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独的旅程(1/2)
“你爸爸失业了。”妈妈说。
那天是感恩节过后的第四天,我放学回到家,一进门就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妈妈铁青着脸,看她的表情,显然她已经预见到未来的苦日子。她心里明白,卖馅饼和糕点的生意已经做不下去,因为巨霸超市除了卖塑料罐装牛奶之外,现在也开始卖馅饼和蛋糕了。
“今天你爸爸去上班,结果一大早进牧场就听到这个坏消息。”她说,“他们给他两个星期的薪水,另外还有一些奖金,不过他们说,他们也只能付得起这么多了。”
“爸爸呢?”我把书包丢到地上。
“他出去了,已经快一个钟头了。这一整天他几乎都是坐着发呆,午饭一口也没吃,也不说话。他本来想睡一下,可是却根本睡不着。科里,我知道他心情一定很恶劣。”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他只说他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好,我去找他。”
“你要去哪里找?”
“我先去萨克森湖那边找找看。”说着我就走到门外,跳上火箭。
她跟在我后面走到门廊上。“科里,要小心——”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也许她忽然想到,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半个大人了。“想办法把爸爸找回来吧。”她说。
于是我就骑车走了。天空一片阴沉,灰暗的云层压得好低。
一出了家门,忽然觉得今天车子骑起来特别吃力,阵阵强风迎面袭来。我骑上十号公路,压低身体头往前伸。一路上,左右两边都是阴暗的树林,风在林间呼啸。我不时转头看看两边的树林。三犄龙还在野外的某个地方,不过,那个来自失落世界的怪物性情温和,不会伤人,而且,我觉得它一定很不想靠近人类。不过,有一点倒是必须提高警觉。感恩节两天前的清晨,马蒂·巴克利照例从伯明翰开车送报纸到奇风镇来。他沿着十号公路一路开过来,开到我现在骑车的地点,忽然有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里冲出来,猛力撞上他的车,把车子都撞离了路面。我看过他的车,右前座的车门整个都被撞凹了,玻璃破成碎片,仿佛被一双大铁鞋踹到一样。巴克利先生说,那只怪物撞上他的车之后,立刻就跑掉了。我想,那只三犄龙已经把这片树林当成是它的地盘了,只要有车子从十号公路经过,它都会误以为那是别的恐龙想侵犯它的地盘。万一它误以为火箭也是要侵犯它的地盘,会不会又突然冲出来?我不知道,不过,我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继续往前骑。马戏团那个人一定做梦都没想到,被他关在铁栏杆里的那只大笨猪,居然像坦克车一样力大无穷,足以把车子撞得稀烂。自由总是会赋予我们无限的力量。虽然那只三犄龙已经很老了,虽然它巨大无比,但在内心深处,它就像个孩子一样。
后来,戴维·雷果然把铁链剪送到我们家来。我一直怀疑三犄龙是他放走的,所以故意叫他送铁链剪来。不过除此之外,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约翰尼也知道内情,但他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过,不过他倒是说过,他希望那只三犄龙能够自由自在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其实我并不那么确定那就是戴维·雷干的,不过,这很像他的作风。但话说回来,他怎么想得到那只三犄龙会造成一万美元的财物损失?嗯,不管怎样,玻璃破了可以换新的,车子撞凹了可以修好,不是吗?韦恩·吉利先生和他太太搬到佛罗里达州去了。那是他们六年以来的梦想,如今在机缘巧合下竟然也实现了。吉利先生搬家之前到多拉尔先生店里去理发,结果多拉尔先生告诉他,佛罗里达州的沼泽里全是恐龙,而且它们会跑到你家后院跟你要剩菜剩饭吃。吉利先生当场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发抖,不过后来爵士人杰克逊安慰他说,多拉尔先生只是在跟他开玩笑。
接着,我骑过一个弯道之后,眼前就是萨克森湖了。我看到爸爸的小货车就停在红岩平台附近。我骑到湖边,绞尽脑汁思考待会儿该怎么说,但却发觉自己根本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这次不像平常用打字机写故事了,这次是真实的人生,而且是残酷、血淋淋的现实。
