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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群山的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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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自己写的吧?”

“不是!我还没有发疯到这个地步!我一个朋友上矿去干活,那儿既没有电影,也没法打猎,闲得发慌就胡乱写诗,在信里寄给我。有一首我特别喜欢看。我待会儿把信找出来……”

“你自己呢?你这里边什么也没有?”艾丽雅张开手指在脑袋旁边转了转。

阿基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用劈柴拨旺了炉火。炉火的光点在小木屋里欢快地跳动着,照亮了屋子的各个角落。阿基姆跪坐着,看着火光。艾丽雅也不动弹,沉默着。

过冬的小屋和居住在里面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原始的静谧和安逸之中,此中的情趣和甜蜜境界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在严寒冰封中工作了很久的人才会领略得到。艾丽雅肩上的短皮大衣褪落下来了,她一把抓住它,用一种毫无遗憾的,甚至是无动于衷的口吻,好像是对阿基姆,但更像是对自己说道:

“是啊,是这样。我把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搞颠倒了,随随便便,不假思索……”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已经是微带笑意地叹了一口气:“要是在古老的时代,我大概把上帝激怒了。上帝,或者不是上帝,但的确激怒了什么人……”

阿基姆担心艾丽雅心情不好会影响精神,怕她身体会坏下去,因此重新把话题又转到诗歌方面,说是如果独自一人在原始森林里漫步,特别是春秋季节,那时就会出现一种情形,好像他在和自己或者竟然是和另一个人交谈,结果说出来的话很有点像那么回事儿。

“全是古怪念头!”阿基姆下了个结论。

“也许是古怪念头,”艾丽雅同意道,“但是人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正是从这种古怪念头开始的。从这里,也就是这种古怪念头里产生了歌曲、诗歌、长诗,产生了我们能够并且应该为之骄傲的一切……”她没有去拢那披散到脸上的、已经长得很长的秀发,只是目不转睛地对炉火凝望着;她拢头发的姿态特别灵巧:勾勾的手指把轻柔的垂发拢到一边,舒坦地把头一扭,蓬松的发束就甩到了背后。染成过浅色的头发像是粘上去的一样已经完全稀疏了,往下垂着,只留着发梢上一点金色;新长出的乌云蓬松的深色的头发已经密密层层将它们盖住,使它们越发显得寥寥可数。

屋里安静极了,安静得不仅能听见屋顶烟囱旁融化的小冰块滑落的声音,也能听见疏疏落落的滴水声,一滴一滴,催人入睡,直到炉火渐渐变暗,滴水声停止的时候,他们相互没有说一句话,各人在自己睡的地方躺下了。阿基姆翻了翻身子底下的云杉枝条,闻到一股发酸味的潮气。“该换了。”阿基姆想道,同时听了听:艾丽雅没有睡着。看来,她心里不好受,他不禁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倒霉的姑娘!大学里的小姐!”他想对艾丽雅说,没关系,不要垂头丧气,我很快就把你装上小雪橇,送到有人的地方去,那儿有直升飞机,到那时就祝你一路顺风!向首都问好!……“我们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相见匆匆,别离也匆匆……”

“什么?”

阿基姆颤抖了一下,立刻蜷起了身子——他没有摆脱森林流浪汉的老习惯,把脑子里想的东西大声说出来了。

“你怎么了?”艾丽雅惊觉地欠起身来。

“没什么,睡吧!”阿基姆重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始终不让自己睡着,直到听到艾丽雅均匀而充满睡意的呼吸为止。他已经习惯于捕捉她的每一个动作和目光,守伺她的睡梦和休憩。

他们是什么时候相遇的,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好像是整整的一生了。他在某个时候已终于把一个幼小羸弱、孤苦无援的孩子抚养培育成了一个正当妙龄的美丽姣好的姑娘,现在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比她更亲近、更可爱的人了。

艾丽雅猜想,阿基姆并没有把日记全部念给她听,跳过了他认为意思不大的地方,懒得去分析其中的寓意。当阿基姆一整天在原始森林里转悠的时候,她就爬上木床,蜷起两腿,把身子裹在被褥里,借着窗口白雪的淡淡的光线,不仅重新把日记读过,而且还仔细研究了这些本子边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眉批注解,阿基姆完全不曾注意过它们。

有一种眉批字迹纤小,和蚊子脚相仿,是用一支流水不畅的钢笔好不容易写在纸页上的,页间夹着一根矶踯躅草的根茎,眉批写在一首诗的下面:

小牛阅世还不太深,

不知人间有坏心人,

一径走着自己的路,

脚蹄子渐渐变得硬。

不关痛痒的陌生人,

见了小牛也不心疼,

沉重的靴脚像雨点,

踢在小牛的正当心。

小牛犊的妈妈春天时候从河面的悬崖上摔下来溺死了,于是只要谁高兴就可以对这头傻牛犊踢上几脚。但终于有一天:

门开处像惊雷乍起,

一条公牛健步走来,

双眼圆睁叫人害怕,

乌油油皮色有光彩。

接下去就是盖尔采夫孜孜矻矻抄了这么一大段令人厌烦的诗行的用心之所在:

坏心人纷纷躲到一旁,

见强者不免心里惊慌,

小牛犊软弱尽可欺侮,

长成了公牛可不一样!

艾丽雅不无讥讽地扑哧一笑,就开始看眉批的字样:“先生,对您可是谁也欺侮不了,倒是您在欺侮大家。反正您已长成了一头公牛,会吼叫,是名种,长着角……”

艾丽雅根据圆圆的小字,猜出了这个敢于对盖尔采夫顶嘴;甚至数落他几句的人是谁。

另一页夹着一片大戟叶子。练习本的纸页里几乎都夹着草和花作标记。是纪念他野外的考察?还是约会的留念?或许这,只不过是一种伤感和标新立异的标记,难道这不正是一切骄傲的灵魂不可救药的通病吗?

“沉默——在强者,表明他掌握着命运的缰绳,在弱者,常借以逃避不应得的欺凌;对高傲者,是本性率真的流露,对卑下者,也不失为无言的骄矜;它表明着智者的明慎,愚人的理性!”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但已经是墨水流畅的清晰笔迹写下的概括性的结论:“一般来说,这都是极其明智的,非一般凡人所能理解。不知怎么想起了一件好像与此无关的事:有一次一架飞机坠落,有人死亡,很多乘客受了重伤,急需救援。这时有两名幸存的、纹丝未伤的年轻人,跨过一个一个死去的和重伤的人,寻找自己的箱子!我觉得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密斯脱!”

下面紧接着的是盖尔采夫大笔手书的话,已经完全近乎淫秽和恶意中伤了。

“哦,哲学家的神经受不了啦!”艾丽雅在木床上打了个寒噤,把毯子裹得更紧了。“在这样一段关于沉默的价值的思考下面竟突然骂起街来了!”

争吵告一段落,和解重又来临。

“我感到最有诱惑的一种愿望就是要让我的孩子成为学者,他们究竟会成为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得由他们自己选择,他们有这个权力。德莱克·博拉伊斯教授。”在博拉伊斯的话下面是一段感伤的眉批:“密司脱,在你们这些大洋彼岸世界的宠儿那里,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在任何地方,你们对我们的人民从来没有一句褒辞?……”下面是盖尔采夫的笔迹:“既不赞扬——也不出卖,是这样吗?”

这位可爱的少年英雄的警句是写在一本较陈旧的比其他几册破损得多的本子里,当做书签夹在里面的也是学院花圃里或者城市林荫道上那些毫不起眼的早已隳败的草茎。盖尔采夫把这个本子当做少年第一次作孽(然而心地还是纯真的)记录,保藏得比其他本子更细心。“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那样被发生的那件事所震慑,真是魂牵梦萦,难以排遣。一切对过去的悲伤和欢乐的回忆都刺痛着我的灵魂,从灵魂深处引出同一个声音:我是个愚蠢的造物;一切我都难以忘却,一切!”

“唉,盖尔采夫,盖尔采夫!这总算是帮我看清了你,”艾丽雅往下看去,“毕巧林[13]和我的可爱的英雄!而我还老在思索:是什么东西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看来,咱们俩都是愚蠢的造物!”

热心于阅读的女读者居然找到了这本神圣的笔记!因为她的职业要求她对一切写在纸上的东西过目。盖尔采夫把柳陀契卡作践得太厉害了,她可不是简单地争辩几句,简直是在揍他的嘴巴:“真是个当代的毕巧林,外加慕尼黑冲锋队员的气派!……”柳陀契卡只是从外表看来文文静静,而“骨子里”这个女人的泼辣劲儿真不得了!盖尔采夫满口胡吣说这个“小娘儿”想用怀孕来让他上钩,要他娶她,之后就可以用道德的严肃性、病痛、孩子来降服他……

不要说你已经不会得救,

不要说你在忧伤里疲惫不堪,

夜愈深沉,星儿就愈明亮,

悲哀愈深,和上帝就愈加靠近。

《Г·Г存念》这首小诗是盖尔采夫的女友当年写在本子的,绵绵的柔情和纯真的心意真是跃然纸上,但是雄鹰戈加,斗士戈加,却躲躲藏藏,回避着这个痴情的姑娘,他糟蹋了人家,虽然以赡养费的形式付了一笔钱,但到底还是滑脚溜走了。“去你的吧,戈加!但我呢,我呢!……也是好样儿的!什么好样儿啊!也真是的!真要命啊!你也是自作自受,糊涂姑娘!也是自作自受!”艾丽雅把本子往炉子后面一丢,把双手在运动裤上擦着,大声叫了起来。“庸俗啊!多么庸俗啊!天哪!到哪儿能躲开它呢?在大森林里,在冰天雪地里它还来纠缠不清!也真是的!真要命啊!真要命啊!”

艾丽雅羞愧得无地自容,就想尽快做点什么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借此忘掉这一切,她用双手捂着脸颊,身子向两边摇晃着,不觉翻来覆去地说着:

“善心的人哪!善心的人哪!”

最后她清醒过来,就着忙了:阿基姆该回来了。她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小屋来到门外。这世界一片静谧、冷峭、原始混沌般的纯洁!这个辽阔无垠的世界,谁也不可能在一时之间把它糟蹋,玷污,随意摆布,而人却会意志沮丧,精神萎靡,特别是女人……“这‘老哥’在哪儿?他倒不慌不忙。”

艾丽雅回到木屋里,生旺了炉火,把锅子和水壶放到那坠弯的炉面上。心头的不愉快并不是一下子、刹那间就消失的,但是情绪袭来时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了,姑娘好像又恢复了常态,回到了平凡的大森林日常生活中来了。她隐隐约约地期望着:“但愿永远能住在这儿,不慌不忙、安安静静地织着帽子,等待屋主人从严寒冰冻里闯回家来,把风干得发出清脆声响的木柴扔到火炉旁,带着神秘的笑容说道:‘瞧,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说着就撒出一把冻稠李,或是把哪里弄来的一片经冬未凋、色泽犹存的树叶贴到她的脸颊上,或者往她手里塞进一个结实饱满的雪松果,有时候,送她一根树枝,形状弯曲得像一只什么小野兽,上面的木瘤正好像几只蹄子。”艾丽雅也趋附时尚,在莫斯科和南方的公园里搜集过形状古怪的树枝树叶之类,但这些东西和阿基姆搞到的那些比起来简直是算不了什么!这也不奇怪,几乎整个图鲁汉斯克原始森林都在阿基姆掌握之中。

阿基姆还没有回来,不安的心情驱走了翻腾在她脑子里的种种念头。她想吃东西了,但是她忍着,往炉子里不断地加柴禾,汤锅在炉子上沸滚着,水壶靠着炉子的烟囱,不断从壶嘴里冒气。她已经习惯于经常和阿基姆在一起,哪怕在思想里也是这样,她好像变野了,周身长满了青苔,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不再相通,失去了和人交往的习惯,唉,你这个自私的姑娘,自私的人啊!已经把自己的父母都忘记了,忘记了上帝要你尊敬和记着的人!阿基姆,又是这个阿基姆,像锄草一样驱走了她脑子里的杂念,把她引回到了这日常生活的圈子里。

当艾丽雅把阿基姆这一头像荆棘丛生的小林子似的头发理干净,而阿基姆正不太信任地抚摩着自己感觉一轻的头顶的时候,她忍不住逗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实在剪得太短了,差不多和小孩的光头一样,她笑得那么厉害,以致喉咙里喘不过气来,呛得声音都嘶哑了。他轻轻扶住艾丽雅,反复地说着:“别淘气了!别胡闹了!疯姑娘!”阿基姆喂她喝了一口热茶,等她这阵咳嗽过去,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唉,丫头,你啊,小丫头!你倒是在这儿哈哈大笑,你的爹妈说不定急得快发疯了呢!这是开玩笑吗?就一个独生女儿,还丢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甚至好像在胸中回荡。“各地方冬天都来临了,在俄罗斯也是这样。还以为你出事了,想啊,哭啊!……”他把两个字连在一起读,结果成了一个字——“爹妈”。艾丽雅心想,说不定她也会因祸得福,这场灾难会使她一家人破镜重圆,但愿从此能长久团聚……生活真是难以捉摸!原本是想来找爸爸,散散心,到考察队里来待一阵子,见识见识新鲜事儿,谁料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艾丽雅总是走运,不是碰上性格独特的人,至少也会碰上一些古怪的人,上帝赐给她的双亲也是这样性格的人。妈妈的性格充满激情,说起话来没个完,不修边幅,还抽烟,总是喜欢助人一臂之力,“搭救”个什么人。爸爸一九四五年的时候从医院里出来,妈妈当时还是印刷学院的女大学生,就想把他从流离失所,寒冷和饥饿中“搭救”出来。果然“搭救”出来了!妈妈调到函授部,找了一个报纸编辑的工作。爸爸这个人懂得感恩,但性格软弱,在学院毕业以后帮助妈妈完成学业,他在科学机关里胡乱谋了个差使,由于妈妈的拖累,他差点连论文也没有写成。但有一次下了决心,挣脱了家务和工作的牵累,就到了野外,留在森林里工作,直到四年以后才寄来一封不堪卒读的信,妈妈心不在焉地把这封信忘在厨房的桌子上了。

