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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加尼达村的鱼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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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这就该走了,极北地区短暂的夏天就要来接替她。但不知什么原因春天仍在逡巡徘徊,不忍离人。等到春天终于顺着江河湖泊中的流水逝去的时候,人们已饿得面有菜色了。

潮湿的冻上地带弥漫着一团暗蓝色的雾气。有个年轻人趿拉着大得不称脚的破旧靴子,正费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不时弯下身去,从长在草墩和冬夏常绿的苔藓间的酸果蔓上摘几粒浆果。那还是隔年留下的,早冻枯了,只剩一张薄皮和被松藻虫啃食过的果仁罢了。年轻人直直腰,把手掌里揉成黏糊糊一团的果实塞进嘴巴。他有好大一会儿睁不开眼,直觉得头晕眼花,脸前悠忽着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彩虹,耳里嗡嗡作响,起初是一丝丝连绵不断泛起的作呕的感觉,渐渐纠成一团,堵塞着、窒息着胸口。

土岗两侧是一片白雪覆盖的寂静世界,但坡脊上却已经是暖和的了。年轻人在这儿发现了一根湿羽毛。他想走得快些,准是猫头鹰或者北极狐逮住脱毛的大雁了,说不定还会有剩下的骨头。可是那靴子不听使唤,虽然里面填得严严实实,但终究不跟脚,牵掣着脚脖子。小伙子摔倒在地。他喘过一口气,用双手支撑着欠起身来,就在这当儿他愣住了:发现在他鼻子跟前有一朵长在毛茸茸细茎上的小花,扶衬着花朵的不是叶瓣而是两片纤弱的、带绒毛的、像雏翼样的东西,花萼亭亭玉立在如同粘满霜花的毛梗上,而在花瓣中间,有一粒纤细的晶莹冰珠在闪亮。

太阳挣脱了严冬的昏云暗雾,这时正高悬在冻原上空。它使各种各样的植物重又挤进了生机茸茸的冻原,蔓延到匍匐交错的偃松丛里,布满了湖泊四周和河边洼地。而这朵小花果断地挺立在四面受风的土岗上,那里的土层还没有化开,而只是开始返潮,湿土滋润着欲露犹藏的像蛛丝般纤细的苔藓、滋润着干枯的草茎和还没有从严寒封冻的毁灭性的干旱中苏醒过来的灰暗的水越橘丛。只有这一朵小花独自存活在土岗上,信心十足,带着挑战的神气,它不图安逸,而是勇敢地承受着本地春天里常见的料峭的春寒、凛冽的朔风和冰冷的潮湿。

花朵守候着太阳。阳光投射到冰珠上就像射到透镜上一样聚成了一道光束,温暖着深埋在花萼绒毛里的花蕾,在阳光下冰珠慢慢地融化着,消陷下去,压着喜气洋洋的花瓣,就像拨开了它的门扉,花萼活泼地张启开来,让花骨朵儿承受阳光的抚爱。冰珠渐渐地终于化成了晶莹的水滴。即将成熟的花籽和花儿本身便把清澈的水珠作为滋养。待到太阳沉下了地平线,夕照消褪殆尽,花瓣很快就收拢到一起,尽管绒毛还自下而上散发着余温,花朵悒悒然垂下头去,消溶在冻土带灌木丛的灰色里。可是在花朵里面,在花瓣中,它那涓涓细流似的工作并没有停止,它通过茎脉从根部吸收水分并使它凝成一颗小巧的光可鉴人的冰珠,以便明儿重把阳光收聚成束。

一个早晨接着一个早晨,一个白天接着一个白天,这朵名叫罂粟的花朵儿逐渐成熟。有一天花瓣萎谢了,脱落了,枯干的花梗咝的一声断了,于是小铃铛似的花蕊掉到地上,冻原上的风儿把它们吹得满地乱滚,迸散出一颗颗细小的黑色种籽。

……后来阿基姆已经记不清楚他有没有找到那只被撕裂的大雁或者找到了其他食物。依稀记得是找到的,还啃过那粘满了毛羽和苔藓的生的骨头,也可能这是在另一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每当冰雪将融而未融之际,冻土带都会像发面一般膨胀起来,此时无论乘车还是徒步都难以通行其间,河上又漂满膨胀的冰块,根本无法泅渡。几乎每年这种时候,阿基姆都会饿得捡到什么就吃什么。吃北极狐、猫头鹰和狐狸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甚至还抢它们嘴里的东西吃。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已忘却,搅在一起了,跟有关孩提时代的其他回忆搅在一起了,浑成了无从分割的生活断片。但是那株花,那株倔强的、勇敢的、曾经寻求和太阳亲近的冻土带的小花,却能离开其他记忆而单独存在,始终生气盎然。这是因为这朵具有很不容易记住的外国名字的北方小花跟阿基姆的生活历程有某种相似之点。从冻土带往北,到靠海的地方,这种花就多了,暖风甫熏的时候,荒漠的原野一时间云蒸霞蔚、繁花似锦,所有其他植物都不禁为之黯然失色。约莫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大地自己也会因目迷五色而笑逐颜开。

阿基姆是在叶尼塞河畔的鲍加尼达村出生和长大的。十来所倾圮颓败、风吹日晒的小屋,都只有一扇窗子。几间谷仓上的油毛毡顶,耷拉了下来,在风里簌簌飘动。而在这些小屋之间,矗起一个工棚,它像遨游在沼地里的一只肥胖的天鹅。瞧,整个儿鲍加尼达村都在这里了,如果不算河边那个浴室的话。浴室紧贴河岸,经过烟熏火燎,颜色黑黝黝的,门扉已是千疮百孔。在它后面的沙滩上另有一间木板墙的堆物房,门上写有“鲜鱼收购站”几个粉笔字。工棚后边有座已经歪歪倒倒的没有门的草黄色的小机务房。旁边是两间柴棚,一条小汽艇的铁壳——这是谁遗忘了留下的呢,还是被风浪涌上了滩头的?附近的水面上还有几条小划子,由铁链扣着,正在上上下下颠簸。捕捞队在滩头上支着一张长条木桌和一副可以挂上铁锅煮鱼汤的三脚铁架。

一只用来代替天线的船用汽笛矗立在工棚的屋顶上。温度表挂在窗户顶端,这是为了不让孩子们的手够上。工辆有一道门为了保温而被钉死了,门上悬挂着一个缺爪铁锚,如果失火、开会,或是谁在冻土带走失了,人们就敲响这铁锚环儿。工棚和草黄色小机务房之间还搭着一副单杠。它对孩子们来说太高了些,而成年汉子在渔场累了一整天后连走进窝棚都感到乏力,更别说去碰它了。

除此以外,鲍加尼达村再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既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苔藓早被人践踏一光。春天时有些地方还能见到灰颜色的薹草。湖畔的薹草,捕鱼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划破腿肚,拿兜网在湖边草墩等处赶鱼时尤其要提防它。但长在村子周围的那些薹草,才冒出细细的苍白色幼叶,就给饿了一冬天的狗哨食光了,因此,在村里存活下来的只有几根羊胡子草,稀稀落落、寒伧瑟缩的滨藜和垂下一绺红褐色草籽的狗尾巴草。莪蒿草受尽寒霜的欺凌而十分憔悴。偶然还可以见到从冻土带辗转来到此地的石楠草。而像红醋果这样的野莓子,绽出的小花苍白里稍带红润,一副娇滴滴的神态,星星点点地隐现在草墩上的杂草丛中。

选中这地方来建立村庄的人们,自己却并不准备住在这里。他们先是在水域图上看到了有适合捕捞的地段,然后经过踏勘,了解到这确是个出产丰富的渔场,于是派来了人。至于那些被派的人,压根儿不想为生活上的琐事操心——真的,何必为这些劳什子费精神呢?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叫往哪儿住,就往哪儿住;给什么吃的,吃就得啦!谁也没有动脑筋为这村子起个名称。这村子的名称是自然而然地得来的,来自一条注入叶尼塞河的支流河名,来自历来被称作鲍加尼达沙地这个地名。

