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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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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如平常时间走进利奥波德,在我附近的桌旁停下,跟朋友讲起话,这个时候,我再度思索着该用什么言语,形容她绿色眼睛所散发出的叶状光辉。我想起时一子和蛋白石,想起岛屿周边海域温暖的浅水区。但卡拉眼中那灵动的翠绿色更为柔和,更加温柔,且被瞳孔周围如向日葵的金色光芒照得熠熠生辉。最后我终于找到那颜色,在自然界中找到与她美丽眼眸完美匹配的绿,但那已是在利奥波德那晚之后好几个月的事了。奇怪而令人费解的是,我竟然没告诉她。如今,我真悔恨,悔恨当初没告诉她。

过去的事永远映照在两面镜子上:一面是明镜,映照已说过的话、已做过的事;一面是暗镜,映照许许多多未做的事或未说的话。如今我后悔没在一开始时,没在认识她的头几个星期时,甚至没在那个晚上就告诉她 … … 我喜欢她。

与她有关的事物,我无一不喜欢。我喜欢她以瑞士腔美语唱出的赫尔维西亚歌曲,喜欢她恼怒时,以拇指和食指将头发慢慢推到后面的样子。我喜欢她聊天时的犀利聪慧,经过所喜欢的人或坐在他们旁边时,她自在、轻柔触碰他们的样子。我喜欢她允许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直到她觉得不自在,却仍面露微笑以淡化尴尬,而不将目光移开的样子。

她以那眼神直视世界,以那目光压倒世界,我喜欢她这一点,因为那时候我不喜欢这世界。这世界欲置我于死地或捉我入牢笼。这世界想把我捉回我逃脱的那所监狱,在那里,那些穿着狱警制服、领薪水做正事的家伙,曾把我拴在墙上踢,直到我断了骨头。或许这世界这样做,有正当的理由。或许那是我应得的。但有人说,压制反而让某些男人心生反抗,而我一生时时刻刻都在反抗这世间。

这世界和我格格不入,在初认识的头几个月里,卡拉这么告诉我。她说,这世界一直想让我重新归顺,但徒劳无功。我想我完全不是那种宽容的人。而从一开始,我就在她身上看到这种特质。从第一分钟开始我就知道她跟我多么相似。我知道她有着近乎残暴的决心,有着近乎残酷的勇气,有着极度渴望人爱的孤单。我全知道,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没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逃狱后最开始几年,我变得麻木,人生的种种苦难轰得我身心俱疲。我的心走过无声的深渊。没有人、没有东西能伤我;没有人、没有东西能让我快乐。我变得坚强,但对男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悲哀的事。“你快变成这里的常客了。”她椰榆道,在我桌边坐下时,用手弄乱我的头发。我喜欢她这样,那意味着她对我已有精确的观察,她知道我不会生气。那时候我三十岁,长得丑,比一般人高,厚胸宽肩臂膀粗。很少有人弄乱我的头发。“是啊,我想是。”

“你又跟着普拉巴克四处游玩了?今天去了哪里?”“他带我去象岛看洞穴。”

“很漂亮的地方。”她低声说,眼睛望着我,但另有心事。“有机会的话,应该去这个邦的北部,像是阿旋陀洞窟、艾罗拉洞窟去看看。我在阿梅陀的其中一个洞窟里待过一夜,是我老板带我去的。”

“你老板?”