当时艾丽雅正处在青春好奇的年龄,她看到了那封信就读了一遍。“我将永远对你感恩,但是我不能那样生活。在这里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你可以是自由之身,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安排自己,希望也能给我这种可能……”

妈妈并没有揪着自己的头发哭闹,也并没有向党委会申诉。她这时正在一处刚刚组织起来的出版社里充任总编,这所出版社的房子处在一家小五金商店和一家殡仪馆的中间。原本说是临时在这个地方待一待,后来人们把讲过的话忘了,于是妈妈直到如今还待在这所窗门正对着殡仪馆的房子里。但是这丝毫也没有使这家新出版社的同仁们感到苦恼。妈妈就在那些胡乱钉起来的桌子旁推动着祖国的文学事业,在那里,编辑如果坐在桌旁,那么作者就必须存身在桌面上,但妈妈相信,靠她和全体工作人员的努力,这个出版社将出版不单是优秀的,而且是最有战斗性的书,这些书,其他的出版社是不肯出版的。由于人太挤而且工作不方便,妈妈常常在家看稿。一些外省来的和未经任何地方承认的首都的“天才”作家们常常借居她家,晚上睡在行军床上,那咯吱作响的弹簧能把人的肉钩下来,妈妈为这些个“天才”们到处奔走。幸亏房子的墙壁是老式的,要不然为了这种喧嚣吵闹人家准会把他们撵出去,房子里是震耳欲聋的大喊大叫:“必须保卫语言!有些语言简直把人搞得像驽马一样筋疲力尽。”“我们还要斗争!要打开局面!给点颜色看!……”“不,你听着,听着:‘美妙的是在我们身体里沸腾的酒浆;是美味的面包,它为我们坐进了灼热的炉膛;还有那使我们受宠若惊,有福消受的女郎!’”“老天爷!写得出这样的玩意儿,也可以去死了!……”“还有着哪!喏,‘你别相信,姑娘,你别相信诗人的话,你别把他看作自己的心上人,要害怕诗人的爱你更甚于上帝的震怒……’”“‘诗人的爱你’!能这样说吗!为了这样一个‘生造字’,现今的出版社会把你赶出大门,说你文理不通,玷污诗歌……”“不会哪儿都赶的,亲爱的,不会的!”妈妈整个人都笼罩在香烟的烟雾里,感动地说道。有一个经常神不守舍的诗人,有一次,临走时竟把茶匙当做钢笔塞进了口袋,他曾经强要妈妈和他一起喝廉价的红酒,最后是娶了一个文化劳动公园啤酒铺里的年轻的售货女郎,喝啤酒喝得大腹便便,买了一辆“扎波罗热人”牌小汽车,不再写诗了,碰到妈妈也“相见不相识”。

有一次从乌德摩尔提亚自治共和国来了一个名叫卡累巴诺夫的人。在乌德摩尔提亚他只用乌德摩尔提亚语说话和写作,在莫斯科他只用俄语说话和写作。他装作是一个性格温和,无家可归的人。妈妈当然又要关怀这样的“孤儿”,对他的一部厚厚的描写当代先进农村的长篇小说进行“加工提高”,还同意他把户口报在她家里。最后经过了长时间的交涉扯皮,由于卡累巴诺夫早已到手了全部预支稿费,出版社骑虎难下,小说终于出版,可是小说出版后,这个小说家却通过法院抢走了妈妈三间住房中的一间房子,因为爸爸把莫斯科的户口证遗失了,具有文学气质的妈妈忘了提醒他这件事,也许也不懂办理户口证件的手续,然而卡累巴诺夫却老于此道。

在和卡累巴诺夫这场纠葛以后,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在医院里恢复过来,却又发现了一位来自某个港口的更富天才的作者,这个姓普泼柯夫的思想家在一家林业工厂当伐木工。他在文学领域里的所作所为就像在伐木场上一样,写作起来就像砍木头。这个怒气冲冲的伐木工人之所以是难得的作者还因为他得到了艾丽雅的“青睐”。她对那些辗转往来于她那像转运站一样的家里的一帮子作家是连大眼也不瞧的。但是她从孩提时候起就已沉湎于这种乱七八糟的文学,劲头十足地读那些“罕见的”诗歌,醉心于时髦诗人的名字,能够权充一个“行家”。她对这个可爱的普泼柯夫真是优渥有加,常常在厨房里款待他。而她妈妈在读普泼柯夫的手稿时,简直是倾心了。

“吉洪,您太迷人了!我想您会成为一个有分量的作家的。不过您要学习,要学习,您对生活的理解尽管很出色,但还少了点!”“这我难道不明白?等我进了作家协会,我就申请上文学专修班去学习。”

吉洪果真到莫斯科来参加专修班了。他既不来电话,也不事先告知一声,就突然来了,穿着一件够气派的羊羔皮领的大衣,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他把妈妈和艾丽雅搂在一起,抱了起来,打了个圈儿,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块罕见的上品鱼肉,用酒瓶碰着桌子说道:“现在可得好好喝个痛快了!”他搓着双手又补充了一句:“莫斯科的面包也像火,提神醒脑暖心窝!”

他们坐下,交谈起来。吉洪大肆吹嘘说他读过多少多少“有头脑的”书,还说他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切都很好,等等。

妈妈,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本来也不是仅仅为了卡累巴诺夫之流而生活和工作的,她也为了她这个女儿耗费过自己的生命,但这个女儿,十足的、该死的糊涂虫,却不懂得这一点……也不理解妈妈的一生,她一生乍看起来是那样乱七八糟,不可收拾,毫无意义,要知道,尽管如此,妈妈关心过的也不只是卡累巴诺之辈,她也发现过并且“搭救”过“大量的”真才实学之士。最主要的她总是在人们中间,而且总是为人们所需要,而当她那过分智力型的女儿读完十年制以后竟堕入了炽热的情网的那阵子,妈妈陷入了绝望、悲观的境地,足不出户,用忧郁的孤独来折磨自己,她悲伤而又认真地说道:“孤独是人的灾难,我的亲爱的。骄傲的孤独是灾难的游戏,没有比这种游戏更卑劣、低下的了!只有饱食终日,自我欣赏和精神不正常的白痴才会让自己去做这样的游戏。”

说中了,这算是说中了!那时的训斥现在都应验了!现在看起来,妈妈完全不是那样,她的生活,包含着那么多劳碌和操心的生活,现在罩上了另一种光彩,没有比妈妈更好的人了,如果上帝保佑,她能回到家里,她就要从文学院去拿回全部证件,她考上这个学校是因为受了当时时髦潮流的影响——文学家的孩子必定想当文学家,演员的孩子——当演员。

到那时她会考上的……会考上什么呢?噢,现在考虑还为时过早,但她一定要去学一门认真的、有用的学科,并且永远,永远也不离开妈妈,她将一直守在家里,做饭,洗衣,收拾房间,不论什么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再也不去伤害妈妈的心。小木屋的门旁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吱嘎的开门声,预先示意的咳嗽声。艾丽雅摸了摸脸,擦了擦眼睛,打开了小木屋的矮门。阿基姆一身毛茸茸的打扮,帽子、围巾、眉毛、脸上每根可以看见的毛发都像长上了一层白苔。从这座蓬蓬松松的白草墩里露出潮湿的眼睫毛,下面闪现着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的细缝,嘴唇冻肿了,毡靴像石块一样敲击着地面,猎人的每个动作里都可以看出一种难言的疲惫。

“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外面那么冷!”艾丽雅差一点说了出来,但及时地把话咽了回去,帮猎人松衣服,从罩在靴筒外面的、变重了的裤腿里脱下毡靴。

阿基姆赤脚坐在木墩上,筋疲力尽,不再动弹,隔了一会儿才稍稍动了一下身子,叹了一口气说:

“啊,累死了,累死了!”他从小袋子里掏出四条小江鳕、一只冻了的松鸡、一只脖子上扣着铁丝圈的兔子。他把松鸡和兔子塞到炉子背后的木柴上,把那些回暖了的,在柳条篮子里开始动弹的小江鳕剖开了,掏去内脏,把鱼肝切下来。

“歇会儿,暖和暖和,我来煮。”艾丽雅自告奋勇道。阿基姆默默地把刀递给她,洗了洗手,坐到炉子旁,抽起烟来。锅子里的水热起来了,在水还没有烧开以前,阿基姆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们没有点灯,“摸黑”待着,只有烟头上的闪亮和飘进下面炉口的灰蒙蒙的香烟的烟雾说明阿基姆没有睡着。

“发生什么事了吧?”艾丽雅碰了碰他那被寒风吹得皮肤粗糙的手,把手掌停在骨节粗大的,冻红了的手腕处。

“严寒开始了,森林低地的雪已经有膝盖那样高,”他说得很缓慢,“如果我们这周出不去,那么我们直到明年二月恐怕只能靠熊油馍馍[14]过日子。即使我能去搞一只角鹿,我和罗兹卡能找到熊窝,但是你是个病人,身体虚弱,你需要吃得好点儿,要不然肺结核……盐,粮食,即使你不像原来那样用得费,大概也只够一个月吃的。往后怎么办呢?”

炉子上散抛着的盐粒在劈劈啪啪作响。艾丽雅现在可觉得这轻微的爆裂声是对她浪费的指责,眼下一切是那么严重,以至她对于阿基姆的话的意思都来不及细想,眼前的沉默使她心头感到沉重。

“走就走吧,”她故作精神地说了一句,“这星期就这星期。越快越好。”

“从恩德河到库列依卡河要两昼夜路程。我在恩德河上走了一下,几乎全冻上了。但是在库列依卡河上有石滩和急流的地方,周围全是蒿草,一旦卷了下去,就起不来了。我带着你又不能翻山越岭,会从山上掉下去,滚下去的,那时就会粉身碎骨。”阿基姆继续用这种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告诫她,或者说他把自己的犹豫和思考在嘴里讲了出来。“如果我们能渡过急流的地方,即使库列依卡河全冻住了,那么河中央堆着那么多冰块也难免有地方崩裂。即使我们走岸边路,用纤绳拉,爬得过山峰,能通过原始森林,沿着库列依卡河能到达格拉菲特内依宿营点的话,那儿还会有人吗?这还是个问题!库列依卡这一带我没有走过。那时是乘飞机来的,你知道吗?……上库列依卡河口去吗?但很可能那里也没有人了。从库列依卡河口渡过叶尼塞河到库列依卡城……这可是还有好长一段原始森林要通过!……”

“那怎么办呢,阿基玛[15]?”

“把鱼放进锅里去!”阿基姆眼睛也不睁,对着沸腾翻滚的锅子点了一下头。

“噢,看我多粗心!”艾丽雅醒悟过来,赶紧把木碟子里的鱼块、鱼肝、桂皮和一撮干葱倒进沸水里。

汤水停止翻滚了,小木屋里重又安静下来。阿基姆在热屋子里感到软绵绵的,四肢松乏,夹在手指中的香烟也熄灭了。艾丽雅不敢去惊动他,让这个屋主人去思索,去决定怎么办吧。阿基姆惊醒过来,直了直腰,骨节里咯咯作响,他用手按擦着腰部,像醒来的孩子吮吸奶头一样吸了吸烟头。已经吸不着了。他把一爿木片伸进炉门里,点着了烟头,抽了两口烟,大声地,依然神情严肃地继续说着,一面用手指甲把碎木片弹进小炉膛:

“另外还有一个方案,那是地质队的伙伴们设想过的:翻过沿岸的高地,再顺着冻土林带向前,走过五十俄里就是汉塔伊斯克湖,那里有伊加尔斯克渔业加工厂的生产队,那里有飞机通航,有无线电通讯员。即使找不到生产队,恐怕也会有被褥、衣服、渔网、盐巴、各种吃的东西留在宿营木棚子里吧?”他抽了一下鼻子,想从因感冒堵塞的鼻孔里吸进一点空气。“把鱼汤拿下来,可能烧过头了。‘吃鱼可得要讲究’,就像渔夫格罗霍塔洛说的那样。”他甩了一下头,驱走那些已经淡薄了的、令人怅惘的回忆。

艾丽雅已经非常淸楚地知道阿基姆在鲍加尼达村特别是在“勇敢”号上的生活经历,她一下子就捉摸到了这个人心弦上的音响:

“吃饱喝足——心满意足。这是东方的一句名言。还是来用饭吧,阿基玛!”

“这句话可不错,吃点东西倒正用得着。”

“还要喝一点儿——东方名言说过!”艾丽雅故意试试他,敏捷地从床头下面拿出藏得比什么都好的一小瓶酒精。“喝吧,散散心!”

“不行!”阿基姆瞪圆着眼睛。

“不能全用在我身上,我无功受禄太过分了!”艾丽雅感觉到猎人气都透不过来了,听到他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就坚持着说:“你挨冻受累,喝一点儿,精神会好起来,脑子也会清楚起来,你自己说过……”

“要是不清楚还是不会清楚的。”

“你说什么呀!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证明酒有这种功能,”艾丽雅继续摧毁着猎人无力的抵抗,“你不喝我就把它往这块石头上泼了……”

“那就来一点儿吧!”阿基姆轻轻地说了声。他喝了口酒,舀了一勺鱼汤下酒,谛听体内的动静,感情流露地说道:“早就想问问:艾丽雅这名字正式该怎么称呼?”

“艾丽薇拉。”

“真要命啊!亏这些知识分子想得出来!”猎人激动地用拳头敲了一下膝盖,充满真情地看了看艾丽雅,摇了摇头。“但无论怎么说你是个挺好的人,我绝不会把你抛下,要搭救你出去。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对吗?”

“对的,阿基玛,对的。”艾丽雅一下子燃起了两根蜡烛回答道,她最高兴是阿基姆重又变成那个可爱的,她已经习惯了的“老哥”,她好像已经对他了如指掌了,在一切事情上都信赖他,他所讲的一切她都相信,和他在一起又轻松又简单。“死”这个字眼在他嘴里也不显得那么可怕,这怎么可能:阿基姆——突然要和死亡连在一起?!简直胡说八道,莫名其妙。她把下巴搁到猎人的肩上,往他的耳朵里呵了一口热气:“阿基玛,你以后不会再发古怪脾气了吧?不会再吓我了吧?”

