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后宴(2/2)
而且祸不单行,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上边派了个工人,就拿着他阿基姆的枪,到帐篷里来看守他。这人是个刁滑之徒,曾经去过许多地方,因而自称“旅行家”,无论什么事他都在行,真叫你弄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他煞有其事地告诉阿基姆这个在押犯说,那是给他拍了部“故事片”,马上就要去所有的俱乐部放映这部人跟吃人的野兽之间搏斗的影片了。至于那个猎熊人,因为他表演得十分蹩脚,判他坐十年班房,让他好静下心来反省反省,今后别再蒙骗自己和别人,否则就要一枪把他崩了。
忧心忡忡、被审讯弄得灰溜溜的阿基姆对一切都信以为真,关于拍电影的事也不例外。从那时起,他每看一部电影,总是暗暗希望见到自己,希望人们对自己所经历的全部“实在吓死人”的事情大吃一惊,因此他听我说在电影制片厂待过,竟那样感兴趣。他很想打听一下那里的人是否知道他参与拍摄的片子,可是天生的腼腆使他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问我。
谢天谢地,他幸好只是在一个由于犯罪要素不能成立而停止审讯的案子中照了相。勘探队领导甚至答应对阿基姆进行一次书面表扬,以表彰他在执行任务时所表现的勇敢,但是由于为追荐彼得鲁尼亚的亡魂而举行了一次不成体统的狂饮而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有人打算以破坏生产秩序的罪名把阿基姆和“旅行家”解雇,但那时野外作业季节已接近尾声,工人们正在纷纷自动结账离去,要给他们往劳动手册上写鉴定已无处可写——连封皮都早已写满了。此外,别人怎么样很难说,反正阿基姆是决不再胡闹了。他一喝醉了酒,只是亲亲大家,痛哭一场,摇摇脑袋,似乎表示一切都完了,他这是最后一次参加宴饮了,生活已经把他断送了,他不单单是在宴饮,也不单单是在亲自己的伙伴们,而是在跟人们和世界诀别。
事实上,在结案之前,在举行葬后宴之前,阿基姆已饱经忧患,受够了折磨。那个出言不逊的侦查员使他受尽屈辱,助手的惨死使他悲痛万分。他越来越感到他的助手是那样可贵,那样可亲。这位猎熊人躺在反扣着门的帐篷里,被恐怖和失眠折磨得浑身无力。他望着这个涂满掐死了的蚊虫斑痕的圆锥形体,但愿这些吸血鬼把他活活吃掉,因此连防蚊剂也不抹了。
如果蚊虫吃不了他(森林里秋季已到,这种小飞虫已经稀少,残存的也已奄奄一息),那么阿基姆决定不吃不喝地饿死,尽管他曾经豁出命去,跟野兽只身搏斗,但人们却把他押了起来!这怎么理解,怎么能受得了呀!他对生活已不怀任何兴趣了,认为他和生活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这位“老哥”把一切都归咎于天意,总结出人生不过是吃喝玩乐罢了——地质勘探队员们在领工资时就是这么说的。
“彼得鲁尼亚总共才差几天没能活到预支工资的日子,而且只差一个月,甚至还不到一个月,就能赶上总结账的日子啦!”阿基姆忽然想起了工资的事,立刻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所笼罩:他马上要以饥饿来结束自己的性命了,马上就要被埋入黄土了,那么他的工资发给谁呢?他受苦受累,喂养蚊子,吃铁锈色的菜汤,越野汽车几乎把他拉进了原始森林的密林深处。可现在那些跟他一不沾亲二不沾故的人却要把他挣来的血汗钱揣进腰包!不成!这怎么能行!也许得等一等再死,也许得留下张字条,叫他们给他清账——月工资、野外补贴、忙季补贴、北方补贴——把钱拨给孤儿院。弟弟和妹妹还在哪个孤儿院里,或许这钱还可作他们的伙食费……
一想起弟弟和妹妹,阿基姆伤感起来了:“唉,阿基姆呀,你这个阿基姆!真要命呀!”在痛苦的时刻他总是回忆起母亲来。这种伤心欲哭的爱或对她所感到的内疚使他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他越发感到悲戚,不能自已。阿基姆把手交叉在胸前,清晰地把自己设想为亡人,十分怜惜自己,期待着还有什么人来怜悯他,大声地长叹甚至饮泣着,好让帐篷外也能听见。他眼里涌出了两行眼泪,淌到耳朵背后,灼痛了他那一直没有洗净、被蚊子咬遍和受到黑油腐蚀的皮肤。“母亲干吗要生下我呀?”阿基姆继续想着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她生了一个别的什么人该多好——对她来说反正不都一样吗?”那个别的什么人,即他的弟弟或妹妹,就会过他的日子,干他的工作,代他受苦,代他害怕侦查员,而他,阿基姆,就可以坐在暗处,从旁观察这块地方发生的事情,什么痛苦也不会有了。而如今他却要为生活而奔波,只有在领工资的日子里才能抽点高级香烟,而在其余的日子只能用马合烟来熏黑天空。甚至连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都没去过一回,更不用说去莫斯科了。瞧那个爱嘲笑人的看守,却坐过商船绕地球一圈,到过非洲,印度,还到过别的什么地方,真不像话,连蛇和乌龟都吃过了,外国的甜葡萄酒都喝过了,玫瑰花瓣都用来下过酒了,花花绿绿的漂亮姑娘都搂过了!
