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暗礁附近(1/2)
在奥巴里哈河上游约莫六俄里的地方,一条更为湍急、清澈、盛产鱼鲜的苏尔尼哈河汇入叶尼塞河。柯利亚和阿基姆就是在这条河上遭过一次劫,让黑啄木鸟把作钓饵的蚯蚓吃了个精光。
山脉延伸到苏尔尼哈河那里就中断了。老远看得见山腰一侧的崖岸。山崖陡然遭到河水拦截,简直像仓猝回避叶尼塞河似的蓦然耸起,随后没入苏尔尼哈河,在水面上露出一个石岬。
山麓在水面上中断以后,在水底深处继续绵延。叶尼塞河的激流在它上面咆哮,翻腾。当地的渔民把水下的石岬叫做暗礁。礁石里里外外滞留着许多杂七杂八的废物,这些废物和石块上粘满了各式各样的水生甲虫、毛翅虫、瓢虫,特别是无数小虾,它们是鳇鱼、鲟鱼和其他水族喜爱的食物。
从苏尔尼哈河到奥巴里哈河和两河的下游地带出产上品的鱼,因此楚什镇那些“摸鱼的”就经常混迹在这几条河的河口偷渔。他们并不认为“摸鱼的”这个字有什么贬义,恰恰相反,甚至很乐意用这个词来代替惯常使用的“渔夫”一词。可能是这个外来的异族词能给人某种神秘感,能在人们心底里燃起欲望,想从事同样神秘的和侥幸的勾当,而且一般说来它能发展人的机智敏捷,养成人的老谋深算、坚毅不拔的性格。
对于法律和形形色色的时髦风尚,楚什镇的人们都用一种古老的农民式狡诈来决定取舍:如果法律能使他们摆脱苦难,帮助他们在物质上得益,捞到好处,他们就很乐意接受;如果法律严峻,限制了他们,他们就会装出一副愚昧落后、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什么我们报纸也不看,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磕头求拜等等。但如果实在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万不得已的时候,楚什镇人就开始进行默默的、长期的、韧性的斗争,不管是明地里纠缠,还是暗地里破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回避的事,就能回避掉,想弄到手的东西,就能弄得到,要把谁从镇上挤走,就准能挤掉。
在夜间作业以前,渔夫们身心交泰地围着篝火坐着,懒洋洋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等待天黑。篝火堆里除了两根原木外,还堆架着标有“铁路”字样的漆过的门板、俱乐部的旧沙发、柜子、贵重的薄板,火势蹿得很高,热烘烘的。篝火随着飘荡在河面上的晚风摇曳摆动,蹿动的火焰烤灼着人们的脸,而原始森林里吹来的疾风以及荒沟里堆积着的冰块连泥带水融裂时所散发的寒气,却直透人们的脊背。难以置信的是在莫斯科附近和几乎整个俄罗斯中部现在正干旱肆虐,森林在那儿自行燃烧,青草和庄稼萎谢枯干,沼泽见底,湖泊和池塘底里的淤泥龟裂,河道变得窄浅,田野和森林里的小动物宛转呻吟,奄奄待毙。
这一带的春天拖得很长,由于这原因,解冻时流水的力量大得吓人。寒冷使巨大的冰块停留在河上,然而在叶尼塞河的上游地区洪汛已经开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电站排放了剩水,滔滔的洪流把冰层打得粉碎。罕见的、令人生畏的流冰一路席卷过去,在石滩急流处积成冰群,像河坝一样拦住了河水,河水仿佛失去了理智,急不择路,难以阻遏地涌进了荒地,冲打着两岸的村落,使乱石堆积如山,卷走了树木、栅栏、木棚、杂物和垃圾。在森林里,特别是鄂毕河和叶尼塞河之间低洼的沼泽地带,到这时候还留着即将消融的积雪。大水一望无际,道路阻塞不通。蠓虫成群地腐烂着。
白天我走进沿岸的丛林地带,好不容易地顺着奥巴里哈河一路打听茴鱼开始活动没有。在一个柳林掩映的去处,我发现一汪浅水,我以为上面覆盖的是苔藓,一脚踩在上面就陷了进去,摔倒了。密集的蚊阵正布在背风的地方。这不是那种贵族元老气派的俄罗斯蚊子,先要低吟慢唱,手舞足蹈个够了,然后才懒洋洋地叮你一口。不是的,这种北方的、饿瘪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野性十足的东西,一下子扑上前来,一声不哼地碰上什么就叮螫,它能叫长角鹿踣地不起,能使人痛苦万状。在这些地区,旧时曾经盛行过一种极其可怕的死刑:把罪犯(通常是叛教者)绑缚在这原始森林里听任蚊虫咬螫致死。