我把脚踏车的停车支架踢下来,把车子停好,然后看看小货车四周,可是却看不到爸爸的人影。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看到他了:在湖对岸的花岗岩巨石上,他的身影远远看去显得好渺小。他凝视着漆黑的湖面,一阵阵的风在湖面上激起涟漪。我注意到他拿起一只瓶子凑到嘴上灌了好几口,然后把瓶子放下来,继续凝视着湖面。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走过一大片野草丛生、荆棘密布的泥地,红红的湿土被我的鞋子踩得嗞嗞响。我注意到湿土上有爸爸的脚印。他一定来过这里很多次了,因为那片草丛里已经被他走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没想到的是,他无意间做了一件爸爸该做的事,那就是,为他的孩子开出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
当我逐渐靠近,他也注意到我了,但他不但没有对我挥挥手,反而低头看着地上。我心里明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花岗岩巨石本来是萨克森湖采石场的一部分。走到距离巨石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下脚步。他坐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睛,旁边的地上摆着一瓶塑料罐装的葡萄汁。我知道那是他在巨霸超市买的。
呼啸的风扫在我身上,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晃。“你还好吗?”我问他。
“不太好。”他说。
“妈妈跟我说了。”
“我猜也是。”
我两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凝视着那漆黑的湖面。好一会儿,爸爸都没出声,我也没出声。后来他终于清清喉咙说:“要不要喝点葡萄汁?”
“不用了。”
“没关系,这里还有很多。”
“不用了,我现在不太想喝。”
他抬起头看着我。在昏暗凄寒的日光下,他显得好苍老,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一张骷髅般的脸。那一刻,我忽然害怕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看着你挚爱的人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他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我还记得那天半夜,他在纸上写了一大堆疯狂呓语似的问题,当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显示他已经濒临精神崩溃。当时我就已经明白,我爸爸并不是伟大的英雄,不是超人,而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好人。而且,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苦难的荒野中踽踽独行。
“公司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他说,“我一天要送两趟牛奶,别人不愿意做的工作,我都任劳任怨。我每天一大早就到牧场,而且常常为了整理仓库留到很晚。不管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说着他抬起头看着天上,仿佛想寻找阳光,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沉重低垂的云层。“他们说,汤姆,希望你能够体谅我们的困难。他们说,为了让绿茵牧场能够经营下去,我们逼不得已只好裁减人手。而且,科里,你知道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们说,配送新鲜牛奶这个行业已经做不下去了。他们说,面对超市里那些罐装牛奶,我们根本没有竞争能力。他们说,未来的时代是讲求便利的时代,这是大家的期待。”说着他忽然两手交叉,十指紧紧缠在一起,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问题是,那并不是我的期待。”
“爸爸,别这样,我们一定可以熬过去的。”我安慰他。
“噢,但愿如此,”他点点头,“但愿如此。我会去找别的工作。我刚刚已经去过五金行,问他们缺不缺人手。小范德康说他们需要一个卡车司机。唉,我想要的是收银员的工作,只可惜,我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未来三年,我大概也只能干个助理领班,当苦力负责装卸货。大概就是这样了。很悲哀吧?”
“也许未必吧。”
“对,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了。”他说,“问题就在这里。”
阵阵强风掠过湖面,涟漪随风荡漾,渐渐扩散为起伏的波浪。湖边的森林里传来阵阵的呱呱声,似乎有乌鸦躲在里面。“爸爸,这里好冷。”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失业的事,你爷爷一定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提到了爷爷杰伯。“他一定会笑死,你说对吧?”
