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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尼莫的妈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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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夏,日子一如以往。

布莱萨牧师还是不肯放过那首歌,还是闹个没完,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写信到报社去呼吁当局查禁那首歌,禁止卖他们的唱片,但除此之外,这场风波已经差不多算是平息了。这可能跟7月慵懒漫长的炎炎夏日有关吧。另外,也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女王家的院子里放火烧了一根十字架,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仔细听过了那首歌,看法和布莱萨牧师不一样。不管是哪个原因,奇风镇上的人似乎认为布莱萨牧师的疯狂行径只不过是无的放矢。后来,斯沃普镇长甚至亲自登门拜访,叫他不准再搬出撒旦来恐吓镇上的人,因为,好像只有布莱萨牧师自己看得到撒旦,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至于撒旦,后来大概有五六个人看到它在树林里游荡。另外,有一次格拉斯姐妹把香蕉馅饼放在窗台上吹凉,后来发现被抓得一塌糊涂。平常,大家一定会认定是布兰林兄弟干的,不过这阵子他们一直都很收敛,所以大家都认为很可能是撒旦干的好事。这些日子,撒旦和布兰林兄弟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两兄弟很收敛,而我们的撒旦却招摇到极点。马凯特队长试过想抓它,而且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尝试拿网想去抓它,结果下场都很悲惨。他们全都被那只猴子喷得满衣服都是。我们的撒旦喷东西显然很准,而且弹药充足,无论从嘴巴或是从屁眼。爸爸觉得很好笑,他说那真是绝佳的防卫武器。可是妈妈说,看那只猴子在我们镇上横行霸道,她觉得很不自在。

白天的时间,撒旦通常都不见踪影,不过,一到夜晚降临,大家就会听到它尖声号叫,那惊天动地的声音恐怕足以把波特山上的死人都吵醒。有一两次,我听到霰弹枪的枪声,原来是有人被撒旦的叫声吵醒,气得拿出霰弹枪想在它身上打几个洞,结果,子弹没打到撒旦,枪声倒是把附近的狗都吵醒了,然后,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把全奇风镇的人都吵醒了。后来,奇风镇的镇民大会通过了一条规定,晚上八点以后全镇禁止开枪。没多久,撒旦开始学会翻垃圾桶,从此乐此不疲,而且通常都是利用半夜三点到凌晨六点这段时间下手。斯沃普镇长摆了很多有毒的香蕉想捕杀它,但它都不上当,而且搞坏了那个陷阱。后来,它开始把大便拉在人家刚洗好的车上。而且有一天下午,杰拉尔德·哈奇森正在送信,结果半路上,撒旦忽然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那天哈奇森先生送信到我们家,在门廊上陪爸爸坐了一下,顺便抽两口雪茄,然后把这件事告诉爸爸。他左边的耳朵上缠着绷带。

“真可惜那天没带枪,不然我一定亲手宰了那小王八蛋。”哈奇森先生说,“不过我必须承认,它动作真是快。它突然咬了我一口,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几乎没看到它。”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会被猴子咬,真是要命。”

“说不定它很快就会被抓到了。”爸爸安慰他。

“也许吧。”哈奇森先生喷出一口烟,看着那团烟雾袅袅上升,“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汤姆?”

“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那只该死的猴子到处乱咬人,这事恐怕不简单。”

“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那只该死的猴子为什么一直赖在我们奇风镇不走?为什么它不到布鲁顿区去撒野?”

“我不知道。”爸爸说,“我没想过。”

“我认为这件事跟那个女人一定脱不了干系。”

“什么女人,杰拉尔德?”

“你应该知道。”他朝布鲁顿区的方向歪歪头,“就是她,那个老女人。”

“你是说女王?”

“没错,就是她。我认为她一定是施了什么法术,叫那只猴子来找我们麻烦,因为……因为……因为那件事。”

“你是说烧十字架的事?”