可是这个最最不幸的阿基姆连本国的摩登姑娘都对付不了,出尽了洋相:前年秋天,他乘船到休养所去,走的是主航道。轮船上人很少,挺寂寞,这种时候谁也不会坐船到外面去游逛的,他那时正逢野外工作季节结束后休假,不管怎样反正得到什么地方去把钱花得有意思一点。就在航行第一天,他在甲板上看见一个女郎在溜达,她身穿一件夏季的外套,但额头上缠着一条大红飘带,穿一条劳动布的牛仔裤,指甲染得红红的,脚上穿的鞋,后跟高得像根劈柴,走起路来挺别扭,不过,船上没有一个人有这种鞋。女郎也挺寂寞冷清的。她朝阿基姆笑笑说:“哈罗!小伙子!”她弹响自己纤细的手指,问他要根香烟抽。他请她抽了一支,给她点着火,一切都很得体。她在凑火的时候,不瞧火,却瞧着他,一双涂着蓝色眼黛的眼睛眯缝着,不知是烟把她熏的呢,还是在丢媚眼。阿基姆的心怦怦地跳着!真要命呀!整个夏天在原始森林里,净待在男人们中间,可想交际场合了;现在却有了她,一个女郎,一个浓妆艳抹、鲜蹦活跳的女郎,还在丢媚眼呢!事情明摆着,这时怎么也不能再缩手缩脚的了。阿基姆便大献殷勤。在轮船的空空荡荡、凉风习习的船尾上,他把头依偎在女郎的肩膀上,和着电唱机的音乐跳起舞来。她对他并不拘束,也靠着他的肩膀,一边哼着一只不是用俄语唱的忧郁的歌,歌声使人心碎欲裂,召唤人远奔他方。她还用俄语讲出了她那令人伤心的身世:她学过演戏,在一部由名导演执导的影片中担任过主角。但是倒霉的爱情降到了她头上,她同一个著名的极地飞行员一道飞到迪克逊岛,可是在那里他已经有妻子了……“啦啦,啦啦啦……嗒叭嗒,叭嗒……唉。一切都枯燥无味,一切都平淡无奇!心儿也不再动情!萍水相逢的旅伴呵,请你把我的心儿温暖,请你把它温暖,你像一颗明星划破了那漆黑的夜空……”这些话说得多好听、多得体呀!简直可以把人美死!女郎还不管三七二十一轻轻咬了他一下耳朵,他完全愣住了,也想把她的什么地方咬一下,但勇气还不够,还得喝口酒。阿基姆匆匆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从楼梯上冲下去,一路上皮鞋咯吱咯吱地直响;他像敲鼓似的叩打售票窗口,抓出一把钱往窗洞里塞,恳求尽快卖给他一张双铺舱的票,然后冲进餐厅,推醒那个在水火壶旁打盹的女服务员,要她往舱里送酒、橙子、巧克力,又从背包里掏出了干鱼。
女郎乜斜着眼,不问地方乱抓乱咬,甚至嘶喊起来。“爱我吧!强烈地、火热地爱我吧!我的粗野的骑士!……”那声息,实在难以形诸笔墨!阿基姆简直不顾一切了,女郎那火辣辣的爱,尤其是那些文绉绉的话语,使他魂灵儿飞上了半天。他决定等船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一靠岸便跟她登记结婚。光棍当够了,流浪汉的生活过腻味了。
但当他睡了好大一个觉醒来,女郎不见了,钱、背包也都没了。最要命的是连上衣都给捎走了,光给他身上留了件衬衣。已经是秋天了,她自己倒穿着风衣,却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也该体谅体谅我呀!……
阿基姆一头钻进了不知谁的睡袋,里面尽是汗水、防蚊剂和烟的臭味,他尽情地痛哭起来,仿佛喝醉了似的,虽说他已经有两天别说酒,就是其他任何东西也没有沾过嘴。朋友们、战友们,这帮窝囊废,倒在走来走去,炒菜煮饭——他的鼻子闻得见食物的香味,他是猎人出身,嗅觉可灵着呢!耳朵也听得见碗碟叮当的响声。那个“看守”尽在帐篷外面开他玩笑,他恨不得从帐篷里冲出去,对准他眉心狠揍一拳。唉!这些人哪!为了他们,阿基姆曾想逮一只驼鹿,让他们补补力气,结果白糟蹋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呢?!统统去你们的吧!他阿基姆是个直筒子,对谁都把心都掏出来,可是他们却对准他的心一爪子打了过来!一会儿像那个女郎似的把他抢个精光,一会儿又嘲笑起他的心肠来……