“对啊,我老板。”

“你老板是欧洲人,还是印度人?”“其实都不是。”

“谈谈他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她问,直直瞪着我,面带不悦。

我只是想聊聊,想尽可能把她留在身边,跟我讲话,没想到她却回了这么突兀的一句,有着提防的味道。

“没什么,”我回答,笑笑,“只是好奇在这里如何找到工作、如何卿铸戈,就这样而已。”“哦,我在五年前遇见他,在长途飞行班机上。”她说,看着双手,神态似乎回复轻松。“我们在苏黎士搭上同一班飞机。我要飞往新加坡,但抵达孟买时,他已说服我跟着他下飞机,替他工作。到洞窟那趟旅行……有点特别。他不知是通过什么办法,跟有关当局安排好那趟行程,我跟着他去那里,那一晚在一个大洞穴里住,洞里满是石雕佛像,还有上千只吱吱叫的蝙蝠。我很安全。他派了一名贴身守卫守在洞外。但那是一次很不可思议、很奇特的经验。那真的帮我··一看清事情。有时人得用适切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打碎,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我不清楚她话中的意思,但她停下来,希望我有所回应时,我装懂,点了头。“打碎自己的心之后,人就会有所体悟,或者说你能感受到全新的东西,”她说,“那是唯有如此才能领会或感受到的东西。而我,在那晚之后,知道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我绝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无法解释,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家、温暖而安全。而且,嗯,我现在仍在这里……”

“他做哪一行?”

“什么?”

“你老板,他做什么的?”

“进口,”她说,“和出口。”

她陷入沉默,转头扫视其他桌子。

“想家吗?”

“我家?”

“噢,我是说你的另一个家。你没想过瑞士的家乡吗?”“从某方面来说,我是想过。我来自巴塞尔,你去过那里吗?”“没有,我没去过欧洲。”

“噢,那你该去,去时一定要去巴塞尔看看。你知道吗,那是个非常欧洲的城市。莱茵河贯穿巴塞尔,把它分成大巴塞尔和小巴塞尔,两边的风格和人情大不相同,就好像同时住在两个城市里。我曾经很中意这点,而且它就位在三个国家交会处,用走就可以跨过边界进入德国和法国。只要离开这城市几公里,你可以在法国吃早餐,吃法国棍子面包配咖啡,在瑞士吃午餐,在德国吃晚餐。我怀念瑞士,更怀念巴塞尔。”她停下来歇口气,抬起头,隔着没上睫毛膏的柔软睫毛看着我。

“抱歉,帮你上了一堂地理课。”

“哪里,没有啦,请继续说,很有意思。”

“你知道的,”她说得很慢,“我喜欢你,林。”

她热情的绿色眼睛直盯着我。我觉得脸微微发烫,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因为惭愧,惭愧她竟然把我喜欢你说得这么轻松,惭愧我不敢跟她说这句话。

“你喜欢我?”我问,努力想表现出随意问问的样子。我看她紧闭双唇,浅浅微笑。“没错,你是个好听众。那很危险,因为那是令人难以抗拒的。有人倾听,真心诚意的倾听,是这世上第二难得的事。”

“那第一难得的事呢?”

“大家都知道。世上第一难得的是权力。”

“噢,是吗?”我问,放声大笑。“那性呢?”“算不上。除了出于生理需求,性终究是为了权力。那才是人这么汲汲于追求性的原因。”

我再度大笑。

“那爱呢?许多人说爱是世上最难得的东西,而不是权力。”

“他们错了,”她说得简洁有力,“爱与权力相斥,因此我们才会这么害怕爱。”“卡拉,我的大姐,你在说什么!”狄迪耶·利瓦伊加入我们,在卡拉身旁坐下。“我不得不下个结论,你对我们林兄居心不良。”

“你又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她叱责道。

“不需要听到,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你说了什么。你在跟他说你那些谜一般的理论,搞得他晕头转向。卡拉,你忘了我太了解你了。来,林,我们会立刻治好你!他对着一名红衣侍者大喊”四号”,那男子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印了数字4 。“嘿!char ! (四号!)给我来瓶啤酒!卡拉,你要什么?咖啡?噢,char ! ek 。offee aur jaldi karo ! (四号!一杯咖啡,快!) ”狄迪耶·利瓦伊只有三十五岁,但脸上已满是横肉和深深的皱纹。他的脸部臃肿,透着忧愁,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因为气候潮湿,他总是穿着宽松的帆布长裤、粗斜纹棉衬衫、起皱的灰色毛料运动外套。他浓密卷曲的黑发似乎永远和他的衣领上缘齐平,一如他疲倦脸庞上的胡子渣,看去总像是至少三天没刮一样。他的英语口音很重,用英语挑衅、批评人时带着冷冷的恶毒,不管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一样。有人讨厌他的粗鲁和爱教训人,但还是忍着,因为他常常很有用处,且偶尔还不可或缺。他熟门熟路,从手枪、宝石,到最上等的泰国白色海洛因,不管是哪种东西,他都知道在这城市的哪里可以买到或脱手。而且,诚如他有时所吹嘘的,只要价钱合理,只要不致严重危害个人舒适和安全,他几乎什么都干。

