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他们站着,恶狠狠地瞪了普拉巴克最后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令人摸不透的恨,然后爬进车里。车门砰一声关上,车子疾速驶离,扬起的沙土和小石子落在我们身上。普拉巴克确认我伤得不重后,开始哀嚎、哭诉,难过得不得了。他一再痛骂自己,竟把我带到这偏远的酒吧,而且让自己和我喝得烂醉。他十足真心地说,如果可以,他想把我的伤都转移到他身上。他对自己是孟买最优秀的街头导游相当自豪,如今这招牌却给砸了。他毫无保留地热爱他的国家,bharat ataji (母亲印度),如今这热爱却受到比任何肉体所能承受还更严重的打击。
“眼前只有一件事要做,林,”我在饭店的白瓷砖大浴室,就着脸盆洗脸时,他说,“回到孟买时,你得发封电报给你的家人和朋友,请他们再寄钱来,你得去你们的新西兰大使馆申诉紧急情况。”
我擦干脸,倚着脸盆,看镜中的自己。伤得不严重。一边的眼眶开始变黑,鼻子肿起,但没断掉。嘴唇裂了,肿了起来,脸颊和下巴因为被踢,有几处大块破皮。这算是幸运了,以我的经验,通常不会这么好过。我在暴力、犯罪的地区长大,在那样的地方,劳动阶级帮派水火不容,相互打打杀杀,对付像我这样不肯加入他们任何一方的孤鸟,毫不留情。然后,还会坐牢。把我打得最惨的,莫过于领着国家薪水维持治安的那些穿制服的家伙,狱警。在街上被打时,我想起的声音……我知道了……就是挨狱警打时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记忆中,我被三、四个惩戒单位的警员按着,另有两三个警员用拳头、警棍、靴子毒打我。当然,挨他们这种人打,向来比较让人受不了,因为我们当他们是好人。挨坏人毒打,我们理解,认了;但当好人用手铐把你铐在墙_卜,然后轮流瑞你、踢你,打到你骨头断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觉得整个制度,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然后,传来尖叫声。其他人,其他囚犯,尖叫,每天晚上。
我凝视自己镜中的眼睛,想着普拉巴克的提议。不可能联络新西兰大使馆,任何大使馆都不可能。不可能联络家人或朋友,因为警方在监视他们,等着我跟他们联络,泄漏行踪。没有亲友,没有援助,身无分文,那些抢匪抢走了我仅有的钱。但这件事的反讽,我倒是点滴在心:想不到一个武装抢匪逃犯,竟被人抢走身上所有钱财。记得当初前往村子前,卡拉跟我说了什么来着?途中一滴酒都不要沾……“我在新西兰没钱,普拉布,”走回饭店房间途中我告诉他,“没有亲人、朋友能帮得,大使馆也帮不上忙。”
“没钱?”