离村庄约莫二百米便是墓地,这是凡有人烟的地方必然会出现的场所,它通常不在远处,免得活着的人还要多花力气去运送这累赘的皮囊。进入这墓地的先驱者是个不知姓名的罹难人,他被春汛冲上河岸之后,便永远在此安息了。当初建村那会儿,墓地着实忙活了一阵子,竖起了密密层层的墓碑和十字架,那都是用水上漂来的木头做的。但人们很快就学会了防止败血症,大小渔船也能驾驭自如了;落水的人少了;人们无端也不再去冻土带游荡,只是坐在工棚里喝酒解闷。渔业劳动组合把人们变成一个集体,使他们学会了合理安排生活,一切日常饮食、洗晒衣物、洗澡、取暖、缝补、修理,以至消遣娱乐等事情,都是大伙儿商量着一起办理。墓地终于冷落下来,杂草丛生,墓碑和十字架从冻结的土地里松脱倒塌了……但这些倒塌的东西是不会白白糟蹋掉的!既然倒塌了,也就是说大地也好,这些墓碑和十字架所终日厮守着的遗骸也好,都再也不需要它们了,把它们塞进炉膛却是烧火的好料,因为它们早被风吹得又干又脆。

只消一阵风来,发出沙沙声的石楠草和悬钩子,还有那草莓的嫩枝和水越橘的暗蓝色叶片便上下起伏,恰如波涛从四面八方漫向墓地。在矮小的土丘中间和墓地的周围都是一丛丛河柳和千缠百结、枝丫交叉的细叶子的矮白桦和匍匐树。冬季时沙鸡往往飞到这灌木丛里寻找吃食。小阿基姆用盛香烟、甜饼和挂面之类的箱板做了个捕鸟罩儿。误入圈套的鸟儿老是拼命扑腾,头在胶合板上撞得咚咚响。

年复一年,墓地被悬钩子藤爬满了。这悬钩子像是趁河汛来产卵的鱼儿,每到一处,便撒下一块块黄色的籽块,像指甲般大小的椭圆的水越橘花空自装缀着坟堆。在这块高地上,浆果要比其他地方成熟得早。小阿基姆忍呀,忍呀,有一次,终于经不住诱惑,吃了墓地上的浆果。之后他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侧耳去听他的内脏——是不是快要死啦?他觉得心头疼痛得如同针刺似的。但很快他被家务事一缠,也就把死的事忘了。

有了这次经验,小阿基姆就跟村里的狗一起,大嚼墓地上的浆果,再也不担惊受怕了。母亲讲了许多墓地上的鬼故事吓唬他,但阿基姆一点也不怕,还带了弟妹们一起到墓地上去。孩子们喜欢上了这块干干净净的高地,像一窝放牧的小羊那样,在坟堆里乱窜嬉戏,直到深秋初次上冻的时候为止。

从墓地的高阜上可以极目远眺;细沙平软的河滩斜斜地伸入水中,稍高处有水浪冲刷的痕迹,紧接着水浪冲刷过的陡岸,滩地全都呈阶梯状。一望平沙,舒徐伸展,水洗浪打使得它熠熠生光。滩上是一排排渔网晒架,栖息在上面打瞌睡的海鸥看上去像一串串的珠子。山鹬顺着斜坡跳来跳去觅食。斑纹雀拍打着翅膀在沙面上嬉耍。从冻土带飞来的雁群像卫士那样成群地驻守在远处,结成队伴在水边走来走去,啄食被浪花冲上滩头的小鱼和细嫩的草根。

在鲍加尼达村出生和长大的小阿基姆,上学读书之前从来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村镇和居住地。他从来没在哪儿受过洗礼,从来没有一本花名册上登记过他的名字,他是自由自在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父亲是俄罗斯人,在北方厮混了一个时期,攒下钱了,就把小阿基姆和他走后才出生的名叫卡西扬卡的小女儿撂给了他们的妈妈,独自走了,至今一无音讯。父亲名叫卡西扬——这是妈妈告诉他们的。在报名入学时小阿基姆说他的父名是卡西扬内奇,可是他口齿不清楚,人们把他的父名写成哈西扬内奇了。哈西扬内奇就哈西扬内奇,这有什么关系?

母亲知道了这事,好似女学生碰见了高兴事,拍着手,像只小鸥似的咯咯笑了起来,嘴里不断重复她那句爱说的话:“真——要——命呀!真——要——命呀!”

妈妈年纪很轻就怀孩子了。头生子小阿基姆生下时她才不过十六岁。妈妈讲给孩子们听过,卡西扬送给了她一双长筒袜和一块头巾,又请她吃了小甜饼和红蜜酒。这么好的人怎么能不爱呢?于是爱上了这汉子,压根儿没想到,就这么亲热一阵子能生出个小家伙,生出个“人”来。十月满胎后,她觉得只是在工棚里出恭了一次,人们就交给了她一个裹在布包里的、皱皱巴巴的、扭动着身体的婴儿。嘻露着没有牙齿的牙床,白乎乎的眼睛合着不睁开。她不大相信,又像是不屑一顾地说了声:“嘿,瞧这阿基姆,真要命呀!是我生下的吗?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管他叫阿基姆?她到底是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的,为什么她头脑里忽然间会冒出来这个名字?那只有问她自己了。按她的头脑和心灵来说,她压根儿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村里的妇女想奚落她,骂她是个轻骨头,但白骂了,因为那个做母亲的根本不明白这个词儿的坏意思,村里的妇女从此也就不再编排她了,倒是想方设法照料她,男人们也趁机和她亲热,没几年,鲍加尼达村便多出了一窝子小孩儿。“谁家的?”过路人问。“打鱼人的。”母亲笑着回答。“是我们大伙儿的。”渔夫们附和说。

渔业劳动组合负责供应北方一个大工地的鱼鲜。捕鱼人并不常待在一个地方,每次鱼汛,人员也都有变换。常驻鲍加尼达村的只有队长、验收员、发报员和一个烧饭的女人。她同时是管理员、总务长、算命人、助产士,而按年龄和她那婆婆妈妈的样儿来说,够得上做所有人的妈妈,这人就是会唠叨骂人又会亮开嗓子大哭大喊的阿菲米娅·莫兹格莉娅科娃。不知什么原因她被送到北方服劳役,但早在战争开始前劳役就已期满,可还是待在这儿没有走,尽管常常虚张声势说一定要抛弃一切,远走高飞了。然而北方比南方更使人留恋。在南方,温暖、舒适,要想得到什么东西不用费力,人烟稠密,人们聚居一起,生活美满,懒懒散散也就把日子打发过去了。但在这里人的意志却要受到大自然的抑制,自然之力威慑一切,人们四顾茫茫,老是在期待某种变化并思慕另一种生活。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故作姿态地逼着自己或别人,说是他这个无牵无挂的人这就要到南方去了,到水果之乡,到风和日丽的海滨去了!但正是这种对另一种美好生活的梦牵神萦,使北方人得以忍受艰辛的现实生活,振奋他们的精神,培养出坚韧不拔的性格来。

渔夫们在村头紧挨河岸的地方盖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它只有一个窗户,和浴室没有多大不同。屋里搁了木板床,砌了个炕,紧挨着那由“水手”号船上的厚铁板熔制成的炉子。就在这个常年昏暗的小屋里,阿基姆的小弟妹们咿呀学语,哭闹,吃喝,嬉戏,成长。男人们把衣服送来洗涤缀补。起初母亲什么也不会:既不会洗,又不会缝,更不会做饭。人们对她说了句谚语:“经得苦,吃白馍。”虽然她并不知道白馍是啥模样,但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却被套上了这家务杂事的颈轭。不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没有学会那门最困难的科学——如何克服贫穷。只有一件事她是不学就会的,这就是自然而然地、无忧无虑地、高高兴兴地爱她的孩子和一切活生生的人。即使是在最难找到吃食的严冬,她也不愿孩子坐等死亡。她自己从未想到过死亡可以逃避厄运、苦难和贫穷。可能正因为这缘故,一家人好歹活了下来。