阿基姆痛哭一场之后心里觉得好受些了。痛楚虽然仍在涌上心头,但仿佛久雨后遇到初升的太阳,心里又豁然开朗了。真想找人谈谈关于彼得鲁尼亚的事,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或者和大家一道沉默不语。只要能同人们待在一起,即使是沉默,也不会是离群索居那种滋味呀——这一点他还是从童年时起,在鲍加尼达村的时候就体验过了。他刚一想到人们,刚一感到需要人们,不知谁的靴子底下就咯嚓咯嚓响起了草茎被折断和木片劈劈啪啪开裂的声音,有人用手指抓住帆布,把帐篷的门掀开了。
“莫非又要提审了?”阿基姆把脑袋也钻进了睡袋,把湿淋淋的哭肿了的眼睛紧紧阖上,甚至想装着打呼噜。
“喂,听着,阿基姆!”有人拉了一下睡袋。“走吧,跟好朋友告别去吧!……”
小河陡岸的上方,一处长满苔藓的小丘上,有一座小小的坟墓,被砍去了树干的根桩泛出白色,一绺绺的越橘枝叶,褪了色的、像嚼碎了似的桑悬钩子的叶子都朝下垂挂着。一具没油漆过的棺材斜放在湿漉漉的砂壤土和刚从深层挖出的火红色的黏土块上面。彼得鲁尼亚安谧地躺在棺材里,他被收拾、打扮得好像换了个人,身穿一件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合成纤维的领带。在整个野外作业季节里长出来的稀稀拉拉的短发朝后梳着,把帽子底下没有晒黑的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有人甚至连鬂角都给他理出来了——勘探队里什么行家都有。彼得鲁尼亚的两只手上长满了肉刺,沾满了没有洗掉的黑油——这是个跟铁打交道的人。他的头用04毫米粗的渔网线仔仔细细地缝牢在身上,缝合处在领带下面,几乎看不出野兽伤人的痕迹,因此彼得鲁尼亚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只有那些仿佛是画出来的暗色的爪子伤痕和那只用一张像五戈比古钱币大小的火红的秋叶盖住的眼睛,不免冲淡了葬礼那种庄严肃穆的美,没能给人一种解脱的感觉,反而使人触目惊心——一切都是确有其事:野兽、搏斗、人的死亡,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梦,不是那种怪力乱神的童话故事(勘探队里就有那样的能手可以把这些故事讲得让你半夜里发狂似的叫喊,并从床上跳起来)。阿基姆因为自己的想法和哭泣,因为自己不久前在帐篷里的种种行为感到心情沉重,不知怎的自惭形秽起来——人死了,一只猛兽把他的朋友和助手害死了,消灭了,而他阿基姆却无动于衷,去惦记一个风骚货,自怨自艾,可眼前的彼得鲁尼亚却浑身白得像死灰一般,给野兽抓得遍体伤痕……
不知是谁把自己锃亮的袖扣钉到了彼得鲁尼亚的袖子上,给他穿了一双上面缀有小孔的半高腰皮鞋——从一块亚麻布底下露出了鞋尖;亚麻布是从帐篷里子上扯下来的,虽然已在河里洗过,但还能看得出油烟、污秽、蚊斑的痕迹。当然不会把死者运到图鲁汉斯克去,当然不会把他体体面面地、在乐队的哀乐声中用红棺材安葬……总归是这样的:你干活,谁都用得着你,你一咽气,便马上车也没啦,燃料也用完啦,总之,没有人运送啦。
也许是小伙子们不让运走吧?队里的小伙子都是挺好的,吃过不少的苦,什么都明白,他悔不该当初由着自己的性子欺侮他们,骂他们废物。即便他们同意把死者运走,又有谁到图鲁汉斯克那个地方去安葬彼得鲁尼亚呢!谁还需要他呢?用接尸车和公用的棺材把他从停尸所一送走,往坑里一埋,一切不就算完了!而在这里,周围都是自己人,都在伤心,都在思忖着自己的结局,有些人哭哭啼啼,既哭死者,也哭自己。
阿基姆没有觉察自己也已在抽泣,用那只打着绷带的手擦起眼泪来了,有人拉住他的短上衣的衣角说:“小点声!……”队长致悼词了:
“……当我们穿过原始森林的密林深处,沿着从未考察过的路线向地球的宝藏不断行进时,我们失去了亲爱的朋友和战友,我敢打这样的比方:像在前线失去了英勇的战士……”
“说得好!说得对!”阿基姆从嘴唇上舔掉了泪水,他又一次想要去死,但愿对他也能说出同样的话,但愿帕拉蒙·帕拉蒙内奇·奥尔苏菲耶夫能从生荒地赶来,兴许连卡西扬卡也会乘飞机来……