“我和妈妈都不会笑你。”我说,“没有人会笑你。”
他拿起那罐葡萄汁,仰头又灌了一大口。“刚刚我要到湖边来的时候,半路上经过巨霸超市门口。我特别进去看了看架上那些罐装牛奶。一眼看过去只见整片白茫茫有如一片汪洋。”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着我,嘴唇发白。“我好希望一切能够回到从前。看看超市里,柜台的收银员都是那种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却冷冰冰地笑也不笑,只管收钱。超市里灯火通明,刺得我眼睛很不舒服,天花板上吊满了长条形的海报,上面全是商品的广告标语。超市一直营业到晚上八点才打烊,问题是,晚上八点应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时间,而不是跑到超市买东西的时间。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多,虽然现在还不至于所有的东西都变,但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再也回不去了。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听到有人说,‘噢,太棒了,天黑了还可以到超市来买东西,而且货架上的东西有很多都是从来没听过的。回想起来,从前我们喝的牛奶都是牧场送到家里来的,我们吃的甜瓜都是有人开着小货车载出来卖的,我们吃的新鲜蔬菜都是那位太太在自己菜园里种的,每次跟她买菜,她都会跟我们说声早安,笑得那么灿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一定会听到他们说,‘噢,现在那些东西超市里都买得到,不用再为了买个东西东跑西跑。现在,我们只要去超市就可以买到牛奶,买到蔬菜,买到甜瓜,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真希望超市可以卖更多东西,让我们什么都买得到。真希望我们小镇上所有的商店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再东奔西跑,风吹日晒。那样不是很棒吗?’”说到这里爸爸忽然用力捏了一下拳头,“哼,这样一来,小镇就不再是小镇了。虽然一样有商店,有街道马路,有房子,可是,那已经不再是小镇了,再也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了。现在,我们走进一个这样的大超市,就会看到那些嚼口香糖的年轻女孩子。你问她们店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她们会摇摇头说店里不卖,而且也没办法帮你调货,因为现在都已经不生产了。所以,你明白吗,从此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想买那些东西了。吊在天花板的那些海报上有各式各样的商品,从此以后,我们就只会想买海报上那些东西了。那些女孩子会说,那些东西都是机器大量生产的,一分钟可以生产上千个,不过,就算是大量生产,整体来说,那些商品还是一样完美无缺。另外,同样的商品用久了,我们一定会感到厌倦,那么,顺手扔掉就是了,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设计成随用随扔的,而且,到时候海报上又会出现新商品。所以最后,她会问我们,今天店里有这么多完美无缺的商品,我们需要什么吗?不过,请你们动作快点,因为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我听到他指关节咔哒咔哒响。
“那只不过是一家超级市场。”我说。
“这才刚开始。”他说。
他忽然皱起眉头,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他眯起眼睛远眺着湖面,看了大概有一分钟。
“嗯,我听到了。”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声。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跟谁说话。“爸爸?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下,跟我的朋友说话。”
我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乌鸦的啼叫声,但我心里明白,爸爸听到的是另外一种声音。“爸爸,他说什么?”
“那些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说,除非我跟他一起走,否则他是不会放过我的。看来我得跟他一起下去,到那个黑暗世界去。”
我不禁泪水盈眶,但我赶紧眨眨眼睛,不敢让眼泪掉出来。“爸爸,你不会跟他一起去吧?”
“不会的,孩子。”他说,“我今天不会跟他一起去。”
这时我差点就忍不住想告诉他乐善德医生的事。我正要开口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我究竟能跟他说什么?乐善德医生不喜欢喝牛奶,而且是个夜猫子,半夜不睡觉。而根据弗农·撒克斯特的推断,凶手具备这样的特质。然而,我应该跟他说这些吗?结果我最后说的是:“女王知道很多事。爸爸,只要我们去找她,她一定帮得上忙。”
“女王。”他喃喃嘀咕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毕刚·布莱洛克被她整得很惨,对吧?”