被人们称之为“卡西扬家的”孩子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也没有人来管教。他们最大的希望和满足就是待到春天来临,重见太阳,享受春天的温暖,能吃到鱼鲜和莓果,而整个鲍加尼达村都在等待上帝恩赐给他们的春天。冬天大雪封门,要有好几个月被锢禁在潮湿的、使人窒息的小屋里,屋外面的雪堆有烟囱那么高,这样的日子对孩子们来说真是度日如年!现在好了,可算盼到了!孩子们有的穿着破衣烂衫,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浑身稀脏地打又湿又臭的窝里跑出了门去。

这群小雏儿被强烈的阳光照得眼花缭乱,清新的空气使得呼吸都感到困难。他们不是跳跃和欢呼,而是攥紧小拳去揉红肿的、掉泪的眼睛。由于败血症而肿胀了的齿龈从张大着的嘴巴里露了出来,他们满怀着疑虑,细看周围的一切,接着抬起苍白的小脸来体验那春天的生气勃勃的温暖,再又伸出小手,接受阳光的抚爱。孩子们觉得头晕,强烈的光线使眼睛刺痛,于是挨着墙根坐了下来,蜷曲起双腿,让缕缕热气沁入幼小的脑门,他们微笑着,打起瞌睡来了。他们之中有几个虽也是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上凝着血块,但体质比较强健,这时拖着乏力的双脚,踉踉跄跄走到化冻不久、春水满溢的叶尼塞河边。他们并不捧起水来洗脸,只是伸手去试水的冷暖,那富有生命力的、能治愈百病的、清澈的哗哗流水沁进了孩子们的心脾。孩子们出声喊了起来,他们拍打河水,开始笑了。

母亲拿来剪子,就在叶尼塞河边,像剪羊毛似的把孩子们的垢发剪了。风把剪下的乌黑乌黑的头发吹落水中。只有头生子阿基姆和头生女卡西扬卡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像他们的父亲,那个不知所终的卡西扬一头又粗又密的北方人的鬈发表明着他的强壮的种气。

母亲烧了一大桶热水给孩子们洗澡。小家伙们在擦肥皂的时候担惊受怕地啊唷啊唷地乱叫,他们用自己的指甲尖搔自己的身子。母亲张大了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只顾得上喊:“真——要——命呀!哎唷,真——要——命呀!”她服侍完了孩子,自己也钻进了大木桶,当她裸着的身体接触浴水时不禁也像孩子一样啊唷啊唷地叫唤。卡西扬卡用蘸过水的树皮条帮她擦背,逗得她痒呵呵地哼个不休。把这一冬天的积垢洗净之后,卡西扬家的孩子就能壮着胆子去劳动组合的公共浴室洗澡了。

母亲把剪得短短的头发梳成分头,再从架子上取下一小支口红,蘸上唾沫星子,用它涂了嘴唇。接着穿起揉皱了的橘红色裙衫,栗色长筒丝袜和高跟鞋,再披上头巾——一块画着鸽子并用各种文字印着“和平”字样的头巾。她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使人不敢相信,难道这位无忧无虑的、看来有点儿陌生的年轻姑娘就是他们的母亲吗?而她蹬着高跟鞋还在左顾右盼呢:“好看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呢!她那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头柔发泛出蓝澄澄的光泽,两条紧贴额骨下的细眉使得她具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神情,而两块椭圆形的颧骨和两圈淡淡的红晕使她那苹果似的扁圆脸光彩照人。只有眼睛,那种永远含蕴着忧悒的北方人的眼睛却充满了哀愁,大概是在思念他们富饶的故园吧,当初征服者把他们从那儿逐走,使他们漂泊到了这遥远的不毛之地,也可能是在怀念他们的先人,同时又为他们的后人担忧。北方人眼底里的这种永恒的忧悒谁都无法解释,就是北方人自己也难把它说个明白。忧悒深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就使得他们抑郁不乐,这也使得他们成为善良的好心肠人。可是这种憨直、善良的内心却又从不向人披露。特别是在密林中渔猎时,更是用一套外来人所无法理解的习俗和仪式,使自己显得神秘,至少是显得像谜一般。

孩子们的外祖父是俄罗斯人,但外祖母却是多尔干人[1],所以你瞧,她把她母亲的哀愁藏进了她的眼底里去了,因此,即使在她笑的时候也带着淡淡的忧郁神情。母亲细心地照料孩子,和他们闹着玩儿,说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欢乐。就这样,一个冬天就过去啦!

母亲把孩子们放出门外,于是这群干干净净、浑身轻快,自己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孩子郑重地手牵着手,由淡黄色头发的卡西扬卡率领走到村外的河岸上溜达。岸上积满了去年的腐叶。被浪花冲上岸的垃圾形成一条褐色的小堤。小孩子们四散在这河岸上,各自寻找可以吃的春草和野葱的幼芽,酸模和河柳的嫩叶。他们用摇晃着的、动辄就要出血的稚牙嚼呀,嚼呀,一面皱起眉头,忍受着牙齿的酸痛。有时候他们走运,还能觅到鹬、白头鸥和鹡鸰的鸟窠,孩子们把蛋掏出来,也不避过一边,当着兄妹们的面就把蛋汁吮吸进了嘴里。回家时他们并不是空着双手,而是捏着一把又柔又嫩的野葱。把这交给管炉灶的母亲时脸上堆满一副野食猎取者的既感羞涩、又感骄傲的默默笑容。

冬雪未消,渔业劳动组合的人便已来到鲍加尼达村。他们要准备捕鱼用的索具,制作桨板,修缮收鱼站。渔船和网也要修理、油漆和缝补。验收员是瘸腿基里亚格。这时他已从冬眠和纵酒中醒来,开始神气活现地指手画脚。只见他颠着木腿儿昂首走来走去,吩咐这,吩咐那。不过,人们早见惯了,不听他那一套。

母亲绽开了笑脸。她嘴里哼着随便想起的小调,穿上最好的衣服,又涂了口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到工棚去签订“合同”。她参加鲜鱼加工并充当瘸腿基里亚格的下手。现在,全家生活可有了着落,母亲整整一个夏天都有钱可挣了,她将一边收鱼,一边跟瘸腿基里亚格骂架。

村里每一户的小孩都悄悄溜进了工棚,在宽大的、砌得极其粗糙但却十分暖和的大炉台上各占了一个位置。这炉子管烤捕捞队全体人员吃的面包。在它上面不但烧煮吃的,还烘烤衣服鞋袜,治疗伤风感冒。

喝酒、拉手风琴、跳舞、接吻,全都在这工棚里进行。小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决不放过看热闹的机会,他俩早已在炉台上占好了位子。在这顶棚下,在烟味和闷热的尘土味之中,孩子们聆听着手风琴拉出的歌子,跟喝醉酒的成年人胡诌,等待什么人突然间塞给他们几块夹心饼干或者糖果之类。他们或是哈哈大笑,或是随着音乐的节拍哼几句,或是吹吹口哨。阿基姆和卡西扬卡全神贯注地欣赏母亲的舞姿:蹒跚着腿儿,张大嘴巴,像是站在颠簸的小划子上那样摇摆着双手。其实,她什么舞也不会跳,只懂得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把脚跺得咚咚响,并且跟着莫兹格莉娅科娃瞎唱一气。就说这唱歌吧,她一支也不会,只不过被欢乐所陶醉,不断地重复:“我的好人儿!我的好人儿!……”

母亲终于跳乏了,撞着了木板床铺,就完全信赖地、像见了家里人似的倒在随便哪个渔民的肩膀上,露出洁白的牙齿,唧唧哝哝说着话,一边用头巾扇着风,晃动着脑袋,把脚从压着她脚踝的高跟鞋里脱出来,蹬踏着。瞧她那嚅动的嘴唇就能猜得出她是在说:“我的好人儿!我的好人儿!……”“啊,这有多么好!啊,这有多么好!真——不得——了!……”她不知将自己往哪儿摆、怎么办才好,不知把她那充满幸福的心灵赠送谁才算合适,只是怀着感激之情,紧紧搂住渔夫的脖子,用涂满唇膏的嘴唇亲他。亲过以后,往后一仰脸,用双手掩住火红的脸颊。一副撩拨人的却又羞答答的神态。