野兽早该到河边、到透风的山脊上来活动了,但春汛和积雪切断了已变成沼泽的空旷森林中的所有道路。蚊虫正在那里了结无法自卫的动物的生命。一只长角鹿经过一连几天的颠沛流离,来到河边,慢慢地越过河汊,躺在岛上的高处,让外来的粗野的石灰工劳动组合的成员们看了个一清二楚。石灰工们抄起斧子、铁棒偷偷地逼近这头畜生。长角鹿没站起来,也不躲避,它睁着脓肿的双眼看着人们。嗤嗤作响的鼻孔里挂着血块,耳朵里也结满了干血。这只野兽伛偻着背,嘴唇耷拉着,湿漉漉的兽毛粘成一团一团,它与世无争,神情麻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它的身躯和朦胧凝滞的眼睛享受着摆脱蠓蚊困扰后的快感,鼻孔里吸入的已不是密如飞尘的蚊群,而是河上的清风,这清风透进肮脏的兽毛,也透进厚厚皮层的毛孔。瘦骨嶙峋的硕大的身躯上只有两只耳朵的上端在微微地、令人难以觉察地颤动,让人感到它还有领略生的欢乐的能力。
石灰工们斧棒齐下,打死了长角鹿,现在可有肉吃了,虽说这头鹿孱弱不堪,半死不活,但终究是兽肉,老是吃鳊鱼、鲈鱼也够腻味的了。
傍晚时分,我在奥巴里哈河口钓上来二十来尾茴鱼。阿基姆一面在灌木林里寻找捕鱼器材,一面在骂街。我劝他:缺什么东西,向捕鱼的人们要一点不就得了?“真要命啊!”阿基姆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并对我一挥手表示不屑一理——意思是:尽出怪主意!起初沿河一路过来那会儿,阿基姆把火柴失手掉落在水里了。我曾经提议弯到渔夫们那儿去要一点儿。他却对我大发脾气,说是带了个陌生人怎么能往船上钻,何况还是个大肚子!我笑了起来,以为他是在说笑。但在钓鱼的时候,我由于觉得奥巴里哈河口的茴鱼似乎太小,就拐过河湾,看到那里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坐在一条小船上捕茴鱼,这是一个相当和蔼的渔夫。由于城里人那种过分喜好与人交往的习惯,我上前攀谈起鱼儿上钩的情况来,但阿基姆从林子里赶过来,毫不客气地拉我离开了河岸。
“你怎么到处搭讪?”他低声抱怨道。“那个在捕鱼的是旧教徒吧?是吗?在捕茴鱼吧?是吗?所以你就听得出神了!”他把我看成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他两个兄弟正在柳丛里剥鹿皮取内脏,打死了三只,放血的时候血却流不出来。没有血,叫蚊子吸干了,没——关——系。能卖到轮船上去,城里人连这种肉也吃。”
阿基姆在一只小铁盒里找出一些火柴,这个冲压有斯巴斯克钟楼图案的铁盒是我有一次送给柯利亚的。唉,柯利亚,柯利亚!兄弟呀!阿基姆终于没能找到锅子和勺。阿基姆把茴鱼放在树橛子上烧烤,瘦小的脸转过一边避开热浪,烟熏得他眯起了眼睛。这种架在树橛子上烤熟的鱼滋味极其鲜美,当然会烤的人可以不烧焦鱼尾和鱼肚,而鱼背又不至于不熟。
篝火旁聚集着四个捕鱼人——有艘行踪诡秘的快艇开来,把他们惊得从布钩的地方躲开,现在他们躺在岩石之间,在等待小艇开过。本想乘兴捕点茴鱼,但来晚了一点,临近夜晚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气压降低,鱼儿不再游动觅食,只有斑鳟在浅滩处赶逐着鳊鱼,整夜甩拍着尾巴,像打鸟枪一般。旧教徒们很晚还藏身在灌木林里,在夜幕初降的浓重的黑暗里他们分乘两只小船划向叶尼塞河的另一岸,傍岛岸停住,就不见动静了——他们把肉藏在冰里。
一个姓乌特洛宾的渔夫,外表整齐,胡子修得精光,他的举止、步态、谈吐老成持重,他掏出一张边疆区的报纸,由于没事可做而大声念了起来,不时对听的人们投以嘲讽的眼光:
近年来为数众多的违禁偷渔者肆无忌惮,专于夜间进行活动,造成鱼源保护工作的极大困难。为对付他们,现已釆用一种完善的夜视仪器。“叶尼塞河渔业资源管理处”所辖各柴油机船和快艇不久均将配备这种仪器,此种复杂光学仪器的有效半径可达几公里。这样,夜间偷渔者即使侥幸逃脱追踪,但保护部门的工作人员亦能掌握其外表、相貌、衣服、汽船的识别标志、引擎牌号和其他细节。
以往偷渔者漏网逸去的情形时有发生,他们的引擎通常功率极大,甚至一艘艇配备两只引擎,追捕十分不易!