“尽量这样。”阿基姆眼睛也不敢抬,应声道。

“这才乖!这才乖!”艾丽雅高兴了,在他脸颊上咂吧吻了一下。“吃吧,吃吧!一整天又冷又饿地在林子里赶来赶去,看林妖不把你拖去才怪!你这没出息的!”艾丽雅故意骂着,学着一个唠叨的农村婆娘的样子。“你这个英雄要是没了命,剩下我一个,叫我怎么过呢?”

“会好起来的!”阿基姆微笑了,久久地对她凝望着,心里揣测着,这种淘气的亲昵后面是什么,他安慰她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艾丽雅!”

她靠到他身上,哭了。

“我这个笨姑娘连累你了!束缚了你的手脚!”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肩背,这瘦削的背部每一根骨节他都十分熟悉,这背是那么亲近,那么惹人怜爱,上面散散落落地布满着针孔。

“生活里真是无奇不有……但这生活又是多么严酷啊!……它可不只是把像你这样的人折成两半……”

艾丽雅听了他这种“洞察世事”的话语,精神完全支持不住了,她感到浑身娇慵乏力,竟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她更紧地依偎在她的恩人和卫士身上,让哭湿了的鼻子蹭擦着阿基姆的颈项,满怀感激地吻着他的耳朵,而他也明显地感觉到这些大滴大滴的眼泪冲走了一切不知不觉在他心灵上堆积起来的种种肮脏、污垢和龌龊的东西。心灵又复苏了,明澈清朗,有一种轻快重生的感觉。让一切见鬼去吧,那狩猎合同,那预支的借款,那世上一切的一切!最主要的已经实现了:他走着,走向那白色的群山,来到了那已经实现的梦想面前,站定了,这是他一直在预感到的,可能也正是他期待着的一件事。可能他原来模模糊糊追求的不完全是这样,但是既然已经来到了,飘然而至,那就不要再等待其他。要精心照看,仔细保存,百般爱护,时刻都不要松手——这奇异的梦想,它是那么脆弱……

“啊,要喝就喝吧!”艾丽雅叫了起来,把酒瓶晃了晃。“这儿还有大量的!喝吧,阿基姆!喝吧!我们会获救的!我们死还太早!我们还将长久地活下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她被内心的热情激动着,紧紧地抱住了阿基姆的头颈,瘦骨棱棱的双手把阿基姆的喉咙压得生疼。

阿基姆气也透不过来了。他的前胸感觉到了她那娇小、略微下垂的胸脯,感觉到了耳旁那急促的、热乎乎的气息,可以听得见她胸部的喘息。一阵微微的战栗掠过他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松开,从桌子旁站起身来。

“我想抽烟。”他咽住了下面的话说道。他点上烟,快而贪婪地抽了起来。“该睡觉了。酒也喝过了——够了!还得早起。”他好像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开始一件件地列举出发上路以前必须要做好的事情:该把鞋做好,那是用旧皮子给艾丽雅缝的短靴。要把被子改成一件类似外套的衣服,配上一条不知是谁遗忘在小木屋里的旧棉裤,得把兔毛的围巾和帽子织好,缝双备用的手套,并且把拆掉的戈加的毛衣织成袜子。艾丽雅已经织了一双厚厚的、暖和的袜子,还要织一双备用。妈妈家里有台缝纫机,当时妈妈还没有完全醉心于文学,曾用它为自己和女儿缝这缝那,曾经教过艾丽雅女红,相信这将来会对她有用的。艾丽雅出发来找爸爸时候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忘了带网球拍和指甲油,戈加也没有很多行李杂物的牵累。现在重又准备上路,阿基姆对她的能耐惊叹不已,别看这只无忧无虑的小鸟,针线活还挺在行,干起活来干净利索,一应家务杂事做得又快又好又整齐,如果认真在她身上下点功夫,一定能调教出一个出色的人才来。但是他脸上一点也不表露对她的惊奇和满意,就怕把眼前这个姑娘惊走了,却把那个说话来得、做事懒散的香喷喷的城里姑娘又招了回来,而对这个城里姑娘艾丽雅,他一直是看不起的,常常从心底里感到恼火,而现在她终于被艰苦的生活或者也正是被他阿基姆改变了模样,也许竟从此改造过来了。

“哎,傻瓜,一首美妙的歌全糟蹋了!”艾丽雅摇着头好像是有意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桌子,打扫小屋子,回到自己木床上的小天地里颇感兴趣地看着,他还会想起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来?

“想起来了,”阿基姆不动声色地说道,“该听诊了。”

“听就听吧。”艾丽雅学着他的腔调说着,跪在床上,顺从地把衬衣下摆掀到脖子地方等着这位“医生”,虽然小屋里非常热,但身上还是颤出一层鸡皮疙瘩。这位土医生在着手听诊之前,或者像他笑着说的那样,要“当大夫”前,他总是往火炉里先添好柴,但艾丽雅照例仍会浑身打战。

“孬小猪冻僵在六月天!”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常有的那样,这位“老哥”也喜欢说句笑话来掩饰工作的严肃性。“把灯灭了怎么样?”

“又来了!”艾丽雅耸了一下尖削的肩头,圆鼓鼓的锁骨像一只凸出的箍从肩头匝起。“你是医生呐!”她察觉了他的慌乱,故作大胆地加了一句:“医生是不会害臊的……”

“什么医生!”阿基姆把他那软骨很大的脆弱的耳朵贴到背上,寻找着肩胛骨下面的凹处,嘴里咕哝了一句:“是兽医,不是医生!”突然扯起那条公鸡般的破嗓子,哼了起来:

你啊,小宝贝,请脱掉衣衫,

快快爬上干草堆!

我不会让你不痛快,

我这个兽医有能耐!

于是他很快地把耳朵在她背上移动着,尽拣那皮肤打战的地方贴——这狡猾的土医生!他总是这样:讲了什么粗俗的话,或者说漏了嘴,就马上动手干事情——好像要表明,刚才这不是我,这屋子也不是我的。

“你这些笑话换个时候再讲……”

“别出声!我在听……”

“你那些下流的笑话,”她倔强地说着,“对女性是侮辱,对你自己也不体面。”

“真没办法!”他把耳朵从她背上移开,疏远地、郁闷地说了一句。“我的文化是在鲍加尼达村和‘勇敢’号上学的,生活教我什么我就学会什么,请原谅……右肩胛骨下面还有嘶鸣声,左下方好像听不见什么了。我们是走呢,还是在小木屋里待着傻等?”

“走。待在这里可不行!大自然给了你那么多智慧和办法,别自以为了不起,摆臭架子!”阿基姆窘迫地吸了一下鼻子,在草药罐上像施什么巫法似的数着药滴,他懂得今天他们不应该吵架——那么美好的夜晚,当他把盛着药汁的暖壶盖递给她的时候,逗她道:

“这就是说,在莫斯科样样东西都是‘大量的’有啰?”

“样样都有!”艾丽雅把暖壶盖里的药豪放地一饮而尽,就像在命名日上喝伏特加一样,这时她想起了往事,用被苦药刺激得嘶哑的声音补了一句:“莫斯科的面包也暖心窝……”

“好啊!真不错!还有什么呢?”

“你是个恶棍,就这个!”

“谢谢,请再服下这些药粉……”

艾丽雅生气地把衬衣从颈子上往下拉好,爬进了被窝。

她顺从地把那些黄色的有一股水藻味的药粉倒在嘴里,喝了一杯十分古怪的药汁。这药汁里有矶踯躅草,野蔷薇根,本地少见的、不容易长好的绣球花树皮,有稠李子,有越橘叶——土医生把这些山草野花都看作是有成效的东西。只是七瓣草,那神奇的草药没有了,它已经用完了,很快干粮、面粉、小米都要吃完了,如果阿基姆不是这样一个劲儿地光吃肉,吃肉,吃松果,这些粮食早就没有了。他简直是活受罪,尽吃些乱七八糟的食物,而一切好吃的、可口的都留给艾丽雅。哪怕是一小块食物、一茎草、一只浆果,他都省吃俭用。艾丽雅眼睛盯着脚下,强忍着这种药液留在喉咙里的苦味儿,克制着阵阵袭来的咳嗽,她双脚挂在床沿上久久地坐着,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阿基姆,好像在他身上寻找什么新的东西。他在她的眼光注视下手足无措起来,又嘟哝明天要做的事情。

“我的好保姆!”艾丽雅不听,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感激地用阴凉的掌心触摸了一下阿基姆的面颊。他用下巴把她的手压在肩上,嘴唇碰到了弯弯的手腕处的凹槽。

“亲爱的,我的好保姆!你不要跟我打圈子了,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自己吧!我听得见,我听得见,你在冰冷的地板上翻来覆去,我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女孩……我的土医生,我的主人,你这森林里的人啊……我的可爱的……好人儿要死就死在一起!要死就……喔,天哪!……”

早晨,小木屋里笼罩着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艾丽雅躲在被窝里。阿基姆生旺炉子,炖热几乎没有碰过的鱼汤,用暖壶外壳的铁皮在炉子上烘面包干,搅和着茶水。他嚼着面包干,抽着烟,终于很响地咳了一声,好像是对着虚空说话似的说了一句:

“我这就走了!”他在门口跺了跺脚。“我走了,上林子里,上大森林去,我说。要收捕兽夹子、套圈,收拾捕貂器。我们后天动身。那你……把毛线绕一绕,该织的就织织完,把皮上衣缝好,准备上路……咳——咳……我走了,我说……”

“好,走吧……”

“我为什么叫他上床来呢?把一切都搞坏了!……真不愧是妈妈的女儿啊!也想‘搭救’起什么人来了。这位‘老哥’在地板上睡不好。他挨冻了。睡不舒服。可怜起这个孩子来了。他算什么孩子啊?当过水手,和码头上的坏女人也鬼混过……唉!就那么回事!管它呢!说起来这甚至是可笑的——在大森林里单单两个人睡在一间小木屋里……就那么回事!就那么回事!起来吧!也学学这位‘老哥’找点事儿做,别想它了。”

艾丽雅体验到了一种略带苦味的,但终究是愉快的羞涩,艾丽雅懂得那种一生只能有一次的感情的价值虽说已为时稍晚,虽说已不甚新鲜,然而,就像一个新婚的姑娘,一旦体验了这种感情就会把它作为唯一的、只有她才领略过的幸福藏在心底,她品尝自然赐予的人生乐趣,跨越了那条从童贞通向另一境界的不可见的然而错综复杂的界线,在那里生命延续的全部甜蜜和痛苦的含义将明白显示。尽管在那里没有糖,没有蜜,尽管在那里只有黯淡的日常生活和尔后的平凡的结局——但热烈舒畅的肉体的欢快和做母亲时的幸福和痛苦,将焕发出至高无上的人生佳节的光彩。当然,这里说的是这个人生的佳节不要预先在某个地方,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淫乱地度过,这两个有理智的人要相互珍视这第一次羞涩的美好,这战栗,这疼痛——珍视这种亲近的美妙之处和一切秘密,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永恒的秘密,是谁也无法猜透而且不会再有的秘密。

艾丽雅好像早就忘掉了那个穿着讲究、花花公子似的诗人,妈妈曾经“搭救”过他的一本诗集。有一天,诗人请艾丽雅乘着汽车去兜风,却像厨师对付土豆那样对付她,不仅压坏了她的心灵,简直是活生生地被揭去了皮层——而被剥光的、赤裸裸的身体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唉,后来也曾经有过邂逅巧遇,有过一时的迷恋,但不知为什么记忆里留着的却总是这个手段老练的诗人,像狗一样龇着牙笑着,手指甲疼痛地掐在她的背上。她后来从有经验的妇女们那里知道,第一次失身,第一个男人是忘怀不了的,生活、时间都不会把记忆磨灭掉——这是个永久的印记。“我们既憎恨又相爱,然而一切都是偶然,为了这种恨和为了这种爱,我们什么也不肯牺牲,心头笼罩的只有神秘的阴冷……”

“唉,你啊!你啊!我们全都急急匆匆,到底要奔向哪里?为什么对自己要那么残忍,既然我们全都那么自私自利?”

艾丽雅穿上短皮上衣,在头上包上手织的围巾,把那双靴筒对着炉子放着的毡靴套到脚上,她感到了脚底有一股保持不散的、软绵绵的暖意——靴里放了啤酒花。阿基姆穿着皮靴出去,这就是说,不会太久。这点小小的喜悦驱散了全部忧愁,使她心头充满了温暖——人有多少需要呢,特别是女人——抚摸一下、亲亲她,她就会像小猫一样呼噜着,放下爪子,躺下身子,找温暖的地方依偎过去。

淡淡的、橘红色的朝霞消融在远处的山峦后面,山上的原始林带像一条黑色的、高低不平的缝线把山峦缝在低垂的、灰色的天空上。四周的沉寂显得那么深广,那么无所不在,使你感到过去和现在都不曾有过任何运动和生命。大雪覆盖的森林越往深处积雪愈厚,在恩德河那里被大雪覆盖的密林像一件毛茸茸的皮衣,那昏暗的处所就像皮衣上的蛀洞——但正是从那蛀洞里出现了一辆雪套车,“老哥”自己就像一匹辕马一样肩上背着纤夫用的帆布纤绳在头里走着,罗兹卡套在鞣皮的简便套圈里在一旁拉套,它细小的爪子顺着狭窄的小道忙碌地搬动着。

“大雪橇”装载着杉树的枝干轻松地滑行回来,犁开面前雪白雪白的森林积雪。阿基姆隔得老远就对艾丽雅笑了笑。罗兹卡摇了摇尾巴,把它甩到后股上,但这根尾巴立时又垂了下来,拖在雪地上。罗兹卡伸出了舌头,费劲地呼哧着,甚至差点没哀号起来,它在帮着主人把木柴拉向居住地。艾丽雅赶紧向雪橇迎去,从后面用两手推着它。

“这才是啊,”阿基姆回转身来,说了一句,“学着点儿,到老了就不愁没面包吃!”