工棚的地板噔噔地响着,在人们的脚底下发出呻吟,钉子都从地板缝里跳了出来。男人们拍打着靴帮,声嘶力竭地不断吆喝,直跳到大半夜。“为什么不天天这样呢?”小阿基姆想道。“为什么要有冬天?谁要它?冬天大概不会再有了吧?可能,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走开,你这冬天!工棚里也好,室外也好,瞧有多暖和!多快活!捕捞队的人有多么和气!可冬天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在冬天人们不声不响沉着脸,郁郁地在各自的屋里想心事,咒骂冬天,咒骂北方,打着离家远走的主意。”

第二天凌晨,母亲先在门口脱下鞋,然后悄悄地,踮脚走进屋里。小阿基姆像窠里的小雏似的老在等待母亲。这回他抬起头,翘着嘴儿问:“干吗待这么久?又去忙那生孩子的事啦?”“只不过忙了一会儿。”母亲像酒醉了似的,憨气地笑了,接着打了个甜滋滋的呵欠,一头倒在炕上。“春天啊,儿子!这是春天啊!春天这季节,鸟儿也好,禽兽也好,人也好,都在谈情说爱,唱歌,生孩子。你再长大些儿,也会去寻欢作乐的。干吗背过身去?干吗背过身去?瞧你,多么会害臊,真像我!”于是哈哈笑着,搔阿基姆的痒儿。

唉,拿她有什么办法?算啦,卡西扬卡快长大了,能帮上点儿忙了。幸好鲍加尼达村自从战争时期起就立下了一条规矩:所有的孩子,不管是哪一家的,都吃捕捞队大锅里的鱼汤。许多孩子赖这鱼汤活了命,长大成人。他们后来各奔他乡,独立谋生了,但终忘不了劳动组合那大锅鱼汤。这类事是不可能忘怀的。这简直像天天过节,总是皆大欢喜。从早春到晚秋,从不间断。也和一切节日一样,总叫人心旷神怡,有一种盛宴难再的感觉。

捕鱼归来的小划子和翘首长喙的大渔船要到傍晚时分才从沙嘴背后出现,但鲍加尼达村的年幼居民等不到傍晚就守候在河岸上,耐心地、不声不响地迎接渔队归航。有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忘乎所以,嬉闹起来,你追我赶,但不一会儿就会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生怕错过最欢乐的一瞬间——第一艘渔船的出现。离他们稍远点儿,几只狗也在等待,全神贯注地、严肃地等待着,在这个时刻,它们是决不咬架的。

卡西扬家的一窝小东西全都躺在夕阳照耀下的温暖的沙滩上。三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是阿基姆连拽带抱拖到这儿来,让他们躺在沙上的。他们同其他嗷嗷待哺,蹒蹒跚跚,长着金丝雀似的眼睛的小雏儿一起,在沙地里跌扑戏耍,让沙粒撒在头上,痒得格格发笑。鲍加尼达村的人从来都不往黑处躲,恰恰相反,他们争往风地里跑,往阳光下跑,人是这样,畜生也是这样,因为在有风有阳光的地方能少受些蚊虫的搅扰,还能使身子暖和。挨了一冬天的黑暗日子,够啦!

一群大小不一、胖瘦不均的女孩子在卡西扬卡的指点下正提水冲刷长条木桌。这张桌子靠近水边,固定在埋进沙地的三条木腿上。卡西扬卡下起命令来严得很,她自己干活也比别人卖力,真像当家人似的。她先用碎玻璃片刮净木板上的污垢,接着使起刷帚和沙粒,把桌面细细擦洗,再用湿布片抹上一遍。捕捞队的这张大饭桌光滑而又清洁,所有黑乎乎的苍蝇都打从桌子上飞走了,因为再也没有使它们留恋不舍的吃食了。不管愿不愿意,它们只得飞到农舍去。可是到了那里狗会把它们全部消灭的。苍蝇只消一发呆,狗就会龇牙咧嘴地把它吞下肚去,而且吃下之后还要舔舔嘴唇。

抹过的桌面已一摊一摊地在干了,桌子四周被脚踩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也已打扫平整,抹布、笤帚都放到水里洗净。卡西扬卡从不偷闲,现在又忙起孩子们的事来了:她给这个擦干嘴唇,给那个擤掉鼻涕;把第三个拖到水边洗脸,一边叱责道:“瞧你脏得没有个人样儿啦,天杀的!”她为孩子们弄来了木马,或是做个玩具——用碎布条儿缝成的布娃娃;对这个孩子柔声细语,对另一个大声叱责。总之,卡西扬卡要管的事多得很。她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

小阿基姆已劈好了一堆子柴爿。岁数大点儿的几个男孩子便把柴爿搬到三脚铁架旁边,垒成整整齐齐的垛儿。这三脚大铁架是支锅用的,上面悬着两只粗重而又结实的铁钩。为把时间打发得快些,阿基姆又另找些活儿干干。他再一次用笤帚和细沙擦洗两口大锅(一口能盛上五桶水的大锅用来煮鱼汤,另一口能盛三桶水的小锅用来煮茶)。这两口铁锅昨夜已由他自己擦洗过了。但是苍蝇或者什么虫儿在锅里下屎的事难道还少吗?那可要得传染病的!凡事都管的卡西扬卡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探进了锅里,一边轻轻地哼着小调:“情郎呀,我从遥远的克里木向你问候……”(这小妞儿把工棚里的什么事都学会了),一边刮了又刮,擦了又擦,直把铁锅洗得闪闪发亮。这两口锅从水路运来,原是给建造北方一条最大铁路的员工洗澡用的,但并未运到工地上去,却撂在鲍加尼达村了。这两口锅对鲍加尼达村来说,真是雪里送炭,用来煮汤再合适也不过。用它们真不知煮过多少佳肴美味!下进锅去的有大雁,野鸭,有时还有幼鹿。有多少人靠了这两口锅才得以果腹,才得以恢复健康,消除口渴,增添力气!又有多少人全仰这两口锅才得以长大成人的啊!

卡西扬卡把一切事情打点完了以后,便仰起她那蓬松的头来——修长的、像芦笛一样的细脖子竟能支撑住头发蓬松的脑袋,真算得上是个奇迹——眺望远方,一面侧耳细听。她周围的人立即停止了喧哗,凝神屏息地跟着她观察。他们知道,卡西扬卡的耳朵最尖。

“来——啦!”她像成年妇女那样,高兴地、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乐得身上都没有了力气。

“来啦!来啦!来啦!”

孩子们以及跟在孩子们身后汪汪叫的狗开始沿着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沙滩跑过去迎接捕鱼人,在沙上留下一大片脚印,而且把海鸥惊得四散乱飞。年龄小的一面跌跌撞撞向前奔跑,一面嘻嘻哈哈地将啃他们裤腿和衬衣的狗从身边赶开。大些儿的孩子可不愿意把那股热情劲儿流露在外,他们在宿营地周围忙活着,他们有他们的事情。

卡西扬卡三下两下地又把深得像口钟似的大铁锅涮洗了一遍,接着男孩子们把大锅侧向一边,将水倒去,再把铁棒穿过锅耳,使足了劲,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把它挂上了三脚架上的铁钩。与此同时,卡西扬卡匆匆作了番打扮:用沙子擦净手,拿出破梳子把她的浅黄色头发梳拢,神气十足地扎上褪色头巾,再一次对着她的“杂牌队伍”叱责道:“你们这伙该死的东西,把我的头都吵昏啦!”说了这话,她赶忙提起刚才刷锅的笤帚,刷起小孩们的脸和手来。小孩子们被这笤帚刺得直想乱蹦乱跳,不过,他们咬住牙忍着,个个装成英雄好汉似的。而卡西扬卡一边唠叨,给小鬼们左一掌、右一拳,但也不忘伸长脖子张望着,就像浆果丛里那担任警戒的褪了毛的山鹑一般。

“才不过绕过鲟鱼岬呢。”她没好气地说。“要问他们为啥这样磨蹭吗?啊,那些汉子都是懒鬼,除了喝酒玩乐,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懂啥?”小阿基姆反驳她。“今儿鱼多船身重,你却在瞎说一气……”