“完全没有。
“你筹不到钱?哪里都筹不到?”“对!”我答,把仅有的少数随身物品装进背包。
“这就非常麻烦,林,抱歉,当着你那伤痕累累的脸说。”
“我知道。你想,我把我的手表卖给饭店经理行吗?”“行,林,我想没问题。这手表很高级,但我想他不会给我们好价钱。碰到这种事情,印度生意人就把职业信条塞进后面的裤袋里,他会把价钱杀得很低。”“没关系。”我答,扣上背包的扣子。“只要够付房钱,够买你说的夜间火车票回孟买就行。就这样,收拾你的东西,我们走。
“这事非常、非常、非常麻烦,”我们关上房门,走上走廊,要去办退房手续时,他说,“林,在印度,没钱就不好玩,我说真的。
那种让他紧闭嘴唇、愁眉不展的忧心,在回孟买的这一路上都未消失。卖掉手表的钱,付了奥兰加巴德的住房费,剩下的只够在孟买的印度旅社再住两三天。把我的东西放进我最喜欢的房间后,我送普拉巴克回到饭店的小门厅,竭力想让他恢复那灿烂的笑容,但都未能如愿。
“看我的,我会让你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他说,正经而严肃。“等着瞧,林。我会给你快乐的结果。
我看着他走上楼梯,然后听到经理阿南德以友善的马拉地语向我说话。我转身微笑,用马拉地语跟他聊起来。经过六个月的村中生活,我已会说简单的日常会语短语、问句和句子。这算不上什么,但阿南德显然很高兴且惊讶。听了几分钟后,他把另一位经理和所有客房服务生叫来,听我用他们的语言讲话。他们听了之后,全都露出既惊又喜的表情。他们见过会讲一些印地语,甚至很会讲印地语的外国人,但从没见过能用他们所爱的马拉地语跟他们交谈的外国人。
他们向我问起桑德村,那个他们从没听过的村子。我们聊起他们待在家乡时就非常清楚的日常生活,往往在回忆中予以美化了。交谈结束,我回到房间,刚关上房门 ,就传来试探性的敲门声。
“对不起,抱歉打扰了。”说话的人是个高瘦的外国人,可能是德国人或瑞士人。他有着长脸与尖下巴,蓄着一络胡子,金发往后梳成一根粗辫子。“我先前听到你跟经理和客房服务生讲话……呢,我想你一定已在印度待了很久,还有……na ja ,我们今天刚到,我女朋友和我,我们想买点大麻胶。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大麻胶,不会被骗钱,也不会有警察找麻烦?”我当然知道。那天晚上,我还帮他们到黑市换钱,让他们不至于被骗。留胡子的德国人和他女友都很满意这买卖,付给我佣金。那些黑市商人,普拉巴克的朋友即街头眼线,很高兴我带给他们新客户,也付了我佣金。我知道,在科拉巴的每个街道上,还有其他外国人想弄到毒品。与阿南德和客户服务生用马拉地语随兴的一场交谈,被那对德国男女朋友无意间听到,竟替我指出在这城市生存的一条门路。但更迫切的问题是我的观光签证。阿南德办理我的住房手续时,已提醒我签证已到期。在孟买,每家饭店都得拿出外籍房客登记单,填写外国人名和护照号码,并注明签证有效日期。那登记单叫作“c 表格”,警察不时会来抽查。签证过期仍逗留境内,在印度是重罪。刑期有时重达两年,而c 表格违规的饭店老板则会被警方处以巨额罚款。
阿南德一脸严肃把这件事全解释给我听后,篡改登记单上的数据,让我住进。他喜欢我。他是马哈拉什特拉人,而我是第一个能用马拉地语和他交谈的外国人。他很乐于为我违法一次,但他提醒我得立刻去一趟警察局的外籍人士登记处,把签证延长。我坐在饭店房里,思索可走的路。可走的路并不多,我没什么钱。没错,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也就是当中间人,当搞客,帮有所顾忌的外国人跟黑市商人打交道。但我不确定这一行赚的钱,够不够我住饭店、上馆子的开销。可以确定的是,这不够我买机票飞离印度。此外,我的签证已过期,实质上已犯法。阿南德告诉我,警察会把签证失效当作纯粹的一时疏忽,不细究即予以延长,但我不能拿自己的自由之身在这上面作赌注。我不能去外籍人士登记处。因此,我无法更改我的签证身份,而签证无效,在孟买,我就无法住进饭店。到底该照规定上警局,还是四处躲藏逃亡?我陷入两难。
我仰躺在床上,一片漆黑,倾听楼下街头传进窗子的声音:帕安贩子要顾客品尝一小口香甜的吃喝声;西瓜贩子划破湿热夜晚的低沉喊叫声;街头杂技表演者汗流侠背,表演给一群游客看时的叫喊声;还有音乐,时时都有的音乐。我在想,这世卜还有哪个民族比印度人更爱音乐?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村子。我一直在逃避和抵抗的那段回忆,在音乐响起的时刻,浮现我的脑海。普拉巴克和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村民邀我留下。他们主动表示要给我房子和工作。住在村子的后三个月,我特别指导当地的学校老师如何说英文。我示范一些英文字的发音,帮他纠正学童说英文的怪腔怪调。老师和村务委员会都很希望我留下。那里倒不失为容身的好地方,有栖身之地,又有明确目标。但我不可能回桑德村。那时候不行。在城市,人虽然昧着自己的个性和灵魂,却可以活得好好的;如果要住在村落里,人就必须彻底看清自己的个性和灵魂。罪与罚是我时时刻刻摆脱不掉的印记。我逃出监狱,但我的未来也因逃狱而被紧紧掐住。他们如果看得够仔细,看得够久,迟早会从我眼睛里看到掐住我未来的东西。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当我是自由之人,平和之人,在那村子里,某段时间我体验到真正的幸福,但我的灵魂不干净。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再陷牢笼?该怎么办?非得杀人才‘能免于牢狱之灾吗?