“嗯。”太阳已经照到哈奇森先生的大腿上了,于是他挪了一下屁股,坐进阴影的范围里。“我认为就是她在用巫毒教的法术对付我们。而且真的很邪门,怎么也逮不到那只该死的猴子。有一天晚上,它跑到我们家窗户外面鬼叫,琳达差点就被它吓出心脏病!”

“那只猴子到处乱跑,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布莱萨牧师。”爸爸提醒他,“这跟女王哪有什么关系?”

“你确定吗?”哈奇森先生把雪茄的烟灰抖到草地上,然后又把雪茄塞回嘴里。“我们根本不知道她的法术厉害到什么程度。告诉你,我认为三k党说得有道理,不应该让那个女人住在我们这边。她竟然还敢跟镇长请愿。”

“我可不认同三k党那种做法,杰拉尔德。”爸爸对他说,“我无法接受烧十字架这种事。我认为那根本就是懦夫的行径。”

哈奇森先生哼了一声,嘴里又喷出一口烟。“没想到我们这一带也有三k党。”他说,“不过,我倒是听到一些消息。”

“比如说?”

“呃……就只是传言。你也知道,我们干邮差的常常有机会听人家东家长西家短。有人觉得三k党很厉害,敢烧十字架警告那个女人。有人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应该趁早把那女人赶走,免得她毁了我们奇风镇。”

“你知道她已经在我们这里住多久了吗?我们奇风镇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嗯,前几年她还算安分,不会乱讲话。可是现在她开始会制造麻烦了。你能想象吗,黑人和白人在同一池水里游泳!而且你知道吗,斯沃普镇长竟然答应了她的请愿!”

“嗯,”爸爸说,“时代不一样了嘛。”

“天啊!”哈奇森先生忽然瞪着我爸爸,“汤姆,你该不会是跟她一个鼻孔出气吧?”

“我没有跟谁同一个鼻孔出气。我只是说,从前那个警长‘公牛’尤金·康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奇风镇不需要用消防水龙头和警犬对付抗议的民众。在我看来,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世界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了。”爸爸耸耸肩,“我们挡不住未来的,杰拉尔德。就这么回事。”

“我想,三k党的人恐怕不会同意你的说法。”

“大概吧。不过,他们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哈奇森先生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远处布鲁顿区的房子,但他的视线却仿佛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后来,他站起来,把他的邮件包甩到肩上。“汤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有理智的人。”说着,他开始朝车子那边走过去。

“杰拉尔德?等一下!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爸爸在后面叫他,可是哈奇森先生却一直走,根本不理他。爸爸和哈奇森先生当年都是亚当谷中学毕业的,他们是同班同学。他们虽不是十分亲近,但年轻的岁月也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有一次爸爸告诉我,哈奇森先生当年是橄榄队的四分卫,到现在学校的荣誉榜上还有一枚银牌刻着他的名字。“嘿,大熊!”爸爸一直叫他。那是哈奇森先生高中时代的绰号。然而,哈奇森先生把雪茄烟蒂丢进路边沟里,然后就开车走了。

我的生日到了。我邀了戴维·雷、本和约翰尼到我们家来吃蛋糕和冰淇淋。蛋糕上插了十二根蜡烛。后来,蛋糕吃到一半,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摸进我房间,偷偷把礼物放在我桌上。

后来,约翰尼不得不提早回家。他的头有时候还会痛,而且会头昏眼花。他送我两只白色的箭头。那是他自己的宝贝收藏。戴维·雷买了一个木乃伊模型送我当礼物。本则是送了我一整袋的塑料恐龙。

我走进房间,赫然发现书桌上有一台皇家牌的打字机,转轮上还夹着一张白纸。那打字机看起来很像一艘灰色的战舰。

那打字机显然已经被人用过很多年了,上面的按键有点磨损。打字机的侧面刻着“z、p、l”三个字母。我后来才想到,那三个字母就是“奇风镇公共图书馆”的简写,而那台打字机就是他们拍卖的旧设备。e的按键卡住了,而小写字母i上面那个点不见了。然而,我还是兴奋得心脏猛跳,整夜睡不着觉。我在那台打字机前面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我把一笔筒的铅笔丢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张纸上打出我的名字。