“乘上三驾马车,除非去追木瓜!远处灯光闪亮,木瓜才会被抓!”一个长相凶猛、脸面瘦削、目光如铅的汉子躺在篝火旁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的绰号叫柯曼多尔,和食品商店的女售货员拉尤霞有桃色关系。
“啊——唷——嚯!”达姆卡大笑起来,他乱蹬着两腿,连火苗都晃动了。
“不要打岔!”身躯庞大、笨重而颇有傲气的那个汉子用手肘支起身子。
“现在遇上这种情况,夜视仪器将帮助解决问题,”乌特洛宾继续念道,“在白天渔源保护部门则配备有枪式摄像机,‘叶尼塞河渔业资源管理处’的交通运输工具正在逐年增多。叶尼塞河及其各支流航道在流冰期过后即将有六十艘大功率柴油机船、十四艘快艇、三十五艘摩托艇和一百多艘铝质快艇执行巡逻任务。整个船队已作好充分战斗准备。对大自然的敌人将严惩不贷!”
这个渔夫慢悠悠地卷拢了报纸,把它塞进短外套的插袋。周围静悄悄的。
“要像追捕兔子一样来追了。”达姆卡说道,此人忍受不了一分钟以上的沉默。
“靠逮我们过日子啦!”柯曼多尔大声地骂了起来,他的眼光完全沉滞了。“船队已做好战斗准备!……”他学了一句,不知怎么有点口齿不清,“就差没对我们用上原子弹啦!……”
“是啊!人们历来捕鱼,鱼也历来不缺!如今糟蹋起来成千上万,收获捕捉寥寥无几……嗳,咳……!该了结这种苟且偷安的局面了,到南方去,到水果之乡去。没有鱼捉,没有原始森林,我们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乌特洛宾平静地加入了谈话,虽然他似乎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但我却觉得这些看法是专说给我听的。
“办公室签字,会计员给钱!”身躯笨重的那个汉子挥了一下手,舒松着他那硕大的身体和一度紧张的内心,开始在篝火旁躺下,两肘支着沙土,身子的一侧压在石子上,把石子弄得咯嚓咯嚓直响。
“这是什么枪来着?”阿基姆说了一声。对于复杂的光学仪器他搞不淸楚,然而“枪”这个熟悉的字眼给了他强烈的印象。
“可厉害了!”柯曼多尔气势汹汹地答话。“瞄准你,对穿过!”