“我们在谈人们对世上最难得的东西有不同的看法,”卡拉说’, “但我没必要问你怎么想。”

“你会说我心目中最难得的东西是钱,”他懒洋洋地说道,“而我们俩的看法其实都没错。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终有一天会领悟到,钱几乎代表一切。从长远的历史来看,那些伟大原则和高贵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实际地过日子,是钱让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人因为缺钱才不断努力。林,你呢?你怎么说?”“他还没发表高论,而你一来搅和,他更没有机会说。”

“现在大家扯平啦,卡拉。说说看,林,我很想知道。”

“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要说是自由。”

“做什么的自由?”他问,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微微发笑。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说‘不’的自由。有了那种程度的自由,其实就够了。”啤酒、咖啡送来。侍者把饮料重重往桌上一放,非常粗鲁无礼。那时候,孟买的商店、饭店、餐厅的服务,不再是迷人或讨好人的殷勤有礼,反倒变成唐突与敌视的粗鲁。利奥波德侍者的差劲态度远近驰名。卡拉曾说,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会被当作粪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举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sat ! (干!) ”他把高高的杯子喝了一大半,张开嘴大声舒口气,很是满足,接着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间。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肤色黝黑、面带忧思、营养不良的年轻人,他表情抑郁、不苟言笑,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纳,从事与法国、意大利、非洲游客的黑市买卖。他的同伴是个身材修长而貌美的德裔妓女,名叫乌拉,她接受他当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时间。“哈,莫德纳,你来得正好,下一轮酒就让你请。”狄迪耶叫道,伸手越过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话,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

这个较矮的男子被这一拍,立刻往后缩,面露不悦,但还是把侍者叫到他身边,点了饮料。乌拉跟卡拉讲话时夹杂着德语、英语,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因此盖住她谈话里最精彩的部分。“我怎么想得到,na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个spner (胡说八道的人)?十足的verruckt (疯子)。我告诉你,一开始,他就只是直直盯着我,说不定你会认为那是个迹象?或许,他盯着人看有点太久了。na ja (那好吧),在房间十分钟,e : wollte auf de : kotten kon (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tficker (妈的)! spritzen wollte er (他想射),在我整个衣服上!gibt&039;s ja nicht (结果没射)。后来,我去浴室吸了点可卡因,回来后发现dab er seen schwanz ganz tief eer er schuhe hat (他的原竟然深深插入我的一只鞋里)!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在我鞋子里!nicht zufassen (真是无法理解)。”“看开点,”卡拉和颜悦色地说,“疯子总知道怎么找到你,乌拉。”

“ja , leide :提啊,真遗憾)。我能说什么?被疯子爱上。”

“别听她的,我亲爱的乌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间相处得好,有许多是建立在疯狂上。甚至,每个相处得好的男女关系,都是建立在疯狂上!”“狄迪耶,”乌拉叹口气,说出他的名字时带着特别甜美的笑,“我有请你他妈的开口吗?”“没有!”他笑笑,“但我原谅你这个错。大姐,这类事情,在我们之间,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来,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链条吊在他皮带上的铜质开瓶器,撬开两瓶苏打水的盖子。他任由盖子弹落桌子,掉落地面,然后拿起脏抹布喇喇擦湿答答的桌面,水花四溅,逼得我们左闪右躲。