我的科技时代来临了。

后来,我很快就明白打字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我的手指头老是不听使唤,必须好好训练一下。我一直练,练到三更半夜。妈妈叫我去睡觉,但我不理她。我在纸上打了一堆字,但字母老是拼错:科里·麦克森,戴维·雷·卡伦,约翰尼·威尔逊,本·西尔斯,叛徒,老摩西,女王,火烧十字架,帽子上的绿羽毛,奇风镇,奇风镇,奇风镇。

看样子,我恐怕还有得练呢!不过,我感觉得到一种兴奋感在慢慢滋生,仿佛我脑海中那无数故事中的人物迫不及待想在那张纸上重新活过来。西部牛仔,印第安战士,英勇的士兵,私家侦探,还有乌贼海怪。

有一天下午刚下过一场雨,我骑着火箭去兜风。路面上热气蒸腾,感觉很像是在腾云驾雾。后来,我不知不觉骑到尼莫家附近,立刻就看到他那瘦小的身形。他站在院子里,把棒球丢到半空中,然后等球掉下来再一把接住。我把火箭停到旁边,然后跟他说我想跟他丢几球。其实,我是很渴望再见识一下尼莫那惊人的臂力。不管那条手臂看起来多细瘦,我确定尼莫绝对是上帝最得意的杰作。后来,我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一棵橡树,树上有个洞。于是我就叫尼莫把球丢进那洞里。结果,他轻而易举地就把球丢进了洞里,而且球还卡在洞里没掉下来。连续三次。我差点就忍不住当场跪下来膜拜他。

这时候,尼莫家的前门忽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尼莫的妈妈走到门廊上。我注意到尼莫的眼神忽然畏缩起来,那模样仿佛认定自己快被打了。“尼莫!”她大吼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我忽然联想到那天被虎头蜂蜇到的感觉。“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玩棒球,你听不懂吗?我刚刚一直站在窗户前面看你,看好久了!”

尼莫的妈妈慢慢走下门廊前的台阶,走到我们旁边,那股气势仿佛暴风雨来临。她一头长发是深棕色的,脸色铁青。我感觉得到,她从前应该很漂亮,可是现在整个人都变了样。她那双棕色眼睛眼神好凌厉,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脸上的粉涂得很厚,整张脸看起来像橘红色。她穿着一条紧身的五分裤,一件红色圆点花样的白上衣,手上戴着一双黄色的橡胶手套。她嘴唇上涂着大红色的口红,感觉很怪异。我有点纳闷,做家事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我要告诉你爸爸!”她说。

告诉他什么?我觉得很奇怪。尼莫只不过是在院子里丢棒球。

“我又没跌倒。”尼莫说。

“你很可能会跌倒!”他妈妈大声呵斥,“你知道自己有多脆弱吗?万一你摔断了骨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拿什么付医药费?你这孩子脑筋一定有问题!”接着她视线忽然扫到我身上,仿佛监狱里的探照灯。“你是谁?”

“他叫科里。他是我的朋友。”尼莫说。

“朋友。嗯哼。”科理斯太太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看她那种眼神,还有她皱起鼻头的那种表情,我感觉得到,在她眼里我跟麻风病患者没什么两样。“你姓什么,科里?”

“麦克森。”我告诉她。

“你爸爸买过我们的衬衫吗?”

“没有。”

“那算什么朋友。”她说。接着她又转头狠狠盯着尼莫,“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跑到外面像野孩子一样,不要玩棒球,你是听不懂吗?”

“我没有野啊。我只是——”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她突然打断他,“天啊,家里都没规矩了吗?必须得有点规矩啦!你爸爸整天在外面跑,然而赚的钱还不够他的开销。结果呢,你还敢跑出来,害我整天提心吊胆!”她脸上的肌肉绷得好紧,仿佛快要绷破了。她眼中露出一种怪异的光彩,“你不知道自己很脆弱吗?”她逼问他,“你不知道自己的骨头风一吹就会断掉吗?”