破晓时分他们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是阿基姆一次又一次地检查行李——别把什么东西忘了吧?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大雪橇四面察看,把它装结实,有些地方收收紧,有些地方打个结,以至艾丽雅觉得: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从小木屋跨出第一步,走进这道路艰难、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的深处,就像离开一只被丢弃的大船,要踏入浩渺无际的雪的海洋一般。

艾丽雅花了很多工夫为出发作准备,然而心情是轻松的:衣服、鞋子、内衣——所有一切都早就事先洗净、补好、整理好了。她不断地惊讶着,为什么像盖尔采夫这样见多识广,有经验的原始森林的居民会那么轻轻松松,可以说是像儿戏似的在夏天时略略收拾就踏上长途跋涉的道路。很可能是因为夏天所以才显得轻松。而更可能是因为他不假思索、轻率、随便,面前笼罩着钟情和热恋的人们所说的玫瑰色的云雾,可以说他除了自己是谁也不爱的,他不是爱,但完全可以迷恋。当然也可以说,那是夏天,他们两人都身体健康,不受任何牵累,也不必为自己操心,行装简便、食物可口、睡具轻巧——两个人可以躺进一只睡袋,高傲的流浪者绝不会让女人在他身旁挨冻。

艾丽雅回过头去看了看深陷在雪地里的小木屋,看了看门上的木手柄,门没有拴上,而只是用一根刨光的木杆抵着——这是一根细细的、结实的木杆,下端带一个小铲,平时在原始森林里滑雪的时候撑着它滑行,用它探路,探看河里水坑和沼泽草地,有一次艾丽雅根据木杆顶端的斑斑血迹想到了捕兽器里的野兽原来也是用这根木杆打死的;必不可少的木杆,残酷的营生,严峻的生活,对于这种生活她现在懂得很多了。譬如,她现在懂得林中小屋的门为什么都是往里开的:一旦大雪封门——可以把雪铲掉,一旦黑熊光临——它难以破门,因为这畜生总是把一切东西往自己身边拉。这一切真是简单得令人惊奇。

“好,祝福吧!”在破晓的朦胧中猎人几乎像耳语似的悄悄说了一句,他奇怪自己竟这样悄悄地说话,为了不让不安的心情压抑自己,他振作精神,淘气地,用一种小孩的尖音喊着:“前进,同志们!”

雪橇沙沙地响着,滑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罗兹卡吠叫着,它猛地往前一挣,套索就把它拉得站了起来,它爪子在空中像蟑螂似的乱抓乱动,落到雪地上以后它用半边身子紧紧贴着主人的腿,和他一起把雪橇沿着通向恩德河的路拉去。极地的大雪被翻了起来,像沙子一样在雪橇的滑条下面和赶路人的脚下纷纷散开,这些雪变成碎屑时发出的声音非常难听,一点儿也没有音乐性。他们在一个被小云杉围着的冰窟窿旁边停了下来,它已经被雪盖没了,周围一圈被冻住的地方像是张开的嘴唇。它的近旁很滑,冰窟窿中间的洼坑在夜里冻住了,面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在它下面活水在流动着,不时翻着水泡。这个被丢下的冰窟窿和这幢小木屋将有一段时间就这样处在冰冻的状态中。艾丽雅看着这间埋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的小木屋,它在微弱的晨曦里还隐隐可见。在像冰面一样平滑的天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昂然挺立的铁烟囱的顶端,好像在它上空还可以看见冒出一圈圈小屋里尚未散失的余温。

小路弯弯曲曲沿着恩德河向前。有两俄里路程他们滑行得很痛快,但是,在一个被风吹得裸露出沙子的石岬旁,不知为什么停下了。不远处,有一丛灌木林,覆盖在地上的白雪满布着兔子和松鸡的脚印,后面有一棵雪松树显出黑沉沉的身形。这棵树虽然已经没有树盖,但它还是像巨人似的,自由自在地矗立着,把密密层层的树枝伸到雪地上,把其他所有一切树木都挤到了旁边,掀开了自己胸前的破烂的外皮,承受着北方冷风和严寒的侵袭。

“记住这个地方吧。”阿基姆说道,眨着已经结起了霜花的眼睫毛,说完后,不知为什么转过身去,皱起了眉头,或许是不想让感情外露吧。

“为什么?”艾丽雅还没来得及发问,全身颤抖了一下,心缩了起来,她猜到了。窄长的雪橇咯吱响了一下,滑动了,艾丽雅一把抓住它,并没有推,而是拉着橇身。回过头去看那浅滩,看那棵雪松,竭力想在它下面,或者在它背面能看到坟墓,甚至哪怕是小丘一类的标记。有很多小丘,每一处倒了树的地方就有一个小丘。山坡上到处是枯树败枝:此地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也可能暴风雪掀起了各种树木,只是在远处,在明净的天空的背景上矗起着一个个十字架,虽然她知道这只不过是云杉树的树顶,但她仍然觉得这是一个荒冢累累的乡村墓地。

她赶忙着,急急地搬动脚步,想尽快地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森林,然而却觉得两腿像粘住了一样,迈步越来越艰难。看来,路已经没有了。

艾丽雅已经不推雪橇了,只是赶着,赶着,急急匆匆挪动穿在轻巧暖和的皮靴里的双脚,只求不要落后,不要掉队。气喘使胸部抽搐起来,一阵咳嗽袭来,好长时间她捶击着胸膛。这咳嗽抽打着她的胸口,直抽得她眼冒金星,支持不住,艾丽雅从雪橇旁退下来,嘶哑地喘着,接连不断地往雪里吐痰。最后,咳嗽停止了,气喘平息下来了,她又开始看清了周围的事物,她发现雪橇已经走得很远了,已拐过了弯,在松散的雪地上留下的不是痕迹而是轨道,轨道的旁边可以清楚看见罗兹卡密密的、很深的爪印。“你们到哪儿去?我怎么办?!”艾丽雅想大声喊叫,但是双脚不由自主顺着橇辙向前走去,至于什么时候她怎么会走得轻快起来,连她自己也没有马上感觉到。

虽然胸膛里还在呼噜作响,但她走着,走得很好,很利索,而且没有出汗,阿基姆关照一出汗就得上雪橇,因为出汗时不能走路,这会送命的。上雪橇吗?谁拉呢?猎人拉吗?瞧他双手几乎垂到雪上,使劲儿弯着的腿都鼓成了圆形,脖子像鸟儿起飞时那样往前伸着,细细的,完全不像平时的样子。让这只像女人那样一片忠心的疲惫不堪的小狗拉吗?……不能,不能,怎么说也不能!她要自己走,自己走到要去的地方!

晨光划破了黑暗,从容不迫地从远方,好像就是从那小木屋的地方弥漫过来。“亲爱的木房子老妈妈,再见了!”

总觉得舍不得什么,可能就是这所小屋子吧?多舒适的小屋啊,这亲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它孤零零地在严冬里、在密林中待着,再也没有人在它里面燃起暖暖的火光,再也没有人去温暖它,再也没有人在漫漫的长夜里度过那昏暗的夜晚,那么安静,那么芬芳地散发着烟味、硬果香味和煤烟味。

当黑暗凝聚、夜色渐深,

天空和大地窃窃私语的时分,

乌黑如夜空的大鸟蓦然惊起,

昂首直指那远方的星辰。

聆听着星空的声息,感到了星光的冷森,

它像一根绷紧的弦,响起了回音。

周围的一切沉寂了,静息了,

倾听着这难以理解的,令人忧虑的歌,

其中断续敲击出的声响像忙碌的电讯,

一切难以理解的东西在对人挑逗,

一切不可企及的东西在把人引诱……

在发酵泡胀的沼泽草地悄悄走着一个人,

他手持借枪,目光敏捷,充满盲目的热情。

而大鸟依然在欢唱,星星在天空闪耀。

星儿划过远方的沼泽地,

掉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迸出的火星,一下子照亮了天穹,

它们把整个世界照得璀璨辉煌,

接着晨光像从天而降的春汛,

把大地淹没在鸟的鸣声里,

淹没在河水的流转、草木的摇曳,

和地面复苏的景象里,

此时此刻我们觉得春日永在,

大地和天空也将永在,

还有那星流电转在大鸟喉头的

神秘莫测的歌,

啊,爱之歌啊——唯有你为一切人所理解!

即使在我们尚未发现的世界里,也终会有一天,

我们将用爱的歌来把自己表明。

既然世界无限伸展,没有终极,

那么爱也包容一切,无穷无尽!

……血液在颞颥间敲打,头沉耳胀,

目光沉重了,双腿也沉重了,

唯有人的心在震惊之后,如释重负,

唯有人的心不感到痛楚。

他走着,手指紧攥着冰冷而沉重的枪,

他走过沼泽草地,脚下拍打出声响,

被踩伤的泽地里泛起一个个泡沫,

心在燃烧,渴望着鲜血,

大鸟算什么?还有它的歌?和那粗野的爱?

好像是为了在谁面前证实自己的思想,

他把准星瞄准那远方的星辰,

扣动扳机,把晨光、大地和天空击伤,

一缕黑烟撕破了殷红的霞光。

这歌者在村头震颤了一下,沉重的身子在枝头摇晃,

然而,它没有停止歌唱,

世界震塌了——它依然在歌唱!

内心震惊的猎人愣住了——

难道爱果真比死亡还有力量?!

突然间,啊,欢乐啊!

幸福啊!

胜利啊!

这临终的鸟儿竟振翮而飞,

举起被霰弹洞穿的身体,

擦过树枝杈丫,散落下一团团羽毛,

它用被击穿的心唱完了最后的歌。

毛羽,像黑夜溅满了血迹,

满蘸着松脂的鸟喙充满悲伤,

它永远停止了歌唱。

消灭歌者并消灭他的歌——这算不了什么。

但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能消灭他的骄傲!

而你,到底是什么人?人间的主宰?上帝?还只是一个猎人?

把猎物装进口袋,带回家去吧!

那里饥肠辘辘的一家人正在翘首而望。

歌儿算什么?又不能当食粮!

……天际出现了曙光,

针叶林上面的天空也泛出绿光,

成熟的桑悬钩子一片金黄,

北极悬钩子灌满了汁浆。

百鸟和鸣的声浪掀动了树林。

溪流四下奔驰,泡沫翻腾,水声清扬,

树的汁液和每一株针叶树都容光焕发,生气勃勃,像在歌唱,

整个世界沉进了光明、春天和胜利的新生活的海洋。

……然而鸟的身影在晨光里逝去,

这不可知的黑夜世界里的神秘客,

它的歌声却没有消失……

什么时候地球上的居民不再持枪进入森林,

而有逸致闲情去聆听、品味这所有的歌声,

那时他才会痛苦而悲伤地懂得,

他曾经是多么野蛮而缺乏理性,

他击毙的不是禽鸟,而是毫无防卫能力的和平使者,

它们无非想用自己的歌声引起一切有生之物的爱和善心。

而地球上的人们却报以铅弹!火焰!和欺骗!

全不想在广袤寰宇的某个地方,

在其他世界里,在某一天

也会突然把地球人看做是

大雷鸟,

终于也用射击来对付人类的胸膛……

阿基姆终究还是把答应给她看的那张写着诗的纸找到了。昨天,当他们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包扎完毕,一时间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曾经在炉子旁边大声地朗诵过了。明天的事用不着再赶在这段时间里去做,倒是忐忑不安的心情需要设法驱散一下,于是阿基姆这位不知名朋友的诗篇就用上了。

读过了诗,他们靠着炉门在木墩上坐了好一会儿。艾丽雅用手掌支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炉火。阿基姆抽着烟,想着明天上路的事。明天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呢?艾丽雅把身子挪近阿基姆,把头枕住阿基姆肩上,似乎是在宽慰他,也宽慰自己。他摸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柔软的围巾给她拉到肩角上,把她紧紧地拥在身边,一面默默地抚慰着她,让她振作点精神。“要是能这样待在屋子里,炉火融融,舒适而宁静,哪儿也不去……”一种莫名的爱怜使眼睛模糊起来,但一切很快就平息、安静下去了,破败的炉子里,火焰不徐不疾、均匀而习惯性地蹿动着,艾丽雅渐渐沉入梦乡。

根据阿基姆的估计,他们在第一个昼夜里走了十二俄里,艾丽雅却觉得走了至少有五十里。猎人细致地准备着宿营地,他砍来云杉枝条,用篝火烧暖地面,在一堆大篝火近旁扎好帐篷,晚上常常醒来,摸摸艾丽雅,深情地在她身底下垫上衣服,把她抱在身边,想护着她,让她暖和,但她还是挨冻了。清晨,她胸口感到酸痛,里面好像有一团团的东西紧紧塞在那儿,她又一次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好像离开了整个身体而单独存在着,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对阿基姆讲,再说也不需要讲,因为阿基姆已经学会了根据她的脸色、呼吸,甚至眼睛的表情来判断她的自我感觉。

猎人一面在篝火上煮茶,烘着出发以前烤好的薄饼,一面用惴惴不安的眼光观察着女伴,然后踌躇地解开行李,心情郁闷地打量着天空,闻着森林里传来的气味。艾丽雅仿佛觉得:他如果能找到一点天气变坏的迹象,那时他就会如释重负地回到那小木屋去,现在离开那里还不算太远。

他们走了约莫一俄里左右平坦的雪地,而在一排像是竖在地里的矮木桩似的森林上空,依然缭绕着他们短时间逗留后留在当地的篝火的烟雾,不知为什么这种景象叫人心头紧缩了起来,增大了不安的感觉。

他们完全出乎意料地到底走到了库列依卡河,一在层层白雪覆盖下的丘岗地带行走委实是太单调和太寂寞了,只有在宽阔的凹地处,白雪才被小野兽和松鸡的爪印所搅乱,大雷鸟在上面踩出深坑,老鼠所过之处露出一个个黑点,有些地方散落着雪松球发黑的外壳,凋落的针叶纷然杂呈,像是一个个惊叹号——针叶干枯凋萎,说明严寒即将来临。

艾丽雅已经习惯于忍受这种单调的行动、半睡半醒和精神麻木的状态,似乎一切将永远如此:雪橇滑条的吱嘎声、狗的吠叫声、咯咯的咳嗽声、脚下的沙沙声和那周围无穷无尽的原始森林和皑皑白雪,不断地向前走啊,一步步,一步步……