两名男子从餐厅里的不同地方走近我们的桌子,一个跟狄迪耶谈起话,另一个跟莫德纳。乌拉趁这空档靠向我。她从桌子底下塞了东西到我手里,感觉像是一小捆纸钞,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装作没事。她跟我讲话时,我赶紧把纸钞塞进口袋,看都没看。“那你决定要在这里待多久了吗?”她问。

“我不清楚,不急。”

“有没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着你去见她?”乌拉问,堆起风骚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练,但没有感情。卖弄风骚已是她的习惯。她对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表明不喜欢的狄迪耶,都摆出这副笑容,事实上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包括她的爱人莫德纳。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听到不少人批评乌拉是个骚货,有些人说得很难听。我不赞同他们。跟她混熟之后,我觉得她到处卖弄风骚,是因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表达亲切的方式。她藉此表达和善,藉此确保别人对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这世间不够和善,而且不只表示过一次。那不是深刻的感觉,不是深奥的想法,但就此事来说,那不是什么错事,而且不伤人。不管怎样,她很漂亮,笑容讨人喜欢。

“没有,”我撒谎,“没有人等我,我没有要去见什么人。”

“你完全没有,wie ll ich das san (我该怎么说),计划?没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写本书,正在做研究。”

自逃狱以来,我已学到,跟人透露部分事实——我是个作家——给了我管用又可变通的借口。那够含糊,当我一旦多盘桓数日或仓促离去,也不致让人起疑;而做研究这字眼则够笼统,让我可以顺理成章打听我有时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证件等问题。此外,这借口让我得以保有某种程度的隐私:光是放话说要讲讲我正在进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让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只有那些好奇到无可救药的人才不死心。

我曾经是作家。在澳大利亚时,我二十出头就在写作了。当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儿的监护权,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狱、逃狱时,我才刚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坛扬名立万。即使在逃亡中,写作仍是我每日的习惯,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奥波德酒吧,我口袋里仍然塞满了草草写在纸巾、收据和纸片上的札记。

我从未停止写作,不管人在何处,不管处境如何,我都没改变这习惯。初来孟买那几个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就是每当我一独处,就写下我对那些新朋友的看法,还有跟他们交谈的内容。写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将生活点滴形诸文字,天天如此训练,如此化繁为简,有助于我克服羞愧和随之而来的绝望。“哎,scheisse (妈的),我看不出孟买有什么好写的?这地方一无是处,ja (对吧)。我朋友莉萨说,他们造出pits (鬼地方)这字时,心里想的就是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可以的话,你应该去写别的地方,像是拉贾斯坦,听说那里不赖。”

“她说得没错,林,”卡拉补充,“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有来自印度各地的人,但这里不像印度。孟买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在别的地方,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答,微笑表示欣赏这措辞。“但到目前为止,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大城市,而这里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你的导游,”卡拉开玩笑说,“我觉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两个星期下来,他每天塞给我许多精确的资料。就一个七岁辍学、在孟买街上自己学会读写的人来说,他实在很不简单。”

“什么精确的数据?”乌拉问。

“嗯,例如,孟买人口官方数据是一千一百万,但普拉布说,从事非法买卖的人更了解实际的人口数,他们估计有一千三百万至一千五百万人。而且,这里的人每天用两百种方言和语言在交谈。两百种,真够吓人!孟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仿佛为了呼应这段有关语言的谈话,乌拉跟卡拉说话时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语。莫德纳示意离开,乌拉站起身,收拾钱包和香烟。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开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乌拉当着众人说,嘟起嘴,显得很迷人。”明天见,卡拉。十一点左右,ja ?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许我们能一起吃晚饭?我很期待。拜!tsch ! (再见!) ”她跟在莫德纳身后出去,酒吧里许多男人色迷迷地盯着她。狄迪耶趁机跑到别桌找几个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会的,你要知道。

“不会什么?”