“哦,真要是打的鱼多,那自然……”卡西扬卡迁就地说。

收鱼站完全是办公处的派头,摆着一把算盘,一叠蓝色收据纸,墙上还挂有日历。除此以外还放有磅秤,许许多多的木箱,盛盐的木桶,铁丝网编织的箩挑儿,盛着盐水用来腌鱼的扁桶——如果建筑工地长久不派船来提货,就要用上它。收鱼站离公共餐桌有一段距离,免得鱼腥味儿妨碍食欲。现在,瘸子基里亚格腰间挂了一串啷当作响的钥匙,准备收鱼来了,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下叶尼塞河流域的人。

基里亚格自夸在战争时期是个神枪手,打起法西斯分子来“包管只只脑袋开花”。有一次,他在铁路线的供水塔上整整待了一夜,被他撂倒的德国鬼子真是不计其数!但在这不着地的半空里实在冷得够呛。又是风,又是冷,这是四二年的冬天。天一亮,基里亚格忙着赶回地下掩蔽室去。他急不择路,径自踏着还没有踩过的雪地笔直穿过田野。人们向他挥旗、叫喊,但他,这个愚蠢而又固执的奥斯恰克人[2],谁的话也不理会。他只想快点“回家”,快点去暖和暖和身体,指给人瞧枪托上刻的道道——他从供水塔上打死了多少德国佬啊!但他猛然看见雪地里横着根铁丝,铁丝上系了几块肥皂。干吗把肥皂丢在雪地里?在市场上这肥皂的价钱可不小,这是战时呀!“啊!”他猜着了。“定是德国飞机运肥皂给军官老爷洗澡,飞机恰恰被咱们的高射炮火击落了,所以肥皂撒满了一地。”基里亚格打算俯身去捡它一块,那么每天早晨也好有肥皂洗洗脸了,可是刚弯腰,一只大毡靴碰上了铁丝,立时哎哟一声!“又细又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眼珠子只能向着一边滴溜转,脑袋也不再听他的使唤——莫非在水塔上待着的时候被冻僵了?心里只是想:快些去地下掩蔽室,快吃些热气腾腾的稀粥,喝几口伏特加,要不,就不能动弹了。后来又往下想:什么样儿的肥皂?是谁,又为什么撂下这么多肥皂呢?”

基里亚格的一条腿被沿膝锯去。不但锯去了腿,还在不该动的地方也动了手术。原本基里亚格的胡茬就稀稀拉拉,这会打从出院以后干脆只剩下个光脸蛋了。幸得他在战前曾上过伊加尔卡苏维埃党校,懂得些文化。只消有文化,哪怕你安了一只木腿,另一只脚又少了脚趾,皮肉里还留有令你疼得睡不成觉的弹片,你总不会完蛋,照样当头头。糟糕的是:这位管鱼的头头常常要病倒,两条受过伤的腿老是鼓脓长疱。每逢这种时候基里亚格就大声叫唤,而婆娘们便把酒灌进他嘴巴,使他减轻痛苦。有次真从化脓处流出了一片小弹片,基里亚格连忙将它展示给人看。那是一颗小小的、像煤渣子那样的碎铁片儿。“大概是最后一块了吧?”他问,语气中充满希望。

瘸子基里亚格除开收鱼站站长这个职务以外,还是普拉熙诺镇的苏维埃代表,常去那儿接送邮件,逢上节日或苏维埃选举时,他就放映电影,还在各种会议上发表讲话。

“我啥都会!”瘸腿基里亚格擂擂胸说。

“啥都会,可也有不会的!”那些管鲜鱼加工的利嘴婆娘有意逗他。

如果这时瘸腿基里亚格要是喝醉了酒,那他就向婆娘们挥舞拳头或者掉眼泪,如果他是清醒着的,他就嘭一声推开门去告诉卡西扬卡听。卡西扬卡人虽小,可是比任何人更理解基里亚格,比任何人更同情他。她说:“生男育女的事随便哪个笨蛋都会,干这码事用不着动脑筋。但是,放电影或者发表讲话——换个人倒来试试看!谁也担当不了!还有这红彤彤的勋章!这刻了坦克的奖章,叫什么‘勇敢’来着,他们谁有啦?还有这金光闪亮的近卫军‘红旗’纪念章!它可比勋章还漂亮!还有那最大的将军亲笔写的奖状呢?上面写着‘为社会主义祖国狙击敌寇有功’。他们能有吗?他们啥也没有!他们只会乱嚷嚷,抽烟喝酒,既不怕害臊,也没有良心!他们应该向有文化的人学点儿知识!有本事就该像你那样去打仗!就该上火线去为祖国流血!咋能说出这混账话来?该叫他们舌尖上长个大疔疮才对!……”

“卡西扬卡!”基里亚格被这一席滔滔不绝对他评功摆好的话搞懵了,使劲儿摆动着头说道,“要不是可恶的法西斯害得我这么苦,我一定当你的父亲……”

卡西扬卡掏出一块破毛巾,捂住神枪手的鼻子,叫他清清鼻孔。而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把鼻子擤了,还伸过脸让女孩子把他脸上的泪水擦去。卡西扬卡一边侍候瘸子基里亚格,一边说,他就这样也等于是她的父亲,甚至比父亲还亲,所以她,卡西扬卡,任何时候都不会抛弃他,将为这位战场上挂过花的伤病员梳洗缝补,侍奉他一辈子。

“唉,卡西扬卡!唉,你这小笨蛋!”母亲指着瘸腿基里亚格哈哈大笑起来。“他能当父亲?你可真还完全是个小妞儿,根本不懂得家庭生活是怎么回事!”

基里亚格却不服气,争辩说:

“虽说卡西扬卡还是个孩子,可是比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要聪明得多……”

瘸腿基里亚格上了岸,便独自躲进他的舒舒服服的小天地收鱼站。这儿跟俱乐部一样,墙上挂着奖状,画有鱼和罐头的宣传画,还贴着一份以“争取多捕鱼”为标题的墙报。这墙报是由一个流落到鲍加尼达村不肯安生的青年小伙子编的。此人总是想方设法躲开干集体活儿,却对渔民的文化休息颇表关心。例如:他跟捕鱼人打牌,能叫对方输得赤条条,只剩下一条裤衩。后来,他干了一桩丑事,把一个外地来的埃文基[3]猎人的小女孩拐到墓地,打算奸污她,结果挨了一顿毒打,被关进了监狱。

……瘸腿基里亚格敞开收鱼站的两扇大门,直使得墙上的标语和奖状被风吹得簌簌地飘动,墙角里那张小桌子上的发货单据一页一页地翻转了过来,连黑色复写纸也都吹落到了地上。他以一种主人的姿态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拖着他那木腿咚咚地来回走了两趟,验看着由他管辖的“任所”。

“卡西扬卡!阿基姆!到我这儿来!跑步!”他犹如银幕上的司令官那样声色俱厉地下达命令。卡西扬卡立即——不是奔,而简直是提着她那两只鸟爪儿飞到这位大首长身边。阿基姆哼了声,耸耸肩。这是叫他的伙伴们明白,瘸腿基里亚格的命令对他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不过他还是随着卡西扬卡走了进去。瘸腿基里亚格严肃地扫视两个孩子一眼,像在估量把珍品交给他们是否可靠,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桦树皮匣子的盐,一罐月桂叶和胡椒子。

“省着点儿用,不要成把成把地撒!”大首长告诫说。“水上浮动商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呐?”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卡西扬卡顶了大首长一句。

瘸腿基里亚格咧开嘴,露出一口烟熏黑牙,再又伸出一个指头,威胁她说:

“瞧你这利嘴!”

“对你们这些男人要是不唠叨着点儿,看着点儿,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瘸腿基里亚格毫无办法地挥了挥手:

“走吧,快嘴丫头!而你,小阿基姆,把收鱼站好好打扫一下,地板应该擦得像镜子一样!”