“妈妈,我没怎么样啊。”尼莫小声说道,脖子后面一直冒汗。“真的。”

“是吗?你不怕突然心脏病发作昏过去?你不怕摔到地上撞断牙齿?谁要帮你付医药费?你好朋友的爸爸会帮你付钱给牙医吗?”这时她又狠狠瞪着我,“难道这镇上的人都不穿好一点的衬衫吗?都没人穿手工订制的上等白衬衫吗?”

“没有,”我不得不老实承认,“据我所知没有。”

“哦,真了不起啊!”她咧开嘴笑起来,但眼中毫无笑意。她那种笑就像太阳一样,看了很刺眼。“你们这个镇上的人水平真高啊!”她忽然伸出戴黄手套的一只手,一把抓住尼莫肩头。“你给我进去!”她对他说,“马上进去!”说着她开始拖着他走向门廊。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既渴望又遗憾的神色。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科理斯太太?你为什么不肯让尼莫参加棒球队?”

这时她已经快走上门廊了。本来我以为她会马上进门,根本不会理我,但没想到她忽然停下脚步,然后猛一转身瞪着我,眼中仿佛快喷出火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让尼莫参加棒球队。我的意思是……他的手臂……”

“我说我儿子很脆弱,你听不懂吗?你知道脆弱是什么意思吗?”我还来不及回答她立刻就接着说,“意思就是他的骨头很脆弱。他没办法像别的孩子一样整天在外面野!意思就是他不是野蛮人!”

“我知道。可是——”

“尼莫跟你们不一样!他不是你们那种孩子,懂吗?他是有教养的孩子,他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整天在泥巴里打滚,像野兽一样!”

“我……我只是觉得他好像喜欢……”

“你给我听着!”她忽然嘶吼起来,“你竟敢跑到我家来教我怎么教育我的孩子!他三岁的时候得了肺炎差点死掉,我急得差点发疯,那是什么滋味你懂吗?他爸爸呢?他爸爸整天在外面跑,拼命想多卖一件衬衫,免得我们家破产!可是最后呢?我们家的房子还是没了!那栋房子有三面凸窗,多漂亮你知道吗?结果呢,房子最后还是没了!有谁帮过我们吗?大家都号称是基督徒,可是有谁帮过我们吗?没半个人!于是,我的房子没了,当年我养的那只漂亮的小狗就埋在那房子的后院里!”那一刹那,我忽然发觉她的表情好像没那么严厉了。我发现,她那愤怒的面具背后隐藏的是令人心酸的恐惧和悲伤。她一直紧抓着尼莫肩头。接着,她很快又变回原先那种冷漠的表情,然后冷笑着说:“噢,你以为我没见过你这种小孩吗?告诉你,我见多了!从前我们住过的每个镇上都有你这种小孩!你们只是想伤害我儿子,背地里嘲笑他!你们巴不得他跌倒,摔得头破血流,你们巴不得听他讲话结结巴巴,把他当笑话!哼,想欺负人,去找别的小孩,不要找我儿子!”

“我没有要欺负——”

“你给我进去!”她忽然对尼莫大吼了一声,而后把他推上台阶。

“我要进去了!”尼莫拼命想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样子,“不好意思!”

接着,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而里面那扇门也砰的一声关上了。到此为止了。

旁边树梢的鸟儿好像浑然无觉,啾啾叫得很开心。我站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阳光照在我身上,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接着,我注意到房子的窗户忽然拉上了窗帘。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我转身走到火箭旁边,骑上去,然后一路骑回家。

回家的路上,夏日的微风夹带着清香迎面吹来,小虫子绕着我团团转。当时,我忽然意识到,监狱不止一种。那种灰色的石头建筑,四周的高塔上有荷枪实弹的警卫,高墙上有带刺的铁丝网。没错,那是监狱。但有时候,被窗帘密封、透不进阳光的房间也是一种监狱。束缚自由的脆弱骨骼也是一种监狱。有的监狱还有红色圆点花样的铁栅栏。事实上,你必须亲眼见到囚犯,感受到他那被囚禁的灵魂,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监狱。我骑车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火箭的把手忽然往旁边一偏,车子在人行道上和弗农·撒克斯特擦身而过。我心里想,要是火箭看到弗农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丝不挂,说不定它那只金黄色的眼睛会猛眨好几下。