终于来到了库列依卡河。堆集在急滩险流处的尖尖的冰块使细长的河岸好像长出了无数牙齿,更显出了河道本身黑沉沉的轮廓,已经转厚变硬的河面冰凌,保持了它们冲上礁岩时最后一瞬间那种耸然直立的状态,四周的景象空旷而阴沉,甚至像北极狐毛皮那样松软地覆盖在冰面上的白雪也没能减轻河面一带孤寂落寞的气氛。酷烈的严寒穿过河流的深峡谷,沿河迤逦而行的、褐色的岩岸时而危然兀立,时而碎石连绵。狭长的谷地和山坳裂罅间坦然铺陈着皑皑白雪,可以看到细小的石流掺和其间,温泉的浮沫和奔泻于乱石间的水流分成许多股细流,闪着光亮。疏疏落落的成片折断的树木和散落在冰上的碎石更增添了这块荒凉偏僻地方的抑郁气氛。

到处人迹渺然。

阿基姆在平坦的左岸上燃起了篝火,他带上滑雪板就向河面上滑去。艾丽雅屏息敛气地望着天际像憧憧鬼影似的山影。夏天,这些山峰耀人眼目,令人神往;冬天,却景象凄厉,只显出它巨大的黑色身影——你一下子还不会明白,这些白色的山峰原来是长时间地被低沉的天穹紧紧地裹住了。

河上响起狗吠声,接着是两声枪响,吠声中断了。阿基姆很快地向篝火滑来,默默地把三只松鸡丢到艾丽雅的脚下,她呵着自己冻僵了的手指,动手拔起毛来。

“松鸡待在河柳丛里,和雪分不出来。”猎人说道,一面把锅子挂到火上,点上了烟,拨动着柴禾。“路还是没有。只有一条鹿拉的雪橇的橇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了,还是当年带着鲍耶在沿岸一带打猎时留……”

天空又昏暗了。短暂的白天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兽在篝火边翻滚了几下,又逃进了森林和群山之间,把自己冻坏了的鼻子藏在松软的雪堆里。篝火无力地抖动着,在这片冬日沉寂的土地上燃出了一个黑洞,有时候火焰往上升起,好像要推开那从四面八方像沉重的铅块一样向它压过来的冬夜的寒冷。但它终于被压回了那块融化成一个黑洞的小天地,它愤懑地射出一阵火花,爆裂着,嘶喊着。这一堆小小的篝火耗尽了力气,只得安静下来,散出一阵呛人的浓烟,在云杉树之间回荡。但当黑夜里一旦响起严寒的脚步声,浓烟就竖直起来,从它身下雪堆里拉出了火焰,重又活跃起来,把堆好的枯枝一下子引旺了。卷在烟雾里的火星飘旋着,高高地、长久地飞着,其中有些好像并不熄灭,而是贴到天幕上成了星星,一颗接一颗,不一会儿那里竟积了好大一片。

帐篷里烧着一盆木炭,但野外又怎能烧暖和呢,而且是那么空旷辽阔?那好像是没有尽头的黑夜总算是苦熬过去了。早上,阿基姆往火堆里砍了几个粗大的树根,在上面压上篝火的余灰,嘱咐艾丽雅哪儿也不要去,不要让篝火熄掉,他带上枪、食物口袋、弹药和铁锅,顺着昨天傍晚的脚迹向河上滑去。罗兹卡蹦跳着跟在主人后面,但立即又回来了,询问似的摇着尾巴,好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不去?姑娘轻轻地拍着它的脖子,推它沿原路回去。罗兹卡顺从地向指点的方向抖落着身子跑去,然而不时地回头张望着,但当它一找到脚迹,就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不绝声地狂吠狂叫起来,它的叫声在严寒里显得特别清脆,远远地传开,振动了原始森林。

传来了一声枪响。一切都静寂下来,停滞了。白色大地沉睡未醒,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晶莹透明的冰面,阻隔着热、声音和运动。甚至峡谷里的蒸气也不浮动,只是悄悄儿地产生、变稠、胀大、收成一团,然后冉冉化入漠然、空旷和朦胧的天空,你反正搞不清楚,这天空究竟是浮动在森林上空还是群山顶端?这一望无际的虚空,浩邈无极,不见始终,云天浑成的景象使人产生一种无望的压抑感觉,心里昏昏然,意志全消。

但是在什么地方大地抖动了一下,远处传来轰隆声,就像在空的地窖里扔进一个土豆那样——这是山上冻住的石块松动了,带着砾石、砂粒,各种碎石土屑从山上奔流直下。这石流的轰响增大着,扩展着,自天而降,在石滩上面掀起一阵灰色的、肮脏的烟尘,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散落到白雪和冰面上,在它们晶莹光洁的表面盖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土灰。但河面的窟窿还久久地像溃疡一样糜烂着,伤口里翻腾着乌黑的血液,严寒使它慢慢地愈合,白色的冰凌像绷带缠绕,松软的白雪又像是敷盖的棉花。

这碎石捕兽阵真够可怕的,喔,真可怕,夏天可怕,冬天就更不用说了。在夏天,熊一连几昼夜追逐着鹿,直到把它赶进碎石堆,在那儿这动物非折了腿不可。那时这凶神恶煞般的熊就躺在近旁,先让碎石堆里的兽肉“发散发散”,然后就饱啖一顿。笨熊自己由于它那宽阔的熊掌和像口袋一样软绵绵的躯体,倒是很少被碎石压着。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它竟然和碎石流一起“流”了出来,简直就搞不清楚:它是由于捣蛋胡闹呢,还是由于害怕才这样对着周围一带狂叫乱吠直到它啪的一声跌入河里或者有能耐跳出石流为止。

熊睡觉了,安安静静地睡在它自己那隐蔽的“家”里,但石流还活着,它震响着,运动着,轰隆隆地滚过大雪覆盖着的寂静的大地,穿透库列依卡河的甲胄。

四周的土地多么辽阔广大!它浑身雪白,盖满了均匀的白雪,没有路,没有小道,没有一个足迹——愿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

阿基姆向山上走去,登上山腰平坦地方,他放倒一株枯树,把它劈开,砍成一些木片,于是在那明澈清冷、与天光相接的高空里,很快燃起了一小堆篝火,尽管由于空气稀薄,它奄奄滞滞,不很旺炽。升起的火焰偏向库列依卡河一面,烟缕逸入深峡谷里,篝火下面的雪地吱吱地响了起来。阿基姆在融化雪水做茶的时候,疲乏地垂下了两手,席地而坐,憩息着俯视脚下库列依卡河形状古怪的一处处转折。埃文基人称这条河为奴玛,或是亲昵地、舌头上像粘了一块糖似的叫它作柳玛。对这样的地方是应该而且只能这样来称呼的——它悉心哺育着你,不仅给你以庇荫之所,而且使你懂得生活的意义和爱,就是在这种爱里面到头来会萌发出对这片大地,对这个荒凉野蛮,然而终究是故乡故土的眷恋之情。

埃文基人不相信人会死亡和腐朽的说法;他们跨越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时就像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那样,因此“上路”时候的行装真是一应俱全:他们随身带去的有窄条雪橇、开水壶、锅子、弓箭、长矛,后来更有猎枪、捕兽器等等,而今在墓地沟穴里却可以找得到一瓶半瓶伏特加、晶体管收音机之类。有一次阿基姆看到过埃文基人的伴葬物中有一瓶防蚊油涂剂——可也是啊,要不然怎么对付那个世界里的蚊子呢?在同一根白桦树枝上还系着一捆钱——万一远行的人忽然想逛商店,身边不名一文怎么行?

奴玛、柳玛、库列依卡!而在它身后的什么地方,是同样披上雪白冬装的、宽阔的叶尼塞河。鲍加尼达河像一枚脆生生的冰针插入叶尼塞河。有两三根柱子矗立在鲍加尼达河口,很可能小工棚也还没有朽坏,这工棚是油漆过的,挺结实。如果能预知大限之期,一个鲍加尼达村出生的人最最想望的是叶落归根,躺到这冻土带中间,这生长浆果的地方,这青苔地和匍匐树的虬根盘须下面,与那些在你童年时就爱你,而你也爱他们的人相邻而眠。然而,又怎能预先知道这最后时刻的来临呢?人们在生的忙碌和奔波之中早已把死置之脑后,不再想到去为永世的栖息预作准备;大彻大悟的聪明人都识透其中道理——人生不再,一了百了;每个人从小学的板凳上就懂得:死亡就是黑暗、灭寂、腐朽;人一旦死去就意味着永久消失、衰朽腐烂,躯体也就成了蛆虫的果腹之物。人们懂得了这一点是否会轻松些呢?这是个问题。这是一个又大又模糊的问题。当一个人丧失对永生的信念以后,与其同时他岂不也就失去了自身?有些人不知为什么总想竭力推迟死亡,哪怕一星期,一天,甚至一小时也好。有些人为此不惜犯罪,企图把别人推在前面来代替他自己,但这是行不通的,也不可能的,死亡无可回避,也不能赎免。当你一旦闯进某一个你也并不了解的地方,也就万事罢休了,只是不要像彼得鲁尼亚那样在大森林里无端丧生就行。但是他至少还是在真正的绿色的大森林里死去,有些人却常常是在人的森林里,在这个忙忙碌碌,只顾自己,满足于日常琐事的森林里,丧失了自己。这就像马群奔跑着,向某个地方奔跑着,在半途中丢下了一个同伴,这更像起飞过迟的、被寒流追逐着的鸟儿,它们甚至连回顾的工夫也没有。在马群里只有孤独的牝马嘶叫着,长啸着,稍稍停住脚步,在倒下去的牡马身边打了一个圈,就紧随着在前面飞驰的马群赶路了。

库列依卡这条空旷的河道,在石滩险流处还没有冻住,冒出一阵阵水气。从高处望去,河面未冻的地方像一张张裂开的大口,还可以看到那支离破碎的白色冰层和一堆堆的大冰块。水面显得黑幽幽的,深不可测,在满布冰凌的石头间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在大自然中、在严冬里、在这条不知所从的空空荡荡的河流的苦苦挣扎里,大自然自己和河流一起承受着痛苦。

石滩兀立在呜咽的急流间,右面和左面都是紧靠山口凸面的难以通行的岩礁,再往下就是阴雾濛濛的原始森林。要是能踩着滑雪板滑过岸冰地带,滑过峡谷的窄道该有多好!但要独自一人!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哪怕是葬身野地,哪怕从冻滑的石崖上失足摔下,哪怕坠身于崩岩塌石或是沉入冰下水底,要紧的是要独自一人!当然,会舍不得自己的,所有的人都舍不得自己,但这种怜惜之情会黯淡熄灭,就像这一堆孤零零的小篝火一样,谁也不会因有它而感到炎热,谁也不会因没有它而感到寒冷。

奴玛、柳玛、库列依卡——它行程七百多俄里,一路上还辟出两个湖——阿纳玛湖和迪尤普孔湖。库列依卡取源于终年不消的积雪,流驰在终年冻结的土地上。这常年的积雪死气沉沉,但有多少河流、湖泊、森林、沼泽和花花草草因它的滋养而生机盎然啊!叶尼塞河上的流冰总要来得比库列依卡河上早,到那时郁积的河水就会顺着支流倒灌,高涨的水面使得懒洋洋地沉睡着的库列依卡河骚动不安起来——春天里约莫有半个月的时间河水是通过库列依卡河往回倒流;它一旦被惊醒就奔腾、咆哮、乱窜起来;总的说来这是一条烈性难驯的河,涨水而流程长,但航道通不出多远。到得了那里的只有直升飞机,还有小筏子,当然要撑筏的人有足够的力气能挺得住惊涛骇浪才行。

如果翻过山头,往下进入北极圈的那根“纬线”,就来到极圈内树木稀疏的泽地森林,小城伊加尔卡紧贴着森林地带的古米河,在冬季显得尤其宁静。如果是独自一人,带上滑雪板和一条狗——只消三四天就能赶到小城里,在澡堂里洗上个蒸汽澡,和三二好友喝上几杯,向他们讲述眼下他在大森林里所遭遇到的种种“真是吓死人”的事情……

阿基姆回到宿营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带回来几只灰鼠、一只北极狐和一只很瘦的黑貂,那是被他的同行们赶到了很难觅食的沿岸岩石丛中来的。猎人剥下了兽皮,舀了一铁锅木炭拿到帐篷里,以驱散里面的寒气,从身上脱下短皮衣,而且让艾丽雅也脱下那件把她搞得像驼背老太婆似的皮上衣。

“为什么?”她的目光在询问,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地用眼睛盯着她,好像说:“脱掉!”

艾丽雅害怕地收拢肩膀,蜷缩着,阿基姆的耳朵像一只冰凉的电话听筒,一触着她背部,就吸到她身体上了。耳朵底下好像不是人的肺叶,而是一只活塞扑哧咕噜地响着,呼吸混乱,老像被什么东西带住了,痰声呼噜呼噜,就像搅拌器在打奶油一样。

“我的心怎么样,医生?”艾丽雅抖动着发干的嘴唇,想说个笑话。

“不妙。”

“那我们怎么办?要死了吗?”艾丽雅仍然想保持并玩笑的口气,苦笑了一下,一面把冰冷的衣服穿上。

“为什么要死呢?”阿基姆答道。“为什么要死呢?”艾丽雅从他回避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他可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认为有死的可能的。

“阿基姆,亲爱的!”她触了触他,把他从沉思里拉回来。“我挺得住……我能养好力气。”她急于要驱散他的,但更多是自己的焦虑。“不要害怕山!高加索的山是另一回事。这些山并不高。才五十、一百来米吧?我们能过得去!我能帮助你……罗兹卡和我。我用脚走,用脚……不该停下来。几乎浪费了一昼夜。白天也越来越短了……我这不是很好吗……只不过肺有点儿……但有的人只剩一叶肺也照样活。要斗争,我们会走出去的,会的,阿基姆!”