我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知道自己在桑德村时站污了那村子。我知道他们给我的每个微笑,都是我骗来的。逃亡生活使每一声大笑都带着心虚,使侮一桩爱的作为多少都带着点拐骗的意味。
有人敲门,我说门没关。阿南德走进来,一脸反感地说道,普拉巴克来看我,还带了他两个朋友。我拍拍阿南德的背,微笑感谢他的关心,我们走到饭店门厅。“哈,林,”我们四目相对时,普拉巴克满脸都是笑,“我为你带来很好的消息!这位是我的朋友强尼·雪茄,他住在佐帕德帕提(z hopadpatti )里,就是我们住的贫民窟,是个非常有力的朋友。这位是刺子,他是贫民窟头头卡西姆·阿里·胡赛因的助手。”我与这两位各握了手。强尼·雪茄几乎跟我一样高、一样壮,因而比一般印度人更高、更魁梧。我猜他三十岁上下,长长的脸率直而机警。他褐色的双眼直盯着我,充满自信。薄薄的唇鬓修剪成整齐的一条线,圈住富有表情的嘴巴和坚毅的下巴。另~个男子,刺子,只比普拉巴克高一点,身材更瘦。和蔼的脸上,抹不去引人同情的哀伤。有那种哀伤的人,多半也是有原则、不妥协的正直之人。浓眉底下,有着一双聪颖的黑眼睛。那双精明、专注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脸庞却疲倦而下垂。我猜他有气十五岁,但他看起来老许多。这两人,我一眼见到就有好感。
我们聊了一会儿,那两个新朋友问了我普拉巴克村子的事,还有我对在那里生活的印象。他们也问了这城市,想知道我最喜欢孟买的哪些地方,我最喜欢做的事。
我看彼此聊得起劲,一时不会结束,就邀他们一起到附近的餐馆喝茶。“不行,林,”普拉巴克摇头婉拒,“我们现在就得告辞。我只是想让你见见强尼和刺子,让他们也见见你。我想强尼有事要告诉你,对吧?”他望着强尼,眼睛、嘴巴都张得老大,双手高举,做出期盼的手势。强尼沉着脸看他,但那不悦之色很快就软化,转为灿烂的笑容,并把目光转向我。
“我们替你决定了,”强尼宣布,“你要搬来跟我们一起住。你是普拉巴克的好朋友,我们替你找了安身的地方。
“没错,林!”普拉巴克迅即补充道,“有一户人家明天要离开,后天,那房子就是你的。
“但……但是……”我结结巴巴,为如此好心的安排大感惶恐,一想到贫民窟的生活又感到害怕。走访普拉巴克住的贫民窟的回忆,仍历历在目。露天的茅厕,臭味四溢,生活穷得让人难过,数万人挤居一地,狭促又杂乱。在我记忆中,那简直就是地狱,世上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或者说几乎是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
“没事的,林,”普拉巴克大笑,“你跟我们在一块会很快乐,真的。没错,你现在看来是和我们不一样,但跟我们一起生活几个月之后,你就会跟那里的任何人一模一样。大家会认为你在贫民窟住了好多好多年,真的。
“那是你的安身之地,”刺子说,慢慢伸出手碰我手臂,“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你存够钱就可以搬走。我们的饭店,住宿是免费的。
其他人听了这话大笑,受了他们的乐观和热情感染,我也跟着大笑。贫民窟的肮脏拥挤超乎想象,但住宿不用花钱,而且不用填c 表格。我知道那让我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打算未来。