整个7月恍恍惚惚就过去了,有如一场梦。那段时间,套句我们奇风镇的名言,我“好像很忙,可是却不知道忙了些什么”。约翰尼的伤势渐渐复原了,不会再晕眩,于是,他爸妈也就答应让他偶尔跟我们一起到外面走一走。于是,约翰尼、本、戴维·雷,还有我,偶尔会骑车到处兜风。不过,约翰尼总是尽量放慢动作,不敢太激烈,因为帕里什医生告诉他爸妈,头部创伤必须长期观察。约翰尼还是跟从前一样沉默拘谨,不过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变得比从前迟缓了。我们骑车兜风的时候,他总是骑得特别慢,常常落在后面,甚至比身材笨重的本还慢。自从那天被布兰林兄弟疯狂殴打之后,他似乎变得跟我们有点疏离。那种感觉很微妙,我无法形容。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尝到了痛苦的滋味,所以,他灵魂中那种自由奔放的神秘力量似乎已经消失了,而那种神秘力量,正是小孩和大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唯独小孩子才具有那种神秘的力量。如今,不管他如何奋力踩踏板,不管他骑得多快,他也永远追不回那种神秘力量了。约翰尼还那么年轻,但他却已经看到了死亡的黑暗深渊,而我们三个都还没看到。而且他已经意识到,有一天,当夏天再次来临,他恐怕无法和我们一起在灿烂的阳光下翱翔天际了。

我们躲在制冰厂门口,听着制冰机轰轰作响,享受吹出来的凉风。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忽然聊到死亡这个话题。最先扯到这个话题的是戴维·雷。他告诉我们,他爸爸开车撞到一只猫,结果回到家之后,发现右前轮上黏满了那只猫的内脏。我们都相信,猫和狗也有它们自己的天堂,不过我们好奇的是,它们也有地狱吗?本认为没有,因为猫和狗不会犯罪。可是戴维·雷立刻反问他,要是有只狗发疯咬死人,被抓去安乐死,那它会下地狱吗?这个问题立刻引发了更多的问题。

约翰尼靠在一棵树旁边。他忽然说:“有时候我会把收藏的那些箭头拿出来看。我忍不住会想,那些箭头到底是谁做的。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是不是还附在那些箭头上,渴望看到箭头落在什么地方。”

“没这回事!”本大叫了一声,“天底下根本就没有鬼!你说对不对,科里?”

我耸耸肩。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那天我在路上看到午夜梦娜。要是他们不相信我把扫帚柄插进老摩西的喉咙,那么,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我看到过午夜梦娜和史蒂维的鬼魂?

“我爸爸说雪灵就是鬼魂。”戴维·雷说,“他说那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开枪打中它,因为它早就死了。”

“根本就没有鬼这种东西。”本说,“也没有所谓的雪灵。”

“当然有!”戴维·雷挺身捍卫他爸爸的信念,“我爸说,我爷爷小时候看到过雪灵!看过一次。而且我爸还说,他认识一个造纸厂的人,那个人说去年他的朋友亲眼看到了雪灵!那个人说,当时雪灵就出现在森林里。那是一片大得吓人的森林!那个人说他朝雪灵开了一枪,可是子弹都还来不及飞到,只见雪灵影子一闪,转眼就不见了!”

“哪有这种事!”本说。

“就是有!”

“没有!”

“就有!”

“没有!”