他被推到了棺材旁边。阿基姆不知如何是好,直望着彼得鲁尼亚的手。由于这双手沾满了黑油,单独地看起来,好像还是有生之物——因此,总叫人不能完全感觉到他已死亡。阿基姆叹了口气,顺从地用脸挨了一下朋友的脸,一触着这冰凉的硬邦邦的东西,他仿佛像烫着了一样,立即闪到一旁;像是为了证实什么,他匆匆地摸了一下彼得鲁尼亚的手,这双手和那从河岸边冲刷出来的河柳的根丛一样坚硬、粗糙和冰凉。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实在的罗!彼得鲁尼亚不在人世了!彼得鲁尼亚就要被埋葬了!
阿基姆想起要做点什么,向人探问点什么,张罗点什么,挽回点什么——不可能,也不应当出这种事,这一切的起因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鬼把这头驼鹿引到密林深处里来,阿基姆却想打它来吃肉,彼得鲁尼亚又死乞白赖地非要看看——好奇心切啊!这又有什么呢?谁都想看看打猎,这也不足为奇?!结果是这么一个饱经沧桑、出生入死的人就这样阴错阳差、莫名其妙、毫无名堂地就……
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不可挽回了。当阿基姆仍旧用那卷弄脏的绷带把湿得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和发肿的嘴唇擦干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些在卖劲地、麻利地干活的人们。他们仿佛为着得到谁的赏识或讨好谁似的,争先恐后地在挖掘一条狭窄的土窟,在它上头已经堆起椭圆形的坟丘。
阿基姆转过身子,不假思索地毫无目的地信步朝原始森林走去。他的两条腿把他拖到了越野车跟前,他在车旁站了一会儿,呆呆地盯着车里,心里寻思着什么,突然,他紧紧地咬了咬牙,本来就两颊深陷而苍白的脸,现在变得越发苍白——他无法忍受,他要痛苦呻吟,他要高声呐喊,真想跳到推土机上启动它,把它向前开去,用这匹铁石心肠的铁马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摧毁、推倒,把所有的野兽,所有的熊都赶跑,这些野兽在这个图鲁汉斯克的原始森林里繁衍得太多了,因此才出现了这种偏离法律,允许人们在此地整年把它们当做危险的野兽歼灭的现象。但是机器被拆散了,机箱盖敞开着,那只受了重伤的手疼得厉害——他往哪里去,干什么去,坐什么车去呢?况且,同伴们正在张罗葬后的晚宴。
经验丰富的勘探队长把自己的一只一公升容量的暖水壶拿来了,里边盛着酒精,他为这个工人的心灵的安宁干了一杯,然后带上图囊板和一位带着一把长柄锤子的年轻的女实习生,到原始森林去研究大自然的奥秘去了。
矿藏勘探者们活跃了起来,在林子里东奔西跑,斧子、铁锅叮当乱响,很快修起了炉灶,把罐头菜汤和稀饭吊到灶上烧着。为了不让“这堆死肉”熏坏这伙好人,阿基姆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用被黑油腐蚀得很厉害的水桶,在一堆单独的篝火上煮熊肉,香气飘遍稀稀落落的森林,飘往耶拉契莫河,甚至飘向更远的地方,直到通古斯卡河,因为猎熊人在汤里搁了月桂叶、胡椒面、香草、牛至和野蒜。从水桶里,冒起一个个棕红色的泡沫,好似发酵的面团;不时掉在烧焦的木头上啪的一声炸开,燃烧起来,发出丝丝的声音,喷出窒息人的油烟。
阿基姆用削尖的木棍轻轻挑起一块暗灰色的肉,撕掉了皮,用嘴唇把它从刀上叼下,嚼着这块炙烫上颚的熊肉,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是在倾听什么或者是想仰天长啸。这位猎熊人好容易才把一块堵在咽头的肉吞进了肚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从他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这块不可心的、该死的、烫嘴的兽肉在人的复杂的五脏六腑之内走着一条何等曲折的路线啊!
