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阿布杜拉把兄弟之情看得很认真。听盲人歌手演唱那晚过后一星期,他来到我位于卡夫帕雷德区的简陋小屋,带着装了药、药膏和绷带的包包,还带了一个小铁盒,里面装了一些手术工具。我们一起翻看包包里的东西,他问我关于药的问题,想知道那些药有多大用处、日后会需要多少。问毕,他擦干净木凳,坐下,好几分钟不讲话,静静看我把他带来的东西放进竹架子里。拥挤的贫民窟里,传来聊天声、争吵声、歌声与大笑声。
“咦,林,他们在哪里?”他终于问。
“谁在哪里?”
“病人啊,他们在哪里?我想看我兄弟治病。没有病人不可能治病,不是吗?” “我,呢,我现在没有病人。”
“嘎”他叹口气,皱着眉,指头敲打着膝盖。切附想我该不该去替你弄几个病人来?” 他半坐起身子,脑海里浮现出他硬拉着病人和伤员到我小屋的情景。“不用,顺其自然。我并非每天都替人看病。但我如果真的替人看病,如果我人在这里,通常两点左右才有病人来。几乎每个人都工作至少到中午。我通常忙我自己的,我也得赚钱养活自己,你知道的。”
“但今天早上不用?”
“不用,今天不用,我上星期赚了些钱,够我用一阵子。”
“你怎么赚那些钱?”
他一脸真诚地盯着我看,浑然不觉这个问题会让我觉得尴尬或有所冒犯。“问外国人怎么赚钱可不怎么礼貌呢,阿布杜拉。”我说,大笑起来。“呢,我知道了,”他微笑说,“你用非法的方式赚钱。”
“这个嘛,也不完全是这样。但你既然提起,我就跟你说。有个法国女孩想买半公斤的大麻胶,我替她找到卖家。我还帮一个德国男人以非常公道的价钱卖掉他的佳能相机,而帮他们的忙我就能抽头。”
“你做这生意能赚多少钱?”他问,眼睛直盯着。那是对淡褐色的眼睛,近乎金黄色。那就像是塔尔沙漠里的沙丘,在下雨前一天的颜色。
“我赚了大约一千卢比。”
“每一件一千卢比?”
“不,两件共一千卢比。”
“钱很少,林兄弟。”他说,皱起鼻子,撅起嘴,露出不屑的表情。“非常少,少得可怜的钱。”
“是啊,对你而言或许是少得可怜,”我带着防卫心态低声说,“但够我过上一两个星期啦。”
“那你现在有空,对不对?”
“有空?”
“你现在没病人?”
“是没有。”
“现在没有抽佣金的生意要忙?”“是。”
“很好,那我们一起走,现在。”
“是吗?去哪里?”
“来,到了我就会告诉你。”
我们走出小屋,强尼·雪茄迎面跟我们打招呼。他显然偷听了我们的对话。他对我笑笑,绷着脸对阿布杜拉,然后再度对我微笑,笑脸里带着几丝不悦。“晦,强尼,我出去一会儿,千万不要让小孩拿到药,好吗?我今天把一些新东西放上架子,有些很危险。”
强尼的下巴一沉,捍卫他受伤的尊严。
“没有人会碰你屋里的任何东西,林巴巴!你怎么这样说?你可以把几百万卢比放在屋里,没有人会碰;你也可以放金子,印度银行都没林巴巴的小屋安全。”“我只是想说··,… ”
“你也可以放钻石,还可以放翡翠、珍珠。”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强尼。”
“没必要担心,”阿布杜拉插嘴,“他赚的钱那么少,没人会有兴趣。你知道他上个星期赚了多少钱?”强尼·雪茄似乎不放心阿布杜拉这个人。不怀好意的怒容,使他的脸绷得更紧,但这问题挑起他的兴趣,他克制不住好奇心。
“多少?”
“各位,我觉得现在没必要谈这个。”我抱怨道,努力想避开这个话题,我知道我那笔微不足道的钱可能会扯上一个钟头。
“一千卢比。”阿布杜拉说,吐了口口水以示强调。
我抓着他的手臂,推他往小屋之间的小径另一头走。
“好了,阿布杜拉,我们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吗?快走吧,兄弟。”
我们走了几步,强尼·雪茄跟上来扯我的袖子,使我落后阿布杜拉一两步。“帮帮忙,强尼!我现在不想谈我赚了多州线。我保证晚一点你可以问我,但……”“不是,林巴巴,不是那事,”他用粗嘎的嗓门低声说,“那个人,阿布杜拉,你不该相信他!别跟他来往!”“什么?有什么问题,强尼?”
“不要就是了!”他说。他大概还有话要说,但阿布杜拉转身叫我,强尼悻悻然走开,消失在巷子的转角。
“什么事?”我跟上时,阿布杜拉问道。我们曲折穿行于小屋之间。“噢,没事,”我低声说,并未如实告诉他,“一点事都没有。”
阿布杜拉的摩托车停在贫民窟外的马路上,几名小孩正帮忙看着。个子最高的小孩迅速拿走阿布杜拉递给他们的十卢比小费,带着他那帮一身破烂的顽童叫喊着跑开。阿布杜拉发动车子,我爬上后座。我们没戴安全帽,只穿薄衬衫,冲进混乱而友善的车阵,与海平行,