“是啊。她真的很厉害,她一定可以帮得上我们。”
“也许帮得上,但也可能根本救不了我。”说着他又皱起眉头,仿佛光想到要去求女王帮忙,内心就很痛苦。然而,跟他此刻的痛苦比起来,去找女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看这样好了,”他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我来问我的朋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忽然害怕起来,非常非常害怕。我很担心他。“爸爸,求求你,等一下要赶快回家,好不好?”我哀求他。
“我知道。”他点点头,“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于是我就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巨石上。天上灰暗的云层依然低垂。我慢慢走向火箭,一路上我一直转头看他,发现他站在巨石边缘,全神贯注盯着底下的湖面,仿佛想看透深不可测的漆黑湖底,寻找那辆车的踪迹。我正想开口叫他退后的时候,他忽然自己就退回原来坐的位置,慢慢坐下。
今天不会。这是他刚刚说的,我也只好相信他。
我原路骑回家,一路上,脑海中思绪起伏,根本就忘了那只失落世界的怪物可能会从树林里冲出来。
接下来那几天,天气一直都冷冽阴沉。奇风镇四周的连绵山岭,还有波特山,到处都染上了一片棕黄。已经12月了。那些日子,每当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偶尔会在家,但有时候不在。那阵子妈妈忽然变得很苍老,很疲惫。她说爸爸是出去找工作。我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他不会又跑回巨石上,面对着漆黑的湖面思索未来。
至于妈妈那些朋友倒是很够意思。他们开始送吃的东西到我们家来,有人送菜,有人送饼干,有人送罐头食品,诸如此类。戴维·雷的爸爸说,等打猎季节一开始,他会把猎物送到我们家来。而妈妈则是坚持要烤蛋糕回送他们。他们送的东西,爸爸都吃了,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内心饱受煎熬,因为这很明显是在接受人家的施舍。后来,爸爸并没有到五金行去工作,因为他们不缺货车司机,也不缺收银员。每到深更半夜,我常常会听到爸爸起床,在屋子里到处走来走去。到后来,他的生活开始变得日夜颠倒,常常到凌晨四点才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中午快十一点才起床。他已经变成夜猫子了。
有一个星期六下午,妈妈叫我骑车到商店街的五角商店帮她买一盒蛋糕盘。于是我立刻出门跳上火箭骑走了。我走进五角商店,买了蛋糕盘,然后又走出去跳上车,准备骑回家。
半路上,我经过明星餐厅门口,把车子停下来。
尤金·奥斯本先生就在那里工作。当年第二次大战的时候,他曾经待过著名的“第一步兵师”,而且他听得懂德国人骂脏话。
从我们去看马戏团那天起,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我一直在想格拉斯姐妹家那只鹦鹉。格拉斯姐妹明明不会讲德语,可是她们养的鹦鹉怎么会用德语骂脏话?另外,我还记得奥斯本先生说过:它不光是骂脏话。它还说了另外几句德国话,不过有点含糊,听不太清楚。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我把火箭停在门口,走进餐厅。
餐厅实在不怎么起眼,只有几张桌子,一些雅座,还有一座吧台。吧台前面有一排高脚凳,客人可以坐在那里跟那两个女服务生聊天。那两位女服务生,一位是马德琳·赫卡比太太,一位是比较年轻的卡丽·佛伦奇。老实说,大家比较喜欢找佛伦奇小姐搭讪,因为她是个金发美女,而赫卡比太太又丑又胖。不过,早在我出生之前,赫卡比太太就已经在餐厅里当了很久的服务生,所以那里是她的地盘,她有绝对的权威,铁腕统治。每天到了这个时间,明星餐厅里总是冷冷清清,不过还是有几个客人在里面喝咖啡。多半是一些已经退休的老先生。老欧文也在其中,他坐在雅座里看报纸。吧台上那台电视开着。而那个高大得像一座山的迪克·穆特里就坐在吧台前面,露出白白的牙齿朝佛伦奇小姐傻笑。
他一看到我,立刻就不笑了,摆出一张臭脸。
“嗨,你好!”佛伦奇小姐露出灿烂的笑容跟我打了声招呼。我慢慢走向吧台。要不是因为龅牙,她可爱迷人的程度不下于奇利·威洛。“想吃点什么吗?”
“奥斯本先生在吗?”
“在呀。”
“我能不能跟他说几句话?”
“那你等一下哦。”她走到厨房窗口,我注意到穆特里先生忽然弯腰凑向前,水桶般的肚子顶在吧台边缘,伸长脖子拼命想瞄佛伦奇小姐的腿。“尤金!有人找你!”
“谁呀?”我听到他在问。
“请问你是?”她转过头来问我。我从来没碰到过佛伦奇小姐,而且我很少进明星餐厅,所以她不知道我是谁。
“科里·麦克森。”
“哦,你就是汤姆的儿子呀?”她问我。我点点头。“是汤姆的儿子!”她大声告诉奥斯本先生。
我爸爸认识的人真不少。我感觉得到穆特里先生一直盯着我。他端起杯子啜了口咖啡,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装作没看到。
奥斯本先生推开弹簧门走出来。他系着一条围裙,还戴着一顶白厨师帽,手上拿着一块抹布擦手。“你好。”他说,“有什么事吗?”