“要是您不在地板上撒落这么多盐,自然就像镜子那么滴溜光滑的了……”

“嘿,你也学样儿了!对长辈也没个敬重。”他叱责道。随后基里亚格拖着他那瘸腿走到河岸上,向远处张望。他的目力仍不减当年当狙击手的时候。“咱们的人来了!”他舒了口气,转身跟其他人说道。

果真,一艘艘满载的大小渔船相继从鲟鱼岬后出现了。

沉甸甸的渔船离岸很远就停了下来。捕鱼人懒懒地跨过船舷,跳到浅水里,拉住桨架或侧舷,使船傍近岸边,以便卸鱼卸网。一群半大孩子迎面赶来帮忙,搅得冰冷的河水四散飞溅,他们也不管身上穿着的衣服,抓着船帮,圆睁着两眼,好像是在帮忙拉船,而实际上却是吊在船舷上,由于身上的衣服和靴子太大,他们磕磕绊绊,訇然倒在水里,在水里乱拍乱打,被刺骨的寒冷冻得尖声嘶叫起来。

“你们这些小鬼,往哪里去?着了凉,有你们受的!”

“没——关——系!”

别看这伙半大小子冷得腿脖子打战,手指头起痉挛,甚至连心儿也在簌簌发抖,但还是高高兴兴,忙忙碌碌。他们想逞能抖威风呢!而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想瞧瞧,今儿打到的鱼究竟有多少。

“噢,不赖!”他们很有克制地相互转告着。大叫大嚷,乱蹦乱跳是不可以的。北方渔民有一种固有的沉着,对捕获物故意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否则,据说下次就交不上好运。因此孩子们抢在瘸子基里亚格之前探听渔情时,都学成年人那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装得是随便问问的。而基里亚格则站在一旁,俨然像个大首长,理所当然地不参与溅得遍身泥浆的粗活,不让这种事降低自己的身份。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同志们,今儿是什么鱼?折乐鱼?聂利玛鱼?马克寻鱼?还是鲫鱼?”

鱼就在大伙儿的眼前。这里的孩子从孩提时代起即能从外形、滋味和名称上来识别不同的鱼。岁数大些的孩子还能知道它的收购价格、等级和规格。鲍加尼达村早就有这样的风习:渔民们不管有多累,不管遇上什么不称心的事,但从不生孩子们的气。孩子们高兴,他们也高兴;孩子们乱了套似的吵吵闹闹,他们也跟着激动。他们不向大首长,而是心甘情愿地向这些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报告,今天碰上了哪样的鱼,哪处鱼多哪处鱼少;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晦气,一条鱼也没捕上;在哪儿交上了好运,网不缺口,凡事如意。最后,队长或者值班的就会将一个孩子的帽子往鼻子上一拉,神气地宣布道:

“小鬼,一条聂利玛鱼给你们打牙祭,不算大,够一普特重!”

这一来,可哪里还憋得住呢?有的蹦了起来,有的拍掌,有的啧啧叫好,而卡西扬卡赞道:

“咱这些汉子是好样的!咱这些打鱼人是好样的!谁也没有像他们那样走运……”

开始卸鱼了,瘸腿基里亚格演起了他的角色。现在,他俨然是位司令官,正发布一道又一道命令。当然,谁也不去听他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谁该做啥。可是大首长基里亚格依旧在岸边来回奔忙,木腿在沙滩上戳出一个个圆印儿;一忽儿他的帽子掉了,一忽儿挥舞着手指指点点:用什么装,往哪儿运。

值班员并不参加鲜鱼交接工作,停泊后他便离船上岸,点燃起早就堆放在铁锅下面的干柴。斫碎了的小木片很快就引上了火,一点儿烟也不冒。黄黄的火舌舔到木片上犹如舔着白糖一般,火焰先是灼焦了劈柴的表面,接着就噼噼啪啪地啮噬起来,火焰四面八方从木柴的缝隙里蹿出来。当班的有那么一两分钟竟自蹲着身子,抽着自制的卷烟,疲惫地瞅着火苗,完全忘掉了他眼前的职责。后来,他晃了晃脑袋,探视了一下注满水的两只大锅。但见其中的一只锅面上漂着玉桂,底下一点一点黑色的则是胡椒子,它们在一堆还没有化掉的盐巴映衬下非常显眼。这不过是第一道佐料,使鱼汤鲜美可口的真正调味品要到晚些时候方始下锅。

值班员把一筐鲟鱼倒在沙滩上。这些鲟鱼虽还活着,但摆头甩尾的劲儿已经没有了。他使劲捏住一条肥大的、还在迷迷糊糊地挣扎的江鳕的头瓣,从鳃口子里挖出两片黄澄澄的、像展开的翅膀似的鱼肝——这儿叫它马克萨。大首长在验收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有五条江鳕的肚皮软疲疲地陷了进去,皱皱巴巴仿佛刚刚产完卵的模样。这些鱼当然是废了,江鳕没有了鱼肝就不值分文了,但渔业劳动组合是得罪不起的,这些组合的成员可也是一帮势力。值班员处理完零星的鱼以后,便提起一条聂利玛鱼,卡住鱼鳃往水边拖,留落在沙滩上一片片银亮的鳞甲。在水边,他随即用锋利的刀子在这柔软的白肚上开划起来。

阿基姆和所有岁数大着些的男孩子们在把鲜鱼分类。他们尽量不使脚踩着渔网,唯恐亵渎了它。据说,渔网要是给谁碰了,下次捕鱼量就要减少。孩子们一面工作,一面却偷眼在瞧那鱼汤。今儿下锅的是些什么呢?当见到当班人正在清洗一条硕大的聂利玛鱼时彼此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竖起了大拇指。值班员从白嫩的鳃脖子下面割了一块还流着血水的生鱼肉,把它放在劈柴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把这鲜嫩可口的鱼肉当做糖果分发给了娃娃们。孩子们的小腮帮子塞满了新鲜鱼肉,连吮带嚼,又快又贪婪,糊得满嘴唇的透明的油腻。

锅里咕咕地翻腾起来,沸汤溢出了锅外。火苗黯淡了一下发出嗤嗤的声响,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噼啪一阵响过,重又冒了上来,舔着了凸形的锅底,火焰托着锅底灵活地向上蹿去,幻成一朵怒放的鲜花,居中乌黑的花蕊,是那铸铁的锅。赤脚露腿、瘦骨伶仃的孩子们都被这火迷上了。有的投进一块碎木片,有的添上一根干柴,他们也在为这顿会餐付出力所能及的劳动,并借捕捞队的这堆篝火暖和自己的身子。

在鲍加尼达村逗留过的有各种各样的人,但从来没有一人骂过孩子是吃白食的,把他们从篝火旁赶开。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相反,尽管有些人在其他地方、其他时候是个凶暴狠心不近人情的汉子,但是在鲍加尼达村这个天地里,他们也会沉浸在一种温情厚道的情绪里,自己也觉得心灵高尚了起来。当然,捕捞队的人们总是借粗鲁的笑骂或是毫无恶意的唠叨来表露这种感情,可是孩子们都是福至心灵的小动物,一切都瞒不过他们。他们感觉得出这只是故作姿态而已,叔叔伯伯们即使说不上感到幸福,至少也体验到了一种内心的快慰,而这种感情是只有当一个人做了好事并且因意识到自己尚有做好事的能力而感到内心充实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的。这就意味着他这个人对于亲近的人、对于家庭、对于已经消逝的那另一部分生活来说,还不是一无可取之处的。捕捞队的人懂得孩子们怕被人看做是寄生乞食之流的羞怯心理,因此常常想方设法差使他们干这干那。

“葱!谁拿葱去?”