“她明晚不会和你一起吃饭,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欢。怎样,你觉得很有趣?”“从某方面来看是。她也喜欢你。

她停住不语,我想她是打算解释她的观点,没想到她再度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她给了你一些钱,美金。她用德语跟我说了,以免莫德纳知道。你应该把钱给我,她会在明天十一点时找我拿。

“好,现在就给你?”

“不,不要在这里给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约。大概一刁旧寸后我会回来,可以等我到那时候吗?或者你再回来,到时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想要的话。”“行,我到时会在。

她起身离开,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对我浅浅一笑,一边眉毛扬起,带着嘲讽或讥笑,或两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该离开孟买。

我看着她走出店门,跨进私人出租车后座。那车显然早已在门外等候。乳白色的车子慢慢驶进夜间缓缓移动的车流,前座乘客的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向行人一挥,要他们让开。粗厚的手指握着一串绿色念珠。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着墙壁,让自己被利奥波德酒吧的活动和店里喧嚣的客人包围。

利奥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也是孟买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之一。一楼l 店街的长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厅一样宽,靠两座金属门进出,金属门往上卷,收进木拱里,让店里的客人能饱览科兹威路——科拉巴最繁华、最缤纷的街道。二楼是较不显眼且有空调的小酒吧,由数根粗壮的圆柱支撑,一楼则由这些圆柱区隔成几个差不多大的区域,许多餐桌围着圆柱成群摆置。柱上和许多空白墙面上有镜子,为这酒吧提供了吸引顾客的一大特色:让他们能够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为人知地打量及欣赏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抛媚眼。对许多客人而言,看着自己的影像同时映现在两面或多面镜子上,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利奥波德是让人们来看人、被人看,还有看着自己被别人注视的地方。

那里大概有三十张桌子,每张桌面都是印度的黑珍珠大理石材质,搭配至少四张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戏称那些椅子是六+分钟椅,因为坐起来很不舒服,让客人坐不到一小时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大吊扇在嗡嗡运转,让白色的钟摆形玻璃吊灯也跟着缓缓晃动。上了漆的墙壁、门窗与镜子的四周,都镶了桃花心木饰条。甜点和果汁用了多种水果,包括巴婆果争a )、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与四种当令芒果。某面墙上整面陈列了这些水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硬抽木的大柜台像帆船的桥楼,坐落在忙碌的餐厅里。柜台后面可见到忙进忙出的侍者和蒸腾的炊煮热气,再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偶尔可见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一角。

凡是走过宽大的拱门,进入利奥波德这个由灯光、色彩、大量木质镶条构成的小小天地者,无不惊艳于它虽已褪色却仍华丽的优雅。但它最美丽绝伦之处,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赏,因为只有在酒吧打佯、清洁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时,地板的美丽才会展露出来。地板上精细复杂的瓷砖,仿自北印度某宫殿的图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从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辐射。因此,为王公而设计的铺砌图案,只向清洁工——这城里最穷、最逆来顺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无.与伦比的奢华,至于专注于眩目镜中映影的游客,则无缘一窥其美丽。

每天早上开张,地板清理干净后,利奥波德难得有冷清的一小时,成为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宁静绿洲。从那之后直到午夜打佯,它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来自全球上百个国家,许多当地人,包括外籍侨民和印度人,从城里各角落来这里做买卖。买卖的东西从毒品、货币、护照、黄金、性,到无形但同样有利可图的影响力,应有尽有。所谓的影响力,指的是台面下的贿赂、包庇。在印度,许多会面、升迁和合约,都是靠贿赂、包庇促成的。

利奥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税区,与科拉巴警察局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正面相对。向来很有效率的警察,对店里的勾当却全然视而不见。