“我……嗯……谢了,普拉布。强尼,刺子,谢啦。我接受你们的提议,我很感激,真的很谢谢你们。
“没什么。”强尼·雪茄回答,握住我的手,以一双坚定而锐利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
那时候我不知道,强尼和刺子是贫民窟头头卡西姆派来的,目的是查看我的为人。我无知且以自我中心,因为想起贫民窟生活环境的恶劣而退缩,最后勉强接受他们的盛情邀请。我不知道那些简陋小屋其实一屋难求,有许多人家排队等着住进去。那时候,我不知道,给了我一处安身之地,就表示有一户迫切需要的家庭,得再多等一阵子才能有自己的家。在做出这决定之后,卡西姆派刺子和强尼来我的饭店作最后的确认。刺子的任务是确认我是否能和他们一起生活,强尼的任务则是弄清楚他们是否能与我一起生活。在初次会面的那个晚上,我只知道强尼的握手很笃实,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刺子的悲情微笑则有种叫我汗颜的接纳与信赖。
“说定了,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后天,我们来拿你的东西,还有,是下午。”“谢了,普拉布。没问题。但等等!后天,那不是会……冲到我们原先的约会?” “约?什么约,林巴巴?”“那个……那个……站立巴巴。”我答得有气无力。
站立巴巴是虔心修行而行事疯狂率性的僧人,在郊区拜古拉县经营一家大麻窝。数个月前,普拉巴克带我参观孟买的黑暗面时,带我去过那里。从桑德村回孟买途中,我要他答应再带我去一次,带着卡拉同行。我知道她没去过大麻窝,知道她会很着迷大麻窝内的种种事迹。当他们盛情相助的关头提起这事,实在是不知好歹,但我不想错失借这趟参观赢得美人赞赏的机会。
“的确是,林。没问题,我们还是可以去看那些站立巴巴,卡拉小姐同行,然后我们就去拿你的行李。我会来这里找你,后天下午三点。林,我很高兴你就要和我们一起住在贫民窟了!非常高兴!”他走出门厅,走下楼梯,到三楼下的喧闹街道。我看着他走进灯光和车潮之中,我的忧虑渐渐消退。我有办法赚点小钱了,还有了安全的栖身之地。然后,仿佛是安全感使然,我的思绪沿着大街小巷曲折盘绕,飞到卡拉身上。我不知不觉想起她的公寓,想起她家一楼的窗一子,法式大门面朝大卵石铺砌而成的小巷,距我饭店步行不到五分钟的距离。但我脑海的画面浮现,那座大门是紧闭的。我努力想象她的脸、她的眼睛,就是想不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成为贫民窟居民。我如果住在那肮脏、叫人片刻都待不住的地方,我可能会失去她,八九不离十。我知道我如果沦落到那地步,耻于见人的心态会像一道十足牢固又无情的牢墙,把我与她隔开。
我在房间里躺下睡觉。搬进贫民窟,将让我有时间解决问题。用这个办法解决签证问题并不好受,但相当实际可行。我觉得如释重负而乐观,而我也非常累了。照理我应该一夜好眠,但那天晚上的梦充满暴力与不安。狄迪耶曾在一次午夜闲聊中告诉我,梦是愿望与恐惧交会的地方。他说,愿望与恐惧合而为一时,我们称之为梦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