于是孩子们撒腿往小船跑去。他们在一条小划子的前夹舱里的雨衣下面找到了一大抱野葱。鲍加尼达村附近的野葱从春天一开始便被人采摘光了,所以渔夫们要远到捕捞地段去采集。

“在这儿谁是掌管盐的?”值班员用眼睛打量着虔诚地站着不动的每个孩子,问道。每个人都希望成为执掌盐的厨师,至少管管花椒面也好。但每个人都不敢抢在伙伴们前头,只是用眼光盯住值班人,不出声地在心里使劲喊:“我!我!我!”“不,同志哥,勇敢的小伙子们!”值班员双手一摊,“盐,花椒——这可是细巧活儿,只有女人家才对付得了。咱们有谁能赶得上卡西扬卡呢?她干起活来可不含糊,火候掌握得好,加起盐来总是恰到好处,一经她的手,鲜味儿就出来了……”值班员把一匣盐交给了听得心旌摇曳、飘飘欲仙的黄毛丫头卡西扬卡以后便从大锅旁让开了,像是已经完全卸下了职责,把这副重担终于让给了更懂得烹调这项复杂技艺的人一样,而他现在让自己和其他男子汉们做的只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粗活。他和男孩子们一起,清除船舱的积水,刮净舱板上残留的鱼鳞和血迹,洗干净围裙、手套和捕鱼工作服。

“注意!别往深水里钻!得了感冒谁治呀?”值班员管着说。如果不是值班员,队长也会来叫这些兴奋过了头的小子们冷静冷静头脑。不过,怎能办得到呢?愈是劝阻他们,他们愈是啪哒啪哒地往水里钻。岸边的河水被鱼鳞、鱼内脏、血水搅得浑浊不堪,滩头上也是血水狼藉,一塌糊涂。

卡西扬卡接受了这项重大任务后越发神气、严厉起来,她在篝火旁叫叫嚷嚷地发布命令的声音盖过了收鱼站的瘸腿基里亚格的粗嗓子。她命令火要生得旺旺的,不准碰她的手,不准妨碍她,不准在她脚跟前碍事。连最最不安分守己、绰号叫做小白鲑的胖娃子也被卷进了这股劳动的洪流,手拿一把刀刃锋利的刀子,俯身在桨板上切葱花,紧张得两条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小白鲑的姐姐和卡西扬卡同龄,这时捧了一个钵子,守候在卡西扬卡身边准备随时效劳:当要搅拌葱花和杂碎时就要用上它,省得临时再跑去找了。往鱼汤里放调料——那可是个重要时刻!用勺子捞起煮就的杂碎,放进钵子,和葱花搅拌好,然后将这热气腾腾的黄色的稠汁重又倒进大锅。原本就香气四溢、熏人欲醉的鱼汤,经过这番出色的调理之后,在锅子里凝敛不动了,就像一团发酵的鲜美的面团,它胀大着、松发着,一旦到了时候,就随时打算漫出锅去。

月桂片随着沸水翻滚,白色泡沫在锅心卷成了一个漩涡。在这个漩涡里飞转着花椒末子,以及飞落在锅里的炭粒、柴灰、蚊虫。值班人拿来了一筐洗净、切好的鱼肉。这儿有乳白色的、剖成两半的大聂利玛鱼的鱼尾,有依旧在动弹的、撞击着箩筐的鲟鱼的鱼翅,有外形美观、发出褐色光泽的折乐鱼。值班员用勺子舀起清汤尝了尝咸淡,满意地向待在一旁等待品评意见的卡西扬卡眨了眨眼,于是就把鱼肉哗啦啦倒进了锅里。刚才还在沸腾翻滚着的锅子再次安静下来,冒泡吐沫的沸汤也已停止翻滚,不再在毛毛糙糙的锅壁上拍溅发出咕咕的声音。起泡的漩涡不见了,锅壁四周可以看得见一圈垢腻——这滚烫的油脂在旧铁锅内壁日积月累留下的垢痕,无论怎么也擦不净,洗不掉。

有好一会儿一块块鱼肉杂乱无章地堆在锅里,只是从下面开始有点掀动,隔不多久星星点点的油花就浮出汤面。开初,成团的油脂在锅里零落翻滚,但羹汤从底里开始翻动,一阵紧似一阵,没过多大会儿就有一两块聂利玛鱼肉或者肥美的鱼尾、鱼翅升腾而上又翻转而下。鱼汤的色泽由清而浊,像翻腾的云雾,蕴蓄着炽热的力量。鱼油先只有五戈比银币那么大,后来变得有金卢布那么大了。最后,汤面上的鱼油竟像覆盖了一层熔金。在锅里甚至有什么东西清脆地响了起来,就好像是熔化的金粒滚动着叮叮当当地掉到了这口大铁锅的底部。聂利玛鱼肥大鱼尾首先冒了出来,带着鱼翅的白鲑翻上翻下,但很快被煮得身翅异处,蜷腹曲背、懒洋洋地张着嘴巴的折乐鱼随势而上,又急转直下,尖尖的鲟鱼头浮出汤的表面,的溜溜地打转。好一场鱼儿的环圈舞!一块块鱼肉——白花花的,粉红的,鹅黄色的,带有鱼翅和不带鱼翅的——全在锅里翻腾,冒起来,沉下去。只有灰不溜丢的聂利玛鱼的鱼尾能在上面浮上片刻,但不久也像秋天的落叶一般飘落锅底。

鱼羹受着柴火的烘烤,不断地在搅动、翻滚,掀起一阵阵细浪,连铁锅本身和吊挂铁锅的钩子因为受它的影响而颤动得啷啷作响。快活的咕咕声使得忙粗活的捕鱼人干得更欢了。河岸上一切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有狗在一旁躺着。谁要是瞧它们一眼,它们便认错似的摇摇尾巴,像是说: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目前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可是也想吃点儿。

阿基姆和半大孩子们把符合等级的、不符合等级的,白的、黑的各种鱼分别装进木箱或铁丝箩筐。他们干得正欢,汗流浃背,但有时趁人不注意,将死了的斜齿鳊、小鳇鱼、小狗鱼、小鲈鱼或者被靴子踩扁了的江鳕悄悄投给狗吃。狗用前爪接住投来的礼物,龇牙咧嘴地左右顾盼——别觊觎,这是给我的!随后放进口里咀嚼起来,尽量不弄出声音。

河岸上弥漫着一股鲜美的香味,虽还是淡淡的,但够使人掉口水的了。而当卡西扬卡把鱼肝等搅拌好的杂碎倒进锅去,鱼汤涨漫起来,变浓变稠,鱼肉渗透了油脂和葱汁,好像盖了一层白霜,鱼头上的鱼眼珠也已蒙上了一层白翳。这时文火煨烧着的鱼羹香味浓郁,肥腴诱人。孩子们喉头全都霍霍窜动着,做着吞咽的动作,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在鱼汤面上那白白的像一只硕大的黄蜂般的聂利玛鱼的鱼泡,这可是一色美味的食品,如果值班员高兴,就会分给他们吃。渔业劳动组合的人用鼻子吸着香气,互相大声叫着:“头都发晕了,可太想尝尝味儿了!”“香得人活不下去了!”队长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收拾停当,趁早坐下喝汤!”

“鱼烧透,肉不老!”值班员用勺尝了尝,对他周围等得不耐烦的孩子们眨眨眼,说道:“伙计,今儿咱们都是英雄啊!”他想了想,举起手一挥,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勺子捞起鱼泡就抛进了年龄最小的垂涎者小白鲑的掌心里。

小白鲑将鼻涕吸进鼻孔,把鱼泡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噘起嘴唇对着它一个劲儿吹气。然后便吧嗒吧嗒吃开了,就像吃生萝卜似的。其他孩子羡慕地瞧着他,眼泪就含在眼眶里。值班人自己也被这香气扑鼻的鱼汤熏得半醉不醉的样儿。但他没有让孩子们伤心,立即解开背心的纽扣,将两只指头塞进嘴巴,打了个整条河岸都能听见的唿哨,又亮开嗓门,胡乱吆喝起来:

“兜里有钱的,要买趁早喽!自己喝一碗,再孝敬祖宗!”