“她感觉出来了!”阿基姆警觉起来,心里想道。但是她不懂,照旧是什么也不懂。说些个没用的话……空话根本无济于事。”

“好吧,我们睡吧。早上要比晚上能想得出办法,大家都这么说。”他打断了女伴的话。

艾丽雅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她拥抱着猎人,贴在他身上,在生暖了火的帐篷里放心地睡去了。阿基姆一点儿也不惊动她,尽量躺着不动,他对着这个女人的胸部呼气,不让自己身上那仅有的一点热气白白地跑掉。

黑沉沉的夜,冰封寒凝,寂静无声,帐篷在夜的沉重压迫下扭曲变形了,但在阿基姆的眼里,晚霞依然没有失去光彩,依旧云蒸霞蔚、五色缤纷。

昨天,他坐在半山平地处出神沉思,直到晚霞出岫,这情景真是美不胜收,简直是一幅难得的画面。

篝火渐渐地黯淡下去了。罗兹卡睡在猎人的脚边,把整个窄长的嘴脸藏在蓬松松的尾巴毛里。在库列依卡河上空,在蒸发着水气的未冻的河面上方,在山腰平地和悬岩的危石险壁的上方,一列山隘裸露出乌黑而阴郁的轮廓,它在远处落日昏黄的余晖里显得尤其清晰,太阳已经有整整一星期没有在这里露面了,只有这远方传来的光线才告诉人们太阳还充满着活力,它在远处,在西面的一个地方,那里人们还能看到它在天空里的老位置上。

然而在这里,在这磊磊巨石中间,在寒冷和白雪之间,这遥远的、藏而不满的太阳的光亮只会加重人们心头的压抑感和孤独感,在高处一派空旷的景象里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晚霞像柳叶菜那样刚露出它柔嫩鲜艳的颜色,就干枯下去了,富有生气的天体像是镀上了一层沉重的金子般透出璀璨夺目的寒光,它像一大块金属沉没在转瞬即逝的暮色深处,渐渐地和嵯峨的山峰融为一体,而当这一块已经转硬、冷却、棱角分明的金属块终于掉进狭长的山谷,以致在天空留下一块空缺以后,天空在很长一段时间却里像被挖去了一角,而在这个天体的缺口里,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空洞,射出冰冷的寒光。

太阳的这种幽光,在上经由天穹返照,在地面没入山石的黑影里,这是严寒的先兆。严寒很快就会来到。那时大森林里的树木将会开始崩裂,石块将裂开,发出沉重的轰响。低沉的轰隆声沿着河道的深峡谷一路卷来,由轻而响,由远而近,逐步增强,这声音将震得群山回响,岩崩山塌,引起冻土、碎岩的奔流。只有在那时,在到处都咔嚓作响的酷寒里,库列依卡河才能摆脱苦难,各处都得以平静下来,连急流处也不例外。它将被驱赶到冰层底下。只有到那时才能到河口去,到镇上去,到有人迹的地方去。

两个人一起能走得到吗?然而一个人他是决不离开这里的。

阿基姆已经想站起身来,罗兹卡察觉了他的动向,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突然它听到了什么声响,它凝神息气地听着——从天空中,从渐渐变暗的北面的方向传来了不断增响的轰鸣声,很快在高山积雪和从峡谷里射出的晚霞的余晖的微弱光影里出现了像一片黑色羽毛似的平直的飞机的身形,机身下面亮着一盏绿色的小灯,尾部的红色的灯光特别刺人眼目。

飞机按照阿基姆设置的空投目标,几乎在那所业已被弃置在恩德河畔林中的小木屋上空掠过。飞机顺利地越过高山,不慌不忙地向远处飏去,刹那间现出了从尾部到机翼的整个机身,然后在群山之间一小片青天里它那身影并不幻为黑点,而是灿灿一闪就消失在群山背后了。

“啊,你啊,飞机!把我们装进你的口袋去吧!”阿基姆抑制住剧烈跳动的心,高兴起来,但立刻迷信地把这个高兴劲儿又压了下去,不让它冒出来。也可能这是偶然经过的飞机呢?可能是运送过冬的猎人的,也可能是什么科学考察队的,甚至是上北极,往北方飞的?都说不定……

但是心里总不能同意,剧烈推翻着这种怀疑——是定期的班机开航了,开航了!冬天已经积蓄够了力量,冰层很厚,可以降落在河上,湖面上。他怎么老惦记着飞机呢?为什么?又怎么知道呢?去哈坦加航线可能正好经过这儿,要经过他阿基姆的宿营地?去问问清楚吧?有什么好问的呢?他原来也不是来森林里受难的,他是来打猎,来林中干活的。

当然,班机是班机,要指望它是危险的。但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和什么人可以指望的了。

当天边还不见一丝鱼肚白,寒星还像闪闪的冰花缀在天幕上,俯视着燃红了的篝火,火光烧烫了人们的脸庞,烤灼得令人发疼,几乎眼珠也要夺眶而出,尽管这样,它还是无法使人摆脱严寒的侵袭,寒冷还是把他们唤醒,赶出了帐篷。阿基姆在锅里搅和着面筋和干禽肉,他们用缸子喝着淡而无味、冒着烟火味的汤。总算胸口感到暖和了。艾丽雅感到阿基姆在生气,他全神贯注地拆掉了那座不能折叠的挡风帐篷,把行李在大雪橇上系好,重新又在锅里化了点雪水,铁锅又沸腾起来了,冒出蒸气。阿基姆把水煮得滚烫,倒进了小的暖水壶里,剩下的让艾丽雅喝掉。于是他克制着自己心里的什么念头,给人的感觉好像他被人遗弃似的,甚至于带着恐惧说道:

“好吧,好像全在这儿了?动身吧!”

他们急忙地走着,可以说,不是走,而是奔跑。艾丽雅在严寒中喘不过气来,咳着嗽,阿基姆硬把她塞上雪橇,用帐篷把她盖好,两面都塞紧了,把她的嘴巴围在围巾里,翻起短皮上衣的风斗,只让她露出两只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膀,翕动着被严寒冻僵了的嘴唇说道:“坐稳了!”于是推动雪橇,常常连人带滑雪板摔到坑里,气喘吁吁地,也不知是给罗兹卡,还给自己鼓劲:

“使劲儿,我的亲爱的!使劲儿!”起初他还想说说笑话:“使劲儿,福玛,村子不远啦……”下面本来有一段挺逗人的话,“心上人房里的灯灭啦,上她家去的路上真够滑!提起脚来快飞吧!”但阿基姆已经换不过气来说完这句话,他驱赶着自己,驱赶着狗,而周围的白雪越来越刺眼,树木经过夜间的冰冻发出干巴巴的爆裂声,沙沙的雪粒从树木上像流水似的滑下来,鱼鳞般的散粒,幻出种种景象,使空气也显得稠厚起来了。寂静在扩展着,神情呆板的星星在深不见底的冷漠的夜空里闪出冰冷冰冷的光。

心抽紧了,耳朵发痛,白雪的寒光刺灼着双眼,树木驯服地分成两排往后退去,枝干拖到雪地上,活像一个个巫师,这千姿百态使人眼花缭乱。

雪在滑雪板下面沙沙响着,有时转成尖啸,还闪着亮光。阿基姆和罗兹卡的嘴和胸口都由于拼命喘气而刺痛了,大雪橇翻过一棵棵枯树,从一个土墩滑向又一个土墩,左右倾侧着,雪橇的滑木发出吱吱的尖叫,好像压着了一只大老鼠似的。雪橇向远处滑去,有时平稳前进,有时猛然前冲。艾丽雅好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她木然地想着,想到永恒,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古埃及,想到神秘的男祭司和女祭司,还想到了印度那些消亡了的城市,想到了在热带丛林深处迷路的人,想到了被弃置不顾的船和人们以及种种诸如此类的东西。一切人世的、亲切的东西都进入了寂寥的寒夜和原始森林的广漠之中,在那里,如果没有朔风扑面的痛楚,没有刺痛眼睛和鼻孔的寒冰,那是连自己也很容易被忘却的。

“别……睡……着!别……睡……着!”

艾丽雅擦掉眼睫毛上的冰,看到阿基姆双手撑在雪橇上。他浑身都是雪,他身上的一切都冻住了,发出沙沙的声音,呼吸混乱,眼缝冻僵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慌乱的神情,两面脸颊有几处乳白色的斑点。艾丽雅从来没有看到过被严寒冻坏的人,但到底还是吓坏了——像这样面无人色的异常模样只能是一具将要死去的躯体。阿基姆舀了一盆雪,连手套递给艾丽雅。她哭泣着赶忙替猎人擦脸,她感到阿基姆一定疼痛难忍,就对他说,要他忍耐一下,雪擦完了,重新又舀,接着擦。而他的脸越垂越低,手指紧紧抓着雪橇边,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咬着牙骂了起来:

“你用点劲儿……你的手怎么一点没力气!……拼命使劲!拼命!”

阿基姆终于又重新奔跑着赶路,他几乎是四肢匍匐着在地上爬,而在他身旁,罗兹卡喘息着、尖叫着,狗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了触目的爪痕;雪橇滑木已经不是吱吱嘎嘎地响,简直就像一个活人在尖叫,雪橇上下颠簸,左右倾侧,越来越猛烈地冲前仰后,雪橇里的什么东西颠落了下来,在后面的雪地上显出了一个黑点。虽然艾丽雅对阿基姆大声叫喊,告诉他丢了东西,可是阿基姆连头也不回。艾丽雅心想,如果雪橇断裂,他大概也不会回头的,既然走了,他就非走到倒下来为止——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种恐惧,一种强烈无比的恐惧攫住了艾丽雅,驱使着她紧跟在雪橇、猎人和狗的后面。再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永恒啊、宇宙啊、消失了的城市啊,以及那些古老的国家了。她已经再也不去想什么事情了,恐惧代替了一切。由于感到前途维艰,不见尽头,大森林空旷无垠,难有终极,各种思想、各种愿望都被压抑下去了,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停下来,在充满生命力的、火红的篝火旁躺上一会儿,不再去作徒然的挣扎,反正哪儿也去不成,而能去的只有那个地方,那里是所有的人最终都要去的,那么还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早点晚点而已。

艾丽雅的旧皮靴有两次踩到什么硬的平滑的东西,心想,踩着什么了?但突然投入眼帘的——是辙印。他们沿着这条有点奇特的辙印走。在有些地方,深雪好像被某种钝器翻了起来,但是在干净的雪面上辙印分成两条,可以看得见雪橇犁出的沟痕,旁边是狗的脚印。群山,那裸露着光秃秃崖壁的、褐色的庞然大物,像预报凶讯的乌鸦居高临下俯视着像白练般的河面。河面好像升入天空的幻景里去了;在天幕的背景上变成扁平的样子,似乎和巍然凝敛的天穹粘为一体了。

群山已经落在后面了!这就是说,他们已经翻过山岭,就是说,他们正在向宿营地、向着渔业生产队、向兽皮帐篷走去。这不都一样吗?只要能走出这荒无人烟的森林,到有人的地方去。人们决不会见死不救。他们会给你调养、烤火,给吃的、喝的,用鹿橇送你到城里,进行治疗,最后用飞机把你送回家,送到妈妈身边,送到莫斯科。

难道有这一切吗:妈妈、莫斯科、人、很多很多人!到那时候她永远永远再也不到别的地方去,永远也不离开母亲,哪怕妈妈抽烟,哪怕妈妈和作者们吵架,或是“搭救”他们。也许阿基姆正因为找到了车辙,因此才那么急着赶路,才那么驱赶自己和罗兹卡的。“可怜的阿基姆!我的好人!他会有好报,会有好报的!”

森林里微微透亮,寒气减弱了——这一点,眼睛看不见,但脸上能感觉到,原始森林里变得柔和起来了,树木的爆裂声变得稀少了,然而声音更响,震得枯枝败叶和由于冰冻而卷成一束束像烟叶样的须芒草纷纷坠落下来,树叶也簌簌颤动不止,这样的奇特景象不知为什么使艾丽雅也十分惊恐。

他们在斜坡上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缓坡,不知是因为林子的阴影呢,还是因为那延宕再三不肯离去的黎明。也可能是因为已经偷偷赶来的黄昏,总之,这缓坡呈现出一片青色。艾丽雅俯身躺在雪橇上,阿基姆使劲儿把炉火弄旺,挂上铁锅,然后也俯身躺到一层薄薄的云杉树枝上,树枝在他身底下吱嘎吱嘎响着折断了。阿基姆的脸上满是血痕,耳朵肿了起来,颧骨突起在眼睛下面,头发像老头儿似的倒伏着。他们喝茶,已经不再可着数儿用糖了,他们急忙地喝着,喝得很多。阿基姆的双手颤抖着,枝枝丫丫的、黑色的筋脉暴起着,好像是因为用力过度而要发出声响似的,眼白上布满着红红的血丝,眼皮浮肿,翻出了黏糊糊的内睑。然后,到了晚上,发出奇异的光亮的已经不是阿基姆的目光和眼睛,而是那越来越肿大的黏糊糊的眼睑,在眼睑的底下除了致命的疲乏以外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阿基姆打开了最后一罐炼乳,在火上热了一下,喝了两匙,然后冲成一杯牛奶,让罗兹卡舔着喝。小狗不相信地对主人看着,摇着尾巴,阿基姆微微睁开眼睛,启动嘴唇:“吃吧,吃吧!”从来就是胆小的罗兹卡牙齿敲得茶缸直响,用舌头大声地舔着。

“这才对了!吃的东西干吗要舍不得呢?马上我们就要见到人了,他们那儿什么都有,有牛奶,有糖。而狗是干净的动物,生活在大森林里,睡在白雪上,吃的是野味,它可以从茶杯里吃。狗是朋友。罗兹卡这个朋友比起有些人来要忠实十倍啊!……”

他们动身了,继续走着。不知为什么骨头生疼,头发胀,朵里嗡嗡直响,他们脚不停步地赶呐,一口气拼命地往前赶,阿基姆走路越来越跌跌撞撞,终于摔倒了,两只手压在身底下,脸埋到了雪里。罗兹卡哀号了起来,舐着他的脖子、后脑勺。艾丽雅俯身到阿基姆面前,用戴着手套的手害怕地触动了他一下。阿基姆双手撑在雪里坐了起来,用袖口在脸上抹了一下。

“现在你得自己走了。该凭自己的力气啦。”但后来,不知是在白天还是夜晚,当他在天寒地冻之中,听到身后声嘶力竭的咳嗽声时,他还是心有不忍了,便哑着嗓子脱口说了一句:“扶着雪橇走!”他喘了一口气又补充道:“不要掉队!”