这样扯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我从地上捡起一颗松果往本的肚子上砸过去。本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在奇风镇那群猎人的心目中,雪灵是一种希望的象征,一个神秘的传说。据说,奇风镇和联合镇之间那片广袤的森林里,有一只巨大的白鹿。它头上的鹿角巨大无比,交错扭曲有如橡树的树枝,你甚至可以抓在上面荡来荡去。有一位猎人信誓旦旦地说,通常每年一到猎鹿季节,雪灵就会出现。他说他每年至少会看到一次。他还说,他看到雪灵跃向空中,没入茂密的枝叶间,然后就消失了。一大群男人拿着来复枪去追踪雪灵,后来,他们回来之后说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他们看到地上有巨大的蹄印,树根上有磨损的痕迹。他们说,一定是雪灵在树干上磨它的鹿角。而且他们说,雪灵是不可能抓得到的。我心里想,要是森林里真的有那只巨大的白鹿,那么,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猎人真的会开枪打它,因为对他们来说,雪灵象征着生命中某种无法触及的神秘力量。雪灵永远深藏在那深邃茂密的森林中,它永远在秋日林间的空地上漫步。雪灵永生不死,它的传奇在猎人的家族里一代代流传不息。每一个猎人心中都怀有一个憧憬,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猎到传说中的雪灵,那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自由狂野的灵魂。我爸爸不是猎人,所以我不会像戴维·雷那样,对雪灵的传说那么着迷。戴维·雷的爸爸对打猎十分狂热,每年一到狩猎季节,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大显身手。

“我爸说他今年要带我一起去。”戴维·雷说,“他已经答应我了。所以,爱怎么笑随便你们,到时候,等我真的带着雪灵从森林里出来,你们就笑不出来了。”

其实我觉得,就算他们真的看到雪灵,他们也不会开枪。不管是戴维·雷还是他爸爸,都不会。戴维·雷有一支青少年专用的来复枪,有时候,他会开枪吓唬松鼠,可是却从来没有真的打中过什么。

本拿着一根野草放进嘴里嚼,然后用力吸了一口制冰厂里吹出来的冷气。“有一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他说,“沉在萨克森湖底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缩起双腿,抬头看着两只乌鸦在半空中盘旋。

“你不觉得很诡异吗?”本问我,“你爸爸看到那个人沉到湖里,可是现在呢,那个人可能已经全身长满了水草,而且全身的肉都被乌龟吃光了。”

“我不知道。”我说。

“难道你都没想过吗?我是说,当时你就在现场不是吗?”

“没错,我确实想过。”可是,我说不出口的是,我几乎没有一天不会想到那天的情景。那辆车从我们车子前面冲进湖里,爸爸跳下水去救人,然后,我看到有个人站在树林边,帽子上有绿色的羽毛,还有那个手上拿着一把刀的人。我几乎每天都会想到。

“真是毛骨悚然。”戴维·雷说,“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认识那个人?为什么没有人找他?”

“因为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约翰尼说。

“这一点警长也想到过了,”我说,“所以他打电话到别的警察局去问过。”

“话虽如此,”本又继续说,“可是全美国的警察局他都问过了吗?他应该没有问过加州或阿拉斯加的警察局吧?”

“笨蛋,加州人或阿拉斯加人怎么可能跑到我们奇风镇来?”戴维·雷反问他。

“你又知道了,天才!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来?”

“只有笨蛋才不知道!”

本正准备要骂回去的时候,约翰尼忽然说:“说不定他是间谍。”他一开口,本立刻就闭嘴了。

“间谍?”我问,“我们奇风镇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间谍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罗宾斯空军基地。”约翰尼开始按他的指关节,按得嘎吱嘎吱响,“说不定那个人是俄国间谍。说不定他是来监视我们的飞机投掷炸弹,也说不定基地里正在进行什么秘密计划。”

我们忽然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俄国间谍在我们奇风镇被人杀了,这实在太刺激了。

“那么,他是被谁杀的?”戴维·雷问,“另外一个间谍吗?”

“有可能。”约翰尼歪着头想了一下,他的左眼皮又开始有点抽搐。这是他上次受伤的另一个后遗症。“不过,也说不定沉在湖底的那个人是美国间谍。他发现了那个俄国间谍,结果反而被他杀了。”

“哇!”本忽然笑起来,“你是说可能有一个俄国间谍躲在我们这里,是不是?”