“也许吞一个螺丝钉比这还容易些吧?”“旅行家”问道。阿基姆对他很生气,不愿意跟他说话。他装得像是闲着无事,随便问问的,但显然兴致勃勃,而且这兴致同样是从人的复杂的内脏深处钻出来的。
“还没煮烂。”阿基姆回答说,瞅也不瞅这个见过世面的“旅行家”,随后把烧焦了的木头往一块敛,好添点火力。
“瞧你吃得多狼虎!”托木斯克大学的实习生戈加·盖尔采夫突然站起来说道。“那野兽吃过人肉哪!是个吃人的野兽!把它的皮剥光了,倒还真像个人样呢!可你这个出虚恭的专家,多脏的东西都吃!呸!”
阿基姆见到过各式各样的人,长期跟他们一道生活、工作,正如一位被叫做特写作家的外地作家在当地一家报纸上所说的:摸透了各种人的脾性,所以没有把盖尔采夫的话放在心里;他还年轻,而且人家刚刚又把他的女助手带到森林里去了,他正在那里吃醋呢,正在那里猜测干吗要把她带到那里去?
“说像人,也真像人,熊的爪子也跟人的手一模一样,只不过熊的前爪没有大拇指。”阿基姆心平气和地同意实习生说的话,他还想再解释下去,但已到了为彼得鲁尼亚举杯默哀的时候了。
大家一齐一饮而尽,吃着由赤褐色的鲳鱼、米饭和加黑麦的甜菜汤拼成的大杂烩。这时盖着拖拉机汽缸盖的水桶还在炭火上继续煮着熊肉,阿基姆从桶里舀出一大块肉来,向伙伴们点头指指水桶,但他们都背过脸去了,阿基姆嘟囔了一句:“你们不想吃,那就请便吧!”他便按奥斯恰克人的风俗用锋利的小刀在鼻子底下把肉切成一片片,不住地吧嗒着嘴,得意地眯着眼,不慌不忙而又接连不断地一块一块地就着面包和腌茖葱大吃熊肉。
“旅行家”首先熬不住了。
“你这是……肉干吗要就着茖葱吃呀?”