艾丽雅不敢从雪橇上松手,搬动着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双腿,并且不仅仅是失去了思考、观察和感受的能力。咳嗽震得她脑袋里直冒金黄色的火星,使她不禁跪倒在地,身上冒出一阵冷汗。“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行了!”她一面在雪地上拖着身子爬,一面叫。但是前面听不见她的声音。于是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跟在大雪橇后面走着,她已经感觉不到眼睛以及由于咳嗽而潮湿的嘴唇是怎么冻住的,也不再感觉胸口堵塞,她简直完全没法呼吸了。胸口作恶,身上直冒冷汗,头脑里的喧闹声响盖过了一切声音,眼前旋转着一个个彩色的光圈,好像把整个世界和空气都烧得一干二净。哪怕能有一口、一小瓶温暖的能给人以生命力的空气也好啊!

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清醒着,她看到并触摸到了阿基姆背靠着树,瘫倒在树荫底下。浓密的树枝在雪地里纠结在一起,好像搭成了一顶帐篷。周围暖和起来了。这时感到的只有宁静,只有一种因为摆脱了劳动,摆脱了令人筋疲力尽、骨节酸痛的奔跑而产生的轻松感;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清醒着,她看到自己面前是阿基姆的脸,这不是脸,而是一张假面,它熊熊燃烧着,烧成了像瓦片一样的红色,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一堆堆的粪便和蘑菇。冷冷的、疲惫的眼睛里有一只眼珠闪出火红的、逼人的光芒,燃烧着一股倔强和恶意的火焰。她,或者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生物,现在正被迫近的死亡吓得魂魄俱散,她绕着伸开四肢躺在树底下的、被冻坏了的人身体爬行着,把嘴唇伸到他的脸上,感到了僵硬了的脸颊和鼻子,于是也不再去把他叫醒、不再叫他起身走路,而是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哀号着:

“原谅我吧!原谅吧!原谅吧!”

当艾丽雅还是个轻佻少女的时候,纯粹出于淘气常常到叶拉霍夫斯克教堂去挤在那些痴愚的、虔信的人群堆里做礼拜,而现在她却竭力想记起当时听到过的一些祷词:“上帝啊!垂怜我有罪的人,我们在天的父啊……愿你的名字焕发荣光!……以圣母的名义,宽恕我们吧!……勿因我的罪孽而弃我不顾……勿拒绝我……请赐我以得救的欢乐……”

眼泪冻住了,停止了叫喊。她扑到阿基姆身上,拥抱他,把脸埋到他身上,那里在一颗连布一起扯下来的纽扣后面,在她亲手用兔毛为他编织的皮短上衣的领口接缝地方,正跳动着他的喉咙。胸脯剧烈起伏着,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说:“祷告吧……再祷告一次。”

于是她顺从地轻声祷告起来,她不是对着天上,而是对着他,这个男人,这个尘世的恩主和保护人祈祷,这个人永远在支持和保护女人,是她的养育者和主人。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除了他,这个男人以外,谁也拯救不了她这个软弱的女人。一定要振作起来。一定要振作!

阿基姆对蕴藏在女人身上这种强烈的对生活的渴望感到非常惊讶,他克服了软弱,抬起身来,用四肢撑在地上,双手陷在雪里。他痛得龇着牙,像狗一样哀号着,把身子从雪堆里挣扎出来,四肢匍匐着爬到树底下那蓝色的辙印处。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站了起来,跨了一步,罗兹卡向前猛冲了一下,尖声叫了起来。在这以前阿基姆踢过它,打过它,在雪地里踩过它,但它宽恕了重新回到生活里来的主人所做过的一切事,这主人现在正在向它,还在向另一个什么人赎罪,拖着它和艾丽雅向前走去,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也没有力气骂人,只会痛苦不堪地嘶喊。这嘶哑的声音也正是支持着他自己不倒下去的一种喊叫。

罗兹卡深嗅了一阵,更拽紧了身上的纤带,它把舌头伸得更长了,快速地搬动着被雪地的冰凌划破了肉的弯曲的小腿。阿基姆没有减慢速度,转过身来——他的双手拽着纤绳,热气从纤绳底下冒出来,短皮上衣敞开了;围巾在雪地上拖着;他踩住了围巾的一端,“躺下!”他晃了晃脑袋。艾丽雅知道,命令不会再说一遍的,一下子就明白了该怎么做,她并不去想阿基姆和罗兹卡,也不想是他们在拉着她走,她不怜惜他们,只因自己的幸福而高兴,就立刻向盖满了雪的雪橇倒下身去。

雪橇的速度放慢了,几乎停了下来,但是身子伸得笔直的人和狗仍然在拖,然而拖的不像是雪橇,而像是力不胜任的重负,把它往高处的什么地方,往山里拖去,而她在宽大的雪橇里蜷缩着身子,想把自己变得小一点,轻一点,想多少能对这个人和这条狗帮上一手。她又想祷告了,但是不仅记不起任何祷词,哪怕是一句教堂用语也想不起来了,从她那被严寒烧灼着的嘴里只吐出一个词:“上帝!……上帝!……上帝!……”

在小木屋盖满了干净的新雪的门槛上,有一个人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背上背着一根纤绳和一支猎枪。他的腰背后有一把斧子闪闪发亮。这个人刚刚呕吐过。一条狗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戴着一只玩具似的颈圈,肩上的毛都被带子勒出凹槽来了,它急匆匆地、讨好地照看着台阶,同时用玫瑰色的灵巧的舌头舔着主人的脸。

小木屋的门用滑雪杆拴着——倚墙放着被虫蛀蚀了的干燥的杉木檩子,檩子上堆满了铺垫用的云杉树枝。门旁的圆木上有新近砍出来的呈淡黄色的痕迹。圆木上曾经有人用歪歪曲曲的黑字写过下流话。这根打猎时使用的滑雪杆是一根刨光的木棍,它一端顶在木质拉手里,另一端支在林中小屋木门上已经腐朽的斜木框上。屋顶上烟囱的顶端已经烧出小洞。木柴放在披屋下面,以免被雪埋住。一条小路通向河上的斜坡。那上面有很多脚迹:那是一双穿旧了的、偏向一面的毡靴留下的印痕,还有密密一片黑貂的匆忙的爪痕,看上去像是风扫落下来的枯叶。

“你把我带到哪儿来啦?!”

那个人说话已经不嘶哑了,也不再在台阶上痉挛了,他坐到了小台阶上,一面吐着痰,渐渐恢复了常态,喘着气。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艾丽雅大声哭了起来,她突然用力抓住短皮大衣的领子,把同伴从台阶上拉下来,摇撼着他并用两只拳头打他的胸部。

他疲惫不堪地对她看着,一点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坚决地用手把她挡到一边,从身上解下冻硬了的纤绳,给狗卸了套。罗兹卡从颈圈里解脱出来后,抖了一下身子,开始在雪地上奔跑起来。

“给我用雪擦擦脸,”他用手套舀了一捧雪,递给艾丽雅,并关照道,“但是不要把我的脸划伤。痛得厉害。”

艾丽雅被他这种沉着的威严制服了,顺从地擦着猎人的脸,但心里却充满了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坏念头和恶意。

“他知道痛!好啊,他知道痛!”她喑哑地说道。“而我不痛吗?”她突然尖叫起来。“而我不痛吗?!”于是开始用手套抽她那没有感觉的,还没有暖和过来的脸。“坏蛋!坏蛋!坏蛋!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我要到妈妈那儿去!妈妈那儿!到莫斯科去!坏蛋!坏蛋!坏蛋!彻头彻尾的坏蛋!您要我怎么样?!”手套掉到了雪地上,于是她用皮包着骨头的手一下一下地打他的耳光。“我会死在这儿的!会死的!我受不了!受——不——了!”

阿基姆起初抓住她一只手,后来又抓住第二只手,紧紧地捏了一下,竟使她像一只被射伤的鸟那样抽搐起来。血从他被打破的嘴唇里流到下巴颏上。他抹干净了嘴唇,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也用喑哑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有的人只有自己的痛才算痛!只有自己的命最值钱!”突然他从来没有过地,不顾一切地怒吼道:“你受不了!你会死的!我要给北极狐喂点儿好吃的,多少还会有点好处!不,我还要为你做一件好事:把你和那个野汉子埋在一起!就在那儿!”他用手往恩德河后面的原始森林的深处一指。“这样可以不寂寞……去吧!”阿基姆把她推开。“看你,脚都站不稳!”他从雪橇里拖出旅行包,拿出锅子,装了一锅子新鲜的白雪,这是从柴堆上刮下来的,而血仍然从嘴唇里渗出来,在下巴地方拖成一根线,并且和戳起的胡子粘在一起,冻结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舔着嘴唇上被严寒凝住了的血。艾丽雅看见他的牙齿的白釉上浮着一层殷红的鲜血,不禁胸口作恶。他一只手拿着装满了雪的锅子,另一只手里攥了一把黄色的桦树皮走向小屋的门,这时他好像在姑娘身上那不灵便的、冻住的衣服上绊了一下,姑娘面色苍白而微带青色,身体像狗崽一样觳觫着,但仍然倔强而生气。“请进屋去吧!”阿基姆抛掉桦树皮,抓着她的衣领,像抓一只小狗那样把她往小屋拖去,一面高声地、愤恨地骂着。这使她害怕了,竟小步跑了起来。

小屋的门吱嘎一响,艾丽雅的身子就飞进了冰冷的小屋的尽里边,她胸脯撞在一只小桌子上,然后跌到地板上。她就这样跪倒着,两手搁在小桌子上,脸搁在手上,听着主人乒乒嘭嘭地把木柴丢进炉子里,她感觉到屋里已经浮动着燃旺了的桦树皮的浓浓的香味,炉子欢快地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然后轰地一下子开始炽旺起来,雪在锅子里化开了,很快就咝咝响了。“快吃点茶吧,热茶!热茶!放上糖!……”艾丽雅咽了一口唾沫,但唾沫也没有能使干涸的喉咙润湿,反倒卡在喉咙里了——喉咙太干燥了。

阿基姆趁生炉子的当口,把什物从门外搬进来,来回奔忙着。他还在骂人,但已经不很厉害了,甚至也说不上是骂,而是咕噜着:

“任性的小宝贝!真是金枝玉叶!谢谢啦,总算是走到了!我可不知道该给谁烧香点蜡烛,哪一位算是有功之臣?要不然我们怕不要被小野兽吃掉,过后人家又把这些小野兽的皮剥下来给那些宝贝哥儿小姐们做皮领子和帽子!……我们这号人就让吃掉算了——生来就是这样的命嘛!只是罗兹卡可怜!只是它这个苦命的为什么也要遭罪呢?为什么它也要被收拾掉呢?唉……唉,恶鬼!唉……恶鬼!”

罗兹卡被这样的骂人架势吓坏了,但尤其是因为一路赶来简直累坏了,所以伸开了四肢躺在火炉后面的木柴上,但是它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主人。阿基姆爱抚地对它说道:“睡吧,睡吧,休息吧,小狗!”在他的声音里包含着那么多温情,以致艾丽雅重又感到屈辱:她连狗还不如!

炉子里传出阵阵热气。“该上炉子那边去,上炉子那边。”艾丽雅在木床上搬动着身子,摸索着爬到炉旁,摸到火炉背后的罗兹卡,她双手把它抱住,把鼻子伸进它厚厚的毛里,也不管狗身上那股她曾经觉得那么难闻的气味。“我的好狗啊,好狗!我的好狗啊,好狗!”一种强烈的怜惜的感情使她感到窒息,浑身无力和昏昏欲睡。

有人很粗鲁地把她推醒了,她感到潮湿而闷热,脸上火辣辣地疼痛,手和腿也发烫而且没有力气,全身的骨节都在酸痛。

“吃东西吧,啊?”

阿基姆没有再和她说话,直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这所刺骨寒冷的小屋子里来,把递给他的东西吃了,喝过茶,咳嗽着、呻吟着,倒到木铺上,立刻就睡着了,仰着那瘦削的、灰茸茸的脸。艾丽雅生旺了炉子,煮着食物,用掌心捂着嘴咳着,自己服用了冻越橘汁和药片,阿基姆把全部药品一下子全放到了桌上,好像说:“想活的话,就服药治疗!”

还是秋天的时候阿基姆就到过恩德河上,勘察过耸立着那棵古老雪松树的石岬后面的那片遭过雷殛的树林。刚才他就是在那儿到处搜拣,翻寻枯枝干杈,把它们搬到石岬上,那儿附近的雪松树下正长眠着戈加·盖尔采夫,他现在才真正是自由的人了,没有灾难,没有悲伤。在北方,紧接着严寒就是旷日持久的、猛烈的暴风雪,那时毁灭一切生机的季节就来临了。因此阿基姆急忙赶在树林“雪倒”[16]前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堆,并用一大堆湿树枝封火,为的是让烟雾升得更高更浓。以前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念头,竟在他坐在山腰空地上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脑际。当时他从高处看到寒气从冬天的河面上升腾而起,凭着这寒气他发现了库列依卡河,后来又看到了定期班机,这使他产生了信心:从一昼夜一次飞过宿营地的飞机上,驾驶员一定会发现,而且不可能不发现不断冒烟的篝火。

这些飞行员也真不愧是极地飞行员,他们往往不为一情一景所动,可是对这甚至在夜里也燃烧不灭的、令人警觉的篝火冒烟的情况却倍加注意。他们从航空队向各个地方的无线电通讯站发出询问——有没有人在某号地区,在恩德河的中间地带?“猎人协会”的电讯员答复说:“有!”