“没有这个道理!”那个身体结实的汉子在石子堆上忙碌起来,说了一句。
“河上和林子里都不让待了!很快要从这个世界上给撵走了!……”
谈话激烈起来,变成了争吵还夹杂着骂娘。我却更加留神地观察着聚在篝火旁边的这一群人,竭力想了解他们,记住他们,并把他们认识清楚。
第一个引人注目的是柯曼多尔,我还是上次来的时候就在河上看见过他。他也姓乌特洛宾,这是叶尼塞河上一个常见的姓氏,他是刚才念报的那个渔夫的弟弟,但无论外表或是性格都和他哥哥毫无相似之处。从前不知什么机缘巧合,叶尼塞河来了一个高加索山区出生的人,从此这个不为人知的高明骑手的模样就一代一代传下去,子孙像按照模子被冲压、捏塑出来似的,毫不含糊地保存着他那一副凶猛的脸相。乌特洛宾家的谱系可以上溯到外来的高加索人,更可能是逃亡的切禅人[1],因此柯曼多尔还有另一个诨号:切禅人。他浑身的肌肉、骨骼轮廓分明,两指宽的眉毛黑压压地紧贴在高高隆起的额角上,在鼻梁上方连了起来。眉毛下面一对不讲情面的眼睛始终流露出一触即发的挑衅神情,但柯曼多尔头上一团团不加修饰的鬈发和这个切禅人显然从娘身上得来的红润的、跟他的脸完全不相称的嘴唇,使这个性格暴躁、容易冲动的人的外貌稍稍温和了一些。他并不是在说话,而是把字逐个儿地吼出来,同时他的目光如电,似乎在鞭挞对方,可能是由于他的犷悍的外表或者他的烟斗,否则就是由于它的职务——他名副其实是国营农场百吨轮船的船长——令人想起歌唱海盗、走私贩和诸如此类的亡命之徒的歌手:“他身材高大,像一棵橡树,一头红发从来也不修饰,咬着烟斗不松口,像饿狗啃骨头!……”
傍晚,柯曼多尔的小船钻进奥巴里哈河,他拉船傍岸,就向篝火走来,我看到舱底垫板上有一只湿漉漉的口袋,鲟鱼就在里面挤蹭,船里的一切东西都四散乱丢,黏糊糊的,一副无人照料的样子。尾舱上搁着一支有锈斑的双筒枪。动手拨弄别人的枪支是件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克制不住,打开枪膛,取出子弹——铜弹壳筒里的铅弹簇新得像刚在工厂里铸就似的。“在安静无事的夏天干吗要带枪呢?”回到篝火旁,我问了一声。柯曼多尔哆嗦了一下,扫了我一眼,脸色顿时阴郁起来。
“还怕用不上吗?”他打着哈欠说道。“犯人会跑来……野鸭子会飞来……”
“野鸭子现在是孵蛋的时候。”
“这是在你们那里,我们这儿是不让它孵的,在我们这个西红柿四季生长、偷渔人胆大包天的地方……”
“啊——唷——嚯!”达姆卡扭动着全身,讨好地大笑起来。
于是其余的渔人都坦然地笑了我一阵,阿基姆抓住时机,重又对我嚷嚷:
“你干吗去惹他们?……你小心点!……”
柯曼多尔仰天躺着,两手枕在脑后,目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空,悲哀在咬啮着柯曼多尔。这个强有力的、无羁无绊的人从来不承认悲哀,也没有预料到和想到过它,因此这悲哀的降临使他猝不及防。
……去年夏天,也是这个时候,一个晴朗宁静的日子里,柯曼多尔驾船到布钩的地段去。一阵微风吹皱了河面,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叶尼塞河喧闹激荡了一整个春天,在如醉如狂的春汛期间放荡恣肆了一番,现在正进入平水期,志得意满,陶然自得于深沉的力量和宽广、坚毅的气度胆魄,在阳光下灿灿发光。从岸边和远处朦胧的烟树密林里飘来沼泽地的燠热气息和密林深处正在消融的最后一批积雪散出的寒气。初绽的花朵的芳香已完全覆盖了隔年的陈草、发酵的沼泽和枯萎的针叶所散发的腐败味儿。空气简直像一块多味夹心糖。它从两岸拢过来,包裹着衬衣底下的身体,使之舒适地感到青春的活力,一种快乐的慵倦感觉充溢全身,惹起了种种懒洋洋的、异样惬意的回忆:当年他这个“切禅人”看中的当地一位粉人儿似的美女,在成了他妻子以后,曾经有一次用丰腴的嘴唇去吹过他的双脚,因为她一失手把一桶鱼汤打翻了。现在那个“美女”却对着他“吹”起了乡巴佬的骂娘粗话。但是往事而今成了回忆:灼痛的心已经不再感觉得到女人轻柔的气息,但外边的热感消退了,心底里却燃烧了起来,也顾不得灼痛,只想一把搂着年纪轻轻的妻子,和她一起来干点儿什么……