“好吃呗。”
“旅行家”做个手势让阿基姆也给他切一块熊肉尝尝,他那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仿佛是人家在逼他吃似的。但阿基姆正全神贯注地大嚼着熊肉,心满意足得鼻子里直哼哼,对谁也顾不上看。因此,“旅行家”只得自己动手,同时装出一副样子:他是怀着嫌恶的心理去取这种肉的,上帝也能看出,他这么做不是出于本心。“旅行家”一脸不情愿地皱着眉头,甚至对篝火啐了一口唾沫。吃喝得醉醺醺的阿基姆向他指出:“你朝篝火啐唾沫,嘴唇会烂掉的!”“旅行家”从桶里拣出一块熊肉,像女人那样忸怩作态地用嘴唇从刀刃上把它咬下来。工人们紧围在篝火四周观望。“旅行家”一边把一小块熊肉嚼得烂烂的,往肚子里咽去,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然后声称熊肉的滋味像负鼠或者说像袋鼠——不过眼下他还说不大清楚,然后又撕了一块大一点的肉放进嘴里。队里那个无线电报务员,一个城府很深的令人讨厌的人,平日整天价想的是补品和胖娘儿们,这时也切了一小块熊肉,但同时又说,没东西润润嗓子未必能咽得下去……
大家明白了他的暗示,一齐干了第二杯酒。不知不觉,这些工人都一个一个跑到阿基姆的篝火堆旁来了。他们团团围坐在盛着熊肉的水桶四周。
“要是跑肚怎么办呢?”报务员不放心地说。
“就着茖葱吃,就着越橘吃,再用酒压一压,什么肉都只会有益不会有害。”阿基姆宽慰着同志们,他在帐篷里吃够了素食,尝够了不能吭声、孤独忧伤的滋味,禁不住叨叨说教起来。“同志们,熊肉有特殊效用,它明目,益肺,抗寒——吃了熊肉,受用无穷,能长力气……”
“吃了它可以去找娘儿们玩啰!”有人哈哈大笑着说。“我可是说正经的,可他……”
“好了,好了,别犯倔了,何况现在也没有娘儿们。”
“可是……”显然,报务员原来是想提到那个女实习生的,但他的话及时地被“旅行家”打断了。
“真是千真万确:活到老,学到老,周游四方,见多识广!整个世界我都差不多跑遍了,但只见过一种长毛绒的熊。年轻时太幼稚无知,我曾想试试啃下它的耳朵,但是立即就把它吐了——不好吃。”
谈话开始了,天南地北地扯了起来,酒喝得愈来愈凶,葬后宴变成了放浪的宴饮。到第二天黄昏,偌大一只熊只剩下两对毛茸茸的熊掌。勘探者们像亲兄弟一样拥抱,不止一次地祭奠彼得鲁尼亚的墓,把酒洒在土块上,在土块中间,一摊摊灰色苔藓蔓衍着,压扁了的越橘和浆果呈现出一派红色。大家都认为自己有责任在死者面前,为他以及全人类所遭受的委屈忏悔,大家都发誓永远缅怀亲爱的朋友,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人干任何坏事和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事。
阿基姆在彼得鲁尼亚的墓地上,抱着一根用雪松砍成的墓碑桩睡了一大觉。一觉醒来,看清自己待在什么地方以后,他感到有点尴尬,便顺着坡跑到小河边,洗了脸,走到几乎熄灭的篝火堆前,在篝火堆周围,横七竖八地(仿佛是在一场激战之后)躺卧着疲惫不堪的人们,只有那个滴酒不进、生性不善的戈加·盖尔采夫一个人坐在一个小树墩上,在拍纸簿上潦草地、利索地写着。
勘探大队队长专程从图鲁汉斯克乘飞机来这儿整顿劳动纪律。他深知此行要去同一些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所以随身带了一箱酒,可是当直升飞机降落到耶拉契莫河中间的滩地上时,这位大队长一眼就判明了情况,这个分队的人都已心力交瘁,葬后宴上并没有胡闹,并没有干架,并没有动刀子,人们是出自肺腑地哀悼死者的。
“后天恢复工作?!”勘探大队长既是命令又是询问地说。凡有资格乘汽车,特别是乘飞机在图鲁汉斯克和埃文基耶的原始森林中来来去去的人,地质勘探者们全都认识,再说他们也已嗅出直升飞机内藏着一只小箱子,于是保证在大队长规定的日期按时出工。出于兄弟般的情谊,他们想拥抱这个通情达理的好人,甚至想把他抛起来,可是大队长却大踏步涉水过河,登上了直升飞机,飞机立即轰轰发动,升上了天空。
他们信守诺言,到了规定的那天,陆陆续续地出工了。为了夺回损失掉的时间,大家起早摸黑地拼命干活,如期完成了工作区的任务,然后从耶拉契莫河返回图鲁汉斯克。至于那些留在勘探队里的人,到了下一个野外工作季节便转移到下通古斯卡河的另一条支流——更加僻远的尼姆德河附近干活了。
过了几年,阿基姆到下通古斯卡河僻远的地方去打大雷鸟,他存心绕了个弯子,沿着忧郁的耶拉契莫河久久地东找西寻,想找出当年地质队工作过的那个地方。然而不管沿河走了多少路,不管在河谷的灌木丛里转了多久,他没有能找到地质工作者们的足迹和他那位朋友的墓址。
原始森林把一切都吞没了。
[1] 汽车品牌。
[2] 苏联地名,产品以工艺精良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