于是直升飞机便以黑魆魆的、孤独的雪松树为标记,低飞到了石岬的上空,用绳索放下一只小包,其中有一个旅行药箱、一昼夜的食物和一张字条:“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基姆在小包里放进了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过冬小屋里有重病人。请予救援。”作为答复抛下的小包已经不带绳索,纸条上写着:“正在执行紧急航行。归路上来接。请尽可能在降落地点设置标记。”

阿基姆砍了好几垛赤杨树干,把它们在雪地上摆成方形。结果搞成了一个类似围猎场的地段,包括了几乎整个平坦的、长着那棵雪松的石岬和恩德河岸的一部分旷地——在这一片严酷的、褐色的多石地带,这个降落点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基姆咳嗽着,咯着痰,仍旧用那辆敝败不堪的,滑木已经被雪、冰块、树根之类磨得成了薄薄的一层的雪橇,送艾丽雅到直升飞机降落点去。他照旧脸色阴郁,沉默不语。脸上冻伤得伤痂一层盖着一层,已经不成模样,他的女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雪橇上,对恩人和自己都既不感到生气,也不感到哀怜。艾丽雅离开了小屋,她在那里的生活已经到了异常艰难的地步,她虚弱不堪,蜡黄的脸上两只蓝色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她不断地咳嗽,大声地、痛苦地呻吟着,在雪地上咯下浓浓的、满布着血丝的痰。

阿基姆想睡觉。睡着吧,睡着了就能不感觉到被冻伤的脸上那种烧灼、撕扯般的痛楚,可以不感觉到过度劳损的骨节的和那马虎地绑着肮脏的绷带的双手的酸痛。他像老人似的佝偻着背,勉强把雪橇拖到石岬那儿,帮助艾丽雅走到雪松树那里,让她在篝火旁坐下,他自己跪坐下来,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些腐烂的树根。

“你是不是和他告别一下?”他对着被白雪覆盖的盖尔采夫葬地的方向点了一下头。“也算同路一场……”

艾丽雅摆动了一下头,也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但终于也没有动弹,没有挪动身躯,当那架小小的、大肚子的直升飞机在他们头上悬了一会儿,然后降落在空地上时,她始终像树桩那样坐着不动,直到阿基姆帮助她从篝火旁站起身来。艾丽雅没有呻吟,没有流泪,似乎也并不高兴地向直升飞机敞开着的门走去,一个年轻的、笑容满面的驾驶员从门里探出头来,放下一把铁的小梯子,把猎人搀扶过来的那个女人拉了上去,甚至还说了一声:“欢迎你们,原始森林的居民!”

阿基姆手里抓着那只分量很轻、浑身打战的狗的颈圈和空旅行包的背带,动作笨拙地爬上直升飞机,生怕把那只哀叫着、挣扎着用爪子抓着机身铁皮的罗兹卡脱手掉下去。阿基姆把狗和背包丢进机舱以后,就用眼打量着,想找一个离女伴远一点的座位。但是除了两只座位以外,其他的椅背都放倒了,因此他还是只能和她并排坐在软椅上。驾驶员皱着眉头,大概是准备讲有关狗的事情,但是罗兹卡已经爬到座位底下,把头钻在主人的腿中间,偷偷地舔着他的手掌,好像在说,不要把我忘了,我也忘不了你,但是阿基姆已经昏昏睡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直升飞机震响着,跳动着,摆正了航向,低低地飞过林子上空,向着已经被急流处的冰块搅动得气势汹汹的库列依卡河口逸去。当飞机在岩石顶端急剧上升的时候,机身晃动起来。年轻的驾驶员继续开朗地笑着,从座舱里拿出一瓶鹅油,推了推男乘客的肩膀:

“喂,朋友,擦一点……”阿基姆没有回答,他的脸陷在两个座位的中间,从他那张开着的挂着口水的嘴里透出被感冒阻塞的呼吸。

“让我来擦。”艾丽雅伸过手,小心地,用一个指头涂抹着阿基姆那像杉树皮似的伤痂,以及耳朵后面的冻疮和鼻子。

“别舍不得,别舍不得!”驾驶员颔首朝鹅油瓶指了指,甚至还顿了顿脚,摇头问道:“冻伤得真够瞧的!你们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说来话长。”艾丽雅回答道,痛苦地笑了笑,指了指轰鸣着的直升飞机的舱顶。“没力气,对不起。”为了盖过响声,她还叫了一下,把鹅油瓶还给他。“我只会碰痛他!谢谢!非常谢谢!”她也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希望驾驶员赶快走开,不要纠缠着问这问那。

如果阿基姆没有睡觉,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们不是向图鲁汉斯克或伊加尔卡飞去,而是顺着库列依卡河飞向早已荒废的村镇,降落在雪地里开辟出来的小停机场上,在停机坪旁边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只有一根毛茸茸枝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针叶树。在这棵长得有点弯曲的针叶树上有几只还是在三十年代装上去的吊钩,上面挂着包在厚厚一层冰霜里的弯弯的电线。这些电线就像婚礼的红绳系住了已经有点倾斜的木棚,不让它滑到河里去,这个木棚也是在三十年代的时候建造的,作为航空港的建筑物。这座小木棚已经发黑,久经风吹日晒,然而其中的窗框、支架都是新的,屋上的白瓦也是新的,新的烟囱不时散出袅袅的烟雾。村子的一头人烟稠密。一幢不久以前才建成的、挂着牌子的屋子成了当地的中心,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修缮一新,家家户户炊烟缭绕,到处是忙忙碌碌的拖拉机,来来往往的汽车,灯火通明。如果阿基姆没睡着的话,他就会惊讶地看到这个村镇的工匠、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多得不计其数。

在库列依卡,在空旷的努玛——柳玛,人们正在筹建水电站。

乡村医生是很有礼貌的老派人,从他的鼻子和忙忙碌碌的举止可以判断,他是一个海量的酒客,他观察了艾丽雅的病情,作了叩诊,丝毫没有外省人的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情,坦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惊讶:

“这小伙子就他的能力所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以一种稍带骄傲的、意味深长的神情又说了一句,“原始森林的科学啊!您的事情,说实话,不太妙啊!暂时不能飞行,也不能乘车。约莫有一个星期我要在……请原谅我用词的大胆,我要在医院里给您治疗。等稍稍好一点,就可以感谢上帝回家了,上妈妈那儿,回莫斯科。那儿有啤酒,那有蜜糖,有的是好医生!……”艾丽雅点了点头,想找个机会问问阿基姆怎么样了,但这位健谈的医生阻止了她:“您的恩人不承认医院的医道,他用大森林的办法治疗——鹅油、蒸汽浴、白桦笤帚……”

“还有酒……”

“适当地可以用。”医生望着空间的某个地方,想着他自己的事情,补充说道:“哎,酒吗?宁喝喜庆水,不饮伤心酒。而这小伙子在原始森林中待过,冻坏了,思念亲人。”

阿基姆来到航空港送别艾丽雅的时候,神情冷峻而心情郁闷。在人们面前他默不作声,不知为什么把香烟卷在掌心里抽,眼睛老是看着旁边,擤过感冒了的鼻子,就用手掌去擦,但突然记起,又掏出一块灰蒙蒙小布,拿它擦一擦脱皮的,红红的圆鼻子,像鸟一样转动着头,把两只已经溃烂得见肉的耳朵轮流藏进臂肘处早已扯破了的皮上衣的脱毛领子里去。他那冻坏了的脸已经在愈合了,但还涂着一层灰色的、像鸡屎似的油,他舔着开裂了的嘴唇,从上面舔掉皮屑。饱经风霜的、消瘦的“老哥”在亮光下看上去像个少年,而成人的服饰:皮帽、皮短上衣、套在毡靴外面的长裤,所有这一切都像挂在他身上一样,空空荡荡,破旧的围巾像条肠子似的从短上衣的领子里拖出来。阿基姆眼睛里的红肿尚未褪去,而在褪去的地方长出了一片黏液。寒风使得眼角泄出分泌物,但它很快就冻住成了白色。这位在森林里那么信心十足、足智多谋、手脚灵活的“老哥”,现在不单一副可怜相,而且失魂落魄,触目地孤独,对所有人都像个外人,而且不为任何人所需要。

“你怎么啦,不停地抽?像一辈子没抽过烟似的!”艾丽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皱起了眉头,看着针叶树黄黄的枝干。在灰茫茫的天空里,在失去光泽的雪地里,在白天浅灰色的光线映照下,这根枝干像一只展开着的漂亮的翅膀向着什么地方飞去,显得光彩熠熠、充满着活力;树枝上的针叶振翅待飞将起未起,就在树上冻住了,因此就显得分外精神。这枝干,这屋上的青烟,这才是有生命力的东西。

“你该走了!”阿基姆碰了一下艾丽雅的衣袖,朝着正从旁边走过的驾驶员们和跟在他们后面踏着碎步的一大群旅客点了点头,这时他才考虑是拥抱她呢,还是和她握握手?握手似乎不合适,不是外人了。他出乎自己意料,说话时竟用“您”称呼她,同时用毡靴翻动着脚下的雪。“请您原谅,如果有什么地方不……”

“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这样说!”她戴着手套,抚摸他短皮上衣的领子,把手留在上面,好像在鼓励他,勇敢些,亲近些。

“那时候说了些……当然是不文明的话,”阿基姆照旧往下说,“总之,请您原谅我不体面的行为。”

他在离开以前往她手套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原来这是一张团紧的、沾着手汗的五卢布的钞票。艾丽雅想拒绝,说是妈妈会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接她。她有钱,衣服也挺暖和,她什么都有。但是,舌头怎么也转不过来说拒绝这些钱的话。这钱大概是阿基姆向谁借的,为了让她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不要去挤公共汽车,而乘计程车,不然会受凉。她现在特别要保重自己。

“唉,阿基玛,阿基玛!”一阵寒气攫住了喉咙,截断了呼吸。“唉,阿基玛,阿基玛!”飞机上的人在招手了,但艾丽雅怎么也没法迫使自己从这个地方离开。她也想对有些事表示忏悔,为有些事请求他原谅,而这该怎么做,该说什么话,她都不知道。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她耐心地等待着,想让阿基姆先离开。她不便先走,但求他不要再用这种笨拙的礼貌来折磨她,因为在这礼貌后面可以想见一种令人害怕的言外之意。“唉,你啊,我的上帝!”她觉得她马上就会扑过去,按照古老的方式扑到他胸前,失声号啕。“我们为什么这样孤独,这样老!……”但她那由于生病而有了皱纹的、被风吹得毛糙也一样是脱皮的嘴唇却翻来覆去地说着:“唉,阿基玛,阿基玛!唉,阿基玛!”

艾丽雅突然觉得被他那种自责的,同时又是戒备的目光刺了一下,便硬下心肠,用那只烤得非常干燥、散发着篝火香味的手套捂着嘴,倏地转身奔向飞机。不知是因为那卷成一卷的五卢布的钞票,还是由于手套上的洞,她右手的手指麻木了,她一边跑一边用手套捂着嘴,不知是在咳嗽,还是在哭泣。她一晃身登上舷梯,一边还在重复地说着:“唉,阿基玛!阿基玛!……”在机舱里她把脸埋在包着柔软的粗布套子的座位里,当她一阵咳嗽喘息过后,马达已经发动,飞机颠簸着开始滑行,像一只垂着尾巴的大鸟窜出两旁的雪堆,滑上了跑道。

艾丽雅把脸贴在舷舱的白色的磨砂玻璃上,呵着气,用手套擦着。她固执地用眼睛寻找阿基姆,相信他一定冒着凛冽的寒风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因此预先在心里对他和对自己惠予内心的怜悯,但不论在田野上,还是在布满了脚印、痰迹和烟头的场地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航空港的服务人员和其他一应人等在送走飞机以后早已躲进屋子,到暖和的地方去了。

艾丽雅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很不愉快地刺了一下,她再一次用眼睛搜索着田野,瞥过航空港的小屋,注视了一下针叶树干的黄黄的叶子:“这也好!这样也好!”她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这时,飞机平稳速度,稍稍停了一下,吼叫着给自己增添力气,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出于对广漠的空间的恐惧,机身颤抖起来,于是艾丽雅也蓦地一惊,打了个寒战。从河那边,经过挖满堑壕的峡谷,顺着满布着电杆的土坑和未来建筑物的地基的村镇,有一个人在匆匆赶路,为了躲避寒风,他把脸藏在肮脏的发黄的短皮上衣的领子里。“阿——基——玛!”艾丽雅以一种满足的欢愉混合着莫名的哀愁叹了一声,更紧地贴到冰凉的玻璃上,从睫毛上眨下一滴滴眼泪:“阿——基——玛!……”

路上的雪已被推土机清除了,两旁堆起了杂色的土丘,这个人一会儿消失在土堆的后面,一会儿又短暂地出现;可能是从秋天起,也可能是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弥漫在原始森林和群山之间的昏黄的暮色,渐渐地吞噬了这个孤独的、穿着短皮上衣的身形。还在飞机钻入低层的天空以前,这个把脸藏在领子里,在寒风中缩着身子的人——或许也只是一个迎面而来的幻影——终于消融在那混混沌沌的暮色里了。

此地常见的暴风雪入夜就不肯安分,它重新把雪搅起,再一次在雪堆里寻找着什么,从那里甩出一团、两团白色的冻块,并且斜穿过上坡地带、峡谷和道路,拉出一条条白线,把它们放在严冬的尖利的纺锤上搓揉。雪地、空旷、寒风、暴雪——不论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你永远也不会对它们习惯。能使人感到温暖的,只有对春日和夏天的梦想。恶劣的天气越冥顽,严冬和寒风越肆虐,对明朗的晴天、阳光和温暖就会有越热切、越强烈的期待。

[1] 沃尔特·麦肯(1915—1967),爱尔兰作家,作品写爱尔兰渔民生活。

[2] 见本书《鲍耶》篇。

[3]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1875—1955)的长篇小说。

[4] 盖尔采夫这里借用了莱蒙托夫抒情诗《帆》里的短语。

[5] 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卡林尼柯夫(1866—1900),俄国作曲家。

[6] 爱德华·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挪威民间乐派的奠基人。

[7] 克利斯托弗·格留克(1714—1787),作曲家,原籍德国,后在意大利、法国等地从事创作。

[8]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9] 歌德《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10] 常见处方药品。在急性高热又无其他有效解热药可用的情况下,用于紧急退热。

[11] 圣奥古斯丁(354—430),古罗马神学家、哲学家,著有《忏悔录》。

[12] 圣埃克絮佩利(1900—1944),法国作家。著有《夜航》《小王子》等。

[13] 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男主人公。

[14] 熊油馍馍是一种用熊的内脏油脂混和干粮做成团状的食物,可以常年携带使用。在袋子里存放会变得又酸又硬,但在原始森林中常用来救一时之急,饥饿时可掰下一些碎块,用开水溶解食用,或者就嚼食干屑。味苦,颇难下咽,但极耐饥,食后可维持几昼夜不饿。——作者注

[15] 这里艾丽雅用的是对女性的称呼格式,以表示亲昵。

[16] 寒带地区树木因树冠上积雪的压力过大而连根翻倒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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