得了!走路走累了,饿也饿够了!”
这哪像是鱼汤!说实在的,铅桶里边几乎没有汤,全是油脂,厚厚一层!我儿子是个钓鱼能手,但是鱼却不大爱吃。而我也已经不习惯于大量吃鱼了,我对付了五条不大的、肉质细嫩的茴鱼就离开桶边了。
“嘿!好一位吃客!”阿基姆噗哧笑了一声。“你吃这点儿就撑饱啦?”
这两个渔夫把鱼倒到斗篷上,再拌上很多盐,就一边咬着山葱,一边不慌不忙地把钓来的鱼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鱼骨头,甚至连鱼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我怀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再三揣度:他们把这些鱼装到哪里去了?!这两个摸鱼的,每人又猛灌了五杯茶,相互眨了眨眼睛,作总结似的说:
“好,感谢上帝,总算稍微吃了一点。上帝赏赐了一顿美餐,别人未必有福消受。”
“你们可真能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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