“该吃喽,该吃喽!饿瘪的鸟儿肫也空喽!……”渔夫们在应和。

捕捞队的人加快脚步,一面逗闹着,一边你追我赶,没多大会儿便把鱼儿交接完毕。这时不管老幼,大家迅速地和着沙子洗去了手上的肮脏。孩子们则像一群小灰鼠,蹲在水边用通红的小手掬着水洗着。傍黑时天气转凉,但大群蚊蚋依然纠缠着人们,不让他们歇口气,爽爽快快地洗洗身子。人们多想洗手洗脸过后再脱下工作服和衬衣,痛快地把半截身子洗洗,舒舒服服地把脸面浸浸水,吼上几声!难道洗这么一下真就能被蚊子叮得染上疾病?渔夫们走出水,脱去脚上的橡皮胶靴。穿了整整一天,靴里全湿了,该让脚休息会儿了,胶靴也该晾晾干。但蚊虫这恶魔却不放过吮吸人血的机会。

“加紧点,加紧点,伙计们!”值班员又在催促。“太阳落进树林里,咱们还在饿肚皮……”

“只要有得吃,总是好消息!”渔夫们则懒洋洋地、垂涎欲滴地开着玩笑。

“饿了就要发愁,冷了就要发抖……”

那些已经长起头发的渔民[4]边走边梳着头。他们走到桌子跟前,不是正正规规坐下,而是瘫倒长凳上,伸直两条腿儿,好一会儿一声不吭,筋疲力尽地坐着,毫不动弹,不说话,甚至连烟也不抽。

与此同时,那些暂时还靠人赡养、没有长成的孩子在河岸上寻找自己的碗碟瓢盆。这些都是由他们的已经独立谋生的兄长们留给的,碗碟已经陈旧,汤勺的形状各种各样——大半是自制的。有人将餐具藏在河柳丛里,有人将它藏在验收处的屋檐下,有人则将它搁在石块后面或者原木堆边。每一个用餐的人都有他藏碗的地点和取食时的固定次序。

小白鲑挨上第一名。他果真像一条伙着大群回游、总共没有手指长、然而却鲜美可口的灰色土棍小白鲑。他一手紧紧捏住一小块四周都啃过的面包和一把咬得齿痕累累的木勺,另一手把一只凹凸不平又有好多裂缝的搪瓷碗端在嘴边。这碗是他哥哥给的。这时他哥哥正和捕捞队的人坐在席上,爱怜地注视着他,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在回想既有痛苦又有欢乐的过去。做哥哥的当然知道,为什么小白鲑要炫耀似的、骄傲地拿着总共只有雪松果那么大一点儿的面包不吃掉,强忍住馋涎留着,并且好像用这种骄傲的神色在向众人宣布:“这面包是我挣来的”。

“挣来的面包”——这意味着给捕捞队帮过忙,出过力的人,鲍加尼达村里就发面粉给他为口粮。莫兹格莉娅科娃在工棚里为捕捞队集体烘烤面包,而其余的人则将面粉拿回家中自己焙制。卡西扬家的面粉只够吃一两个星期。他们一会儿吃烙饼,闹得铁炉子上叮叮当当;一会儿吃鱼油煎的薄饼,只听得平底锅里哗哗啦啦。饱得没法下咽了。谁要吃,来者不拒,一律“款待”,但之后呢?面粉完啦,只好捧着肚子干瞪眼啦!

卡西扬卡的母亲又不出屋门了。是什么原因,大家心里明白。大家也知道卡西扬卡为什么拼命干活,阿基姆为什么特别卖力。现在,小阿基姆的弟妹们排在队伍末梢,躲着眼睛不看人,也不看小白鲑手里的面包。其他孩子的面包各有藏处:有的揣在口袋里,有的在衬衣里贴胸放着,有的放进小包。对于卡西扬家的人,以及那些经不住孩子们号叫把口粮吃掉大半甚至已经吃了个精光而光等着捕捞队从渔场回来的伙计,还得补发点面包。队长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但也责无旁贷:能工作的人要给事儿做,饿着的人要给面包。

小白鲑像拜神似的双手向天举着,他个子比铁锅矮,手里托着只碗,他还不及铁锅一半高。瘸腿基里亚格试图反对这样的发放次序。按他说,一切都该照北方游牧人的规矩办,用餐时,尤其在饮取鹿血时该由部落里的狩猎人,也就是说最最用得着的人第一个来领受,其次是青年,最后是老头儿和老娘们儿那些无足轻重的人物。但别人跟瘸子基里亚格解释说,这儿可不是半开化的游牧人的天地,而是苏维埃的渔业劳动组合捕捞队,在苏联这样一个国家里,总是首先将一切奉献给孩子们,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孩子是我们的未来。瘸子基里亚格不做声了。虽说他是个大首长,但从此以后排队却排在孩子们的后面。不过,他常常催促排在前面的人别磨磨蹭蹭,还捎带上两句粗话。他老是着急得连扣那假腿的皮带都吱吱作响,原因在于:捕捞队的人在饭前,也就是喝鱼汤之前先得喝上一杯,而瘸子基里亚格心急得不仅五内如焚,七窍生烟,简直连那条假腿也好像要着火烧起来了。但是必须等待,他只得等着,一面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由卡西扬卡洗刷干净了的钵子。

但听得当班的炊事员一声吆喝:“好哦,人小肚子大!”勺子在锅里划了个半弧形,一大块鱼肉就倒进了小白鲑的搪瓷碗里,小家伙捧碗的小手不觉一沉,一个忘情,鼻涕又从鼻孔里挂到了嘴唇上。

“捧住!使劲捧住!”那些十分耐心排在队伍中的伙伴纷纷对他鼓劲儿。

“别来教训我!”这个犟脾气的小帮工轻声嘀咕了一句,一动也不动,等待勺子第二次伸进铁锅。值班员果真提起勺子,在铁锅里捞了些杂碎儿、葱花、浮油,倒进他的搪瓷碗并照例说道:

“哈,走运的小伙子!哈,这一回交上好运啦!鲜味儿全给了你啦!吃下美味儿,包你灵巧得像条鱼儿!下一个!”

给鱼汤香味弄得懵懵懂懂的小白鲑一听说“这鲜味儿全给了你啦”,立即把注意力移到脚尖上,可别绊上什么东西摔倒了。他拖着双破靴,在沙土上一小步一小步搬动着腿,朝捕捞队的长条木桌走去。滚热的鱼汤烫手得厉害,但他熬着痛,怎么也不让这一碗珍馐泼散到地上,这碗汤他是千盼万盼才盼来的,盼得他这副娇嫩的,还耐受不了饥饿的孩子的柔肠都痉挛翻转了。孩子的嘴巴里满是口水,他像一只馋嘴的小野兽似的急于觅食,想喝一口这滚烫的汤,啃一口面包……这娃儿眼前发黑,软腭发麻,真是垂涎欲滴——快点,快点,能一下子就走到桌子跟前就好了!然而汤碗烫得厉害!哎哟,烫得都捧不住啦!要掉下地啦!这就要脱手啦!孩子在挣扎,他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摇摇欲坠,汤碗眼看就要落地……

“快给我!”

卡西扬卡!鲍加尼达村里所以要有卡西扬卡,就因为她对所有的人都会及时帮上一手,雪中送炭。这会儿小白鲑跟在卡西扬卡身后,紧迈着两条弯弯的小腿,嘴里似乎还在默默念叨着:

“可不能打翻!可不能打翻!……”

卡西扬卡把碗儿搁到桌子上,把小家伙安顿在座位上,然后抄起围裙下摆,给他擦去鼻涕,严格吩咐道:

“吃的时候别着急!汤烫嘴,一口一口喝,面包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要不后来就没东西好就汤了……”

小白鲑在鼻子底下哼哼唧唧算是回答,但他早已在吃面包,他将汤匙伸进碗里,撮起紧张得发抖的嘴唇对着汤匙里的羹汤吹呀吹的,周围一切他已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卡西扬卡为所有的孩子一一安排好座位,并像主妇一样连声告诫他们不得狼吞虎咽,不得一下子把面包吃光。卡西扬卡像每回那样亲手帮瘸子基里亚格这位大首长的军用饭盒捧到了桌子上,把他的座位安排在孩子们和捕捞队队员之间。

“别把酒一口气灌进肚去,”她严厉地命令他说,“要不,不待吃饭又要醉倒了。你慢着点儿:喝一口酒,来一口鱼汤,再吃上口面包……”

“不知是谁的福气,将来能娶上这么个好媳妇!”瘸腿基里亚格对长桌扫视了一圈后说,在他的声音里半是爱怜,半是毫不做作的惊讶——好一个连队的司务长!

“哎哟,哥儿们,照这么说,我咋不等等才结婚呢?要不,我就能娶上女招待员卡西扬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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