啊,爱我吧,姑娘,
趁我现在自由自在,
趁我现在自由自在,我是你的……
柯曼多尔唱了起来,感到心满意足,因为甜滋滋的微风吹拂得衬衣底下的身心无比舒适,因为边疆区渔业稽査船“库拉”号开到叶尼塞河下游去了,清澈明亮的河水日趋和暖,鲟鱼开始向水底礁岩游动,而那儿利索的捕鱼钩正等待着它们去嬉游。玩吧,傻家伙,玩吧,生活里一切都是从玩乐起因的!……鱼儿会哭泣吗?谁又能知道呢?它在水里本是湿的,即使哭泣也看不出,而且它又不会叫喊。要是会叫喊的话,整条叶尼塞河,而且何止是叶尼塞河,所有的河流和大海岂不都要吼声如雷。大自然就是会安排,让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有些东西要出声吼叫,有些就无声无息地生老病死。可爱的鲟鱼在悬钩间嬉游,只消身背后噗啦一声,就会被丢进麻袋了事!要给孩子们搞牛奶,女儿中学毕业该给她买一双皮鞋。女儿是柯曼多尔心头的一块肉。她保留下了爸爸脸上一切优点:两道英姿飒爽的黑眉毛,一头漆黑的鬈发,一双锐利的、和父亲那样闪烁着稍带野性光芒的眼睛,而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则是北方的白皙的肌肤、修长的颈项、鲜红的嘴唇和雍容华贵的步态。好啊!女儿——真是好极了!要是她能一辈子待在家里该多好,但做不到,总会有那么个野小子把她明抢暗夺了去——这也是同一个大自然的规律。这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不是她第一个人如此,也不是她最后一个人如此。也许会遇上一个好小伙子做女婿,那时兴许能一起下河去打鱼,两相对坐着喝酒。
多么美好的天气,
弥漫在草场中间……
柯曼多尔一边随意唱着,思量着,一边摸索着提起来的钩索的牵绳,除净钩子上的杂物、垃圾。在水流和河道的排钩上真是应有尽有:破布、狗嘴套、皮靴、旅行者的大草帽、女人的短裤衩,不一而足。有些事真是想到也害怕:强盗般的渔场稽查员一下子掐住捕鱼人的脖子:叫他们气也没法喘,喊也没法喊。黑夜里必须带着手电去检查布好的钩索。八月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而鲟鱼却源源地闯来!不用说,好运道来啦。突然钩索上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牵扯着,浮动着。鳇鱼!已经疲惫不堪,难于动弹,软弱无力地抽搐着。渔夫心都沉下去了。双手勉强把住牵绳。他换了一口气,鼓足力量,拉动捕获物——鳇鱼很衰弱很衰弱了,既是这样,倒也容易对付。要是拉起来费手脚的话,势必搞出很大的声响!牵绳已经完全停止扯动了,分量依然很重,但不见动静。这时有个什么东西浮了上来,但并不挣扎。“鳇鱼扎死了!死了,咽气了。唉,你啊,唉哟!……”柯曼多尔用手电照了一下:我的爹啊!一具尸体!龇着牙,眼窝是两个窟窿,鼻子没有了,不知是给鱼、水獭还是麝香鼠吃了……还好他神经比较健全,要不,黑夜里他一个人在河中央,一准要吓得从船里跌出去。就搞上来这么一条鱼!他就这么开门得利!他眯缝着眼把这家伙从钩子上松脱,溺死者重又漂浮而去,“去寻求坟墓和十字架”。称他为“家伙”,好像就没有埋葬他的义务了,一切要装得像逢场作戏——不期而然的相逢,从容自如的分手。虽说这“家伙”漂走了,但他心里却留下了烦乱,他没有按基督教的方式办,应该把他埋到土里才是。叫他不痛快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记起了一个迷信的说法:“如果浮尸氽在河上两脚朝前,那是在寻找做伴的!”他是怎样漂浮的,是头朝前还是脚朝前?黑暗里怎么看得清!现在只要稍稍感到钩索上有点吃重,他的心就会剧跳,两膝发软:不要又是个“家伙”?……
不要愁眉不展,拉达!
不要愁眉不展,拉达!