但是一个奇特的二元对立法则,却施行于楼下与楼上、餐厅内与餐厅外,且支配在该处所进行的所有交易。印度妓女戴着茉莉花环,裹着缀有珠子的纱丽,一身圆滚滚,不准进入楼下酒吧,只能陪客人到楼上酒吧。欧洲妓女只准坐在楼下酒吧,撩拨桌边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内可公开谈论毒品和其他违禁品的交易,但实际货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见到买卖双方谈妥价钱,走出店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员和居间关说者也受这些不成文规则约束:在楼上酒吧阴暗隔间谈妥的协议,却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钱后,才算真正搞定。这样就不会有非议,说人们是在利奥波德酒吧内收受贿赂或行贿。

区隔、连接合法与非法活动的细微规则,再没有地方比这里订得更巧妙,但这些规则并非利奥波德的多元小社会所独有。路边摊上的小贩,大刺刺贩卖名牌仿冒品.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收受小费,对后座发生的不法或违禁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对街警察局卖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额的贿赂,才能取得这个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奥波德连续坐了几晚,倾听周边桌子客人的谈话后,我听到许多外国人和印度人抱怨孟买贪腐横行,公共领域和商业领域无处不贪。在这城市待了短短几星期后,我就知道这些控诉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个国家没有贪腐?哪个体制没有不当使用金钱的情事?有权有势的精英人士藉由打点回扣,藉由在最盛大的群众大会上捐助竞选资金,图利自己的事业和野心。有钱人都比穷人长寿、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样。

不正当的贿赂和正当的贿赂,两者不同,狄迪耶曾经这么告诉我。不正当的贿赂,每个国家都一样,但正当的贿赂,是印度的特产。他说这话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开的,印度是坦率的。从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赏这点。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评。在这个我渐渐喜欢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观察,去融入,并乐在其中。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着印度人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才得以保住。但那时我还没体会到这点。

“什么,独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气,回到我桌边。“c&039;est trop ! (太过分了!) 老哥,你难道不晓得,孤单一人在这里是有点讨人厌的事?我还得告诉你,讨人厌是我的特权。来,喝一杯。”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来侍者加点饮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利奥波德跟他说上话,但从未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决定在乌拉、卡拉或别的朋友回来之前,先过来跟我同桌的举动,叫我吓了一跳。这微微表示了接纳,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面,直到威士忌送来为止,然后大口喝掉半杯,轻松下来后,转头对我眯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奥波德这家店,眼睛四处看,想看个仔细。”

“这里很糟,”他叹口气,摇摇他长着浓密卷发的头,“我受不了自己居然这么喜欢来这里。”两名男子朝我们走来,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们穿着在脚跺束口的宽松长裤,袖子与下摆都长及大腿的衬衫,外面套着深绿色背心。他们向他点头,他则回以灿烂的笑容并挥手,然后他们加入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桌。

“危险人物。”狄迪耶低声说,眼睛盯着他们背后,脸上仍带着那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个子那个,过去搞书的黑市买卖。”

“书?”

“就是护照。过去,他曾是老大,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内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赚了不少钱,但很怨恨失去了书的生意。在争夺地盘时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马。”

照理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但就在这时,那两个坐着的阿富汗人转身,盯着我们,一脸凶恶、严肃,好像在回应他讲的话。跟他们同桌的另一个人弯身靠近他们,跟他们讲话。那人指着狄迪耶,然后指着我,接着他们转移目光,直直盯着我。“该死的……”狄迪耶轻声重复,笑得更为灿烂,直到那两人再度转身背对我们为止。“要不是他们生意做得这么好,我才不想和他们做买卖。”

他说话时只有嘴角动,就像是狱卒监视下的犯人,叫我觉得好笑。在澳大利亚监狱,那种低声说话的技巧,叫做侧阀发声。那种说话表情,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说话姿势,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狱中生涯。我闻到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听到金属钥匙的咔嚓声,摸到渗水的石头。往事突然重现脑海,乃是出狱者、警察、士兵、救护车司机、消防队员、其他见过和经历过创伤的人,共有的经验。有时,回忆重现得太突然,与当下的环境太格格不入,这时唯一正常的反应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你觉得我在开玩笑?”狄迪耶忿忿地吸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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