穆特里先生又弯腰凑向前,大肚子顶在吧台边缘,竖起耳朵仔细听。我说:“我们可以到那边去坐一下吗?”我指向最里面那排雅座。
“好啊,我们过去吧。”
我选了背对穆特里先生的位子坐下,然后对奥斯本先生说:“那天你带温妮弗雷德去格拉斯小姐家上钢琴课的时候,我正好也在。”
“对,我记得你。”
“你还记得那只鹦鹉吗?那只会用德语骂脏话的鹦鹉。”
“我听得懂德语。没错,它确实在骂脏话。”
“那你记不记得那只鹦鹉还说了什么别的?”
奥斯本先生往后靠到椅背上,略微歪歪头,拿起餐桌上的叉子把玩起来。我注意到他手指上那几个刺青字:ary(美国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没什么。”我耸耸肩,“我只是好奇。”
“好奇?”他淡淡笑了一下,“你特地跑到餐厅来问我鹦鹉说了些什么,这只是为了好奇?”
“是的。”
“那几乎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这么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问我?”
“因为我一直在忙别的事。”我当然很想知道,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转移了我的心思,比如说,那只失落世界的怪兽跑掉了,还有爸爸失业了,所以我一时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只鹦鹉说了些什么别的,只记得它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什么难听话呢?要是没有你爸爸允许,我不能说给你听。”
“我爸爸也来过这里吗?”
“有时候。不久之前,他到这里来应聘工作。”
“噢,天哪。”我说,“我爸爸会做菜?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是来应聘洗碗工的。”奥斯本先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好像抽搐了一下。“不过,招聘的工作是赫卡比太太负责的。她管理很严格。”
我点点头,拼命想避开他的目光。
“那只鹦鹉,”他突然露出笑容,“那只蓝鹦鹉,骂脏话像机关枪扫射一样,真是厉害。”
“应该吧。”
“科里,老实告诉我,你问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当作家。”我编了个借口,“我觉得这种故事很有趣。”
“作家?你是想写小说吗?”
“是的。”
“当作家可不轻松。”他忽然抬起手,手肘撑在桌面上,“你是……你是在搜集资料吗?”
“是的。”我心中开始燃起一线希望,“没错,我就是在搜集资料。”
“你是想写蓝色格拉斯小姐的故事吗?”
“我想写的是……鹦鹉的故事,”我说,“会说德语的鹦鹉。”
“真的?真有意思!当年我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当侦探,或是当军人。没想到后来真的实现了。实现了一半。”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刺青,“事后想想,当年实在应该去当侦探才对。”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告诉我,当军人并不像漫画书里描写的那么光辉灿烂。
“那么,奥斯本先生,你记不记得那只鹦鹉还说了些什么别的?”
他哼了一声,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看你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好像真的拼命想当作家,不过,你真的觉得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真的。真的很重要。”
奥斯本先生迟疑了一下,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其实那天鹦鹉讲得含混不清,我并没有完全听懂。”
“你能不能大概说给我听听?”
“嗯,我要想想看。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弯腰凑近我,“赫卡比太太工作的时候很会骂脏话。”我立刻转头看看赫卡比太太在什么地方,可是却没看到她的踪影。她不在厨房,也不在休息室。“我记得那只鹦鹉说——”说到一半他忽然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谁知道?”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我继续追问。
“不,你误会了,鹦鹉说的就是这句话。”他忽然睁开眼睛,“鹦鹉骂完脏话之后,接着又说了‘谁知道?’这句话。”
“谁知道?它说的谁是什么人?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只是听到它说‘谁知道’。另外,我还听到它提到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什么名字?”
“好像是汉纳福德,听起来很像是汉纳福德。”
汉纳福德。
“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那个名字我只听到它念了一次。不过,它骂的脏话我绝对没听错!”
“那天,绿色格拉斯……呃,凯塔琳娜·格拉斯小姐说,那只鹦鹉一听到那首曲子就发疯了。这你还记不记得?”说到这里我想了一下,“那首曲子叫《美丽的梦》。”
“《美丽的梦仙》。”他纠正我,“嗯,我记得。那首曲子就是蓝色格拉斯小姐教我的。”
“她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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