你的笑容,能叫我满心喜欢……
“真想得出!”柯曼多尔摇摇头。“哪一个拉达?”但是不管唱歌,也不管怎么振作精神,他都已经克服不了每当想到那个“家伙”时袭上他心头的压抑感。“也许该唱点儿什么定定神,让心里痛快痛快?一个好端端的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不管老婆怎样搜他腰包,掏他口袋,他照样背着她藏了三个卢布。“这婆娘可厉害!真是个瘟神恶煞!在她手里没法喝个痛快。而像咱们这号人又本性难改!据说,有个村子里就有一对农民夫妻喝上了劲儿,把什么东西都弄了个精光:不管是房子,是奶牛,是摩托船,弄得孩子们都到外面去要饭。男的买回来一口袋土豆种子,婆娘就把它拿出去卖了五个卢布,带了一瓶酒回来。两口子把它一起喝掉,男的就动手打老婆,打呀,哭呀!打呀,哭呀!之后夫妻俩好像还抱头大哭了一阵,真够动人的!后来两人都进了戒酒教养所。我老婆也用戒酒教养所来吓唬我。好厉害,这婆娘,好厉害!她这可是找了个好丈夫,对他恶言恶语!……嗨……你不要愁眉不展,拉达!还是一起干了这瓶‘桑采大’[2]!”柯曼多尔把牵绳拴在桨架上,走向船头行李舱,把鱼、罐头,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到一旁。干脆对着酒瓶口把“桑采大”直接往嘴里灌。他是个十分讲究的渔夫,有杯子,有锅子,有勺子,样样都有。但是对着瓶口喝酒比较有好汉气概,可能也比较下流吧?酒一无阻碍地流下,通达四肢和网络交错的血管。
喝完酒后,重又干活,精神振作多了,活儿也得心应手。说起来酒这东西当然是害人的,但是它又有巨大的力量。周围世界真是丰富多彩!河岸两旁绿油油的,整个河面阳光灿烂,远处的轮船和篝火青烟袅袅,海鸥在回旋飞翔。这就是喜悦,这就是生活!不,他不理解,并且从来没法理解城市里那些孱头:汽笛声里上班下班,吃的东西又千篇一律,什么都得付钱……
且慢!这是什么?
柯曼多尔惴惴不安地伸长了脖子。可一点儿没错,一只小艇在疾驰,艇首高高地翘起,激浪向着岸边涌去。小艇隐没在山岬后面,激起哗啦哗啦的波涛,然后停泊在树林的背阴地带。这就是说,渔场稽查员已经排除了技术故障,又出来执行任务了。“啊,瘟神!周围的一切完全是为了使生活愉快才创造出来的,但你去享受吧:又是大蚊子,又是小虫子,要不就是渔场稽查员,总之不让可怜的人儿摆脱烦恼,总要他觉察到上帝的惩罚……”
柯曼多尔俯下了头,好像准备向谁劈刺一般,他脸上的棱角显得更分明了。原本已经够阴郁的眼睛全然冷漠了,牙齿咬得咯嚓咯嚓地响。他把没有喝完的酒瓶塞进行李舱,得赶紧干活儿。平静的心境,无忧无虑的情绪虽然还有一星半点,但已经在消散,惯常的恐慌、不安和恼怒又急忙在他的心里占领了平素的位置,交集在他阴沉的心头。然而柯曼多尔一路掂摸着挂钩的牵绳,尽管手里带紧着干活,却并不慌张,挂钩已经查看过半,钩子阻塞得不大厉害,也许他还来得及把布下的钩察看完,整理好。柯曼多尔一面干着活儿,同时注意着渔场稽查员的小艇,他估计着自己这条船的马力,燃料储存量:油箱是满的,马达是新的,船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对方,这些“哈莱依”——这在汉戴族语里意思是抢掠渔民的土匪——却有两个人:渔场稽查员谢苗总是带上他儿子出来搜索。是为了训练儿子还是出于害怕?是训练儿子。谢苗不是胆小鬼,要不然他早就完蛋了。
乘上三驾马车——除非去追木瓜!
远处灯光闪亮——木瓜才会被抓!
柯曼多尔以一种幸灾乐祸的颤音在鼻腔里哼哼地唱着,但他不敢过于忘形,稍一疏忽大意就可能变成残废,鱼钩会把手扎个对穿——谢苗才不会替他支付医药费呐!船和船在靠近了。稽查员的小艇从岸边飞驰而来。它的马达早已磨损,用旧了,但今天它的声音却平稳有力,船尾处升起淡淡的青烟。这些“哈莱依”已把马达拆修过了。柯曼多尔不放心起来,不会把这些稽査老爷放得太近了吧?“嘿,瞧咱们的!让他们现在就看看颜色!我这就给他们来一个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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