“有可能。”约翰尼说。本忽然笑不出来了。约翰尼转过头来看我。“你爸爸说那个人全身赤裸,是不是?”我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我又摇摇头。“因为……”约翰尼继续说,“杀他的人很聪明,知道必须脱光他的衣服,衣服才不会浮到水面上。而且,杀他的人一定是我们镇上的人,因为他知道湖水有多深。另外,那个死掉的人知道某个秘密。”

“秘密?”戴维·雷很专心地在听,“什么样的秘密?”

“我不知道。”约翰尼说,“反正就是秘密。”接着他又转头看着我。“你爸爸说那个人被打得很惨,很像是被人严刑拷打,对不对?想想看,既然你已经打算要杀人了,为什么还要先把他打个半死?”

“为什么?”我问。

“因为凶手在逼问他。这就是为什么。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坏人抓到好人之后,总是把他绑在椅子上逼他说出密码。”

“什么密码?”戴维·雷又问。

“我只是打个比方。”约翰尼说,“不过,我是觉得,既然凶手已经打算要杀人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先把那个人打一顿。”

“也对,不过,说不定凶手本来就是打算把那个人活活打死。”本说。

“不对。”我告诉他,“那个人脖子上缠着一条铁丝。他是被活活勒死的。要是他早就被打死了,那凶手干吗还要多此一举,拿铁丝勒死他?”

“天哪!”本又拔了一根野草放进嘴里嚼起来。半空中,那两只乌鸦拍着翅膀呱呱叫个不停。“有个杀人凶手躲在我们奇风镇!搞不好他还是个俄国间谍!”说到这里,他愣住了,嘴里的野草也不嚼了。“嘿!”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有继续杀人?”

这时候,我决定要说出来了。我清了清喉咙,开始告诉他们,那天我看到一个人站在树林边,我在地上捡到了一根绿色的羽毛。后来,发洪水那天,我看到一个人的帽子上有绿色的羽毛。“我没看到他的脸,”我说,“不过,我看到他帽子上有绿色的羽毛。而且,我看到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我以为他打算偷偷靠近我爸爸,然后从背后刺他一刀。说不定他本来真的打算这样做,可是因为怕自己跑不掉,所以才没下手。说不定就是因为我爸爸看见那辆车掉进湖里,跑去告诉艾默里警长,所以他很不高兴。也说不定他注意到那天我看见他了。只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脸。根本没看到。”

我说完之后,他们几个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后来是本先开口了,“这件事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们?你怕我们知道吗?”

“我本来是打算要告诉你们的,可是自从那天老摩西——”

“噢,别再扯那个了!”戴维·雷警告我。

“我不知道那个帽子上有绿色羽毛的人是谁。”我说,“不过,我们奇风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甚至……说不定是我们很熟的人,而且,我们绝对想不到他会做这种事。我爸爸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所以,奇风镇上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就是他。”

听我说了这件事,他们都很兴奋,个个都跃跃欲试,想尝尝干侦探的滋味。他们都说一定会帮我留意那个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不过,我们也说好了,这件事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绝不能告诉我们的爸妈,免得我们的爸妈无意间碰到那个杀人凶手的时候说出这件事。此刻,卸下了千斤重担,心里轻松多了,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安。我忽然想到,那天在理发厅里,多拉尔先生说唐尼·布莱洛克杀了一个人。那么,他杀的是谁?另外,女王告诉妈妈说她梦见有人在弹钢琴,那又代表什么意义?爸爸还是不肯去找女王,我也还是常常听到他睡觉做梦的时候在哭。我心里明白,虽然那个可怕的早晨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爸爸始终忘不了那个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的人。那一幕依然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不知道后来爸爸是不是瞒着我偷偷跑回萨克森湖边,但我怀疑他很可能回去过,因为有好几个下午,我看到门廊前的台阶上沾了一些红土。那很可能是因为他进门前在台阶上刮掉了鞋子上的泥沙。

没多久,8月到了,带来一波更惊人的热浪。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忽然想到再过几天我又得去爷爷家住一个星期。想到这件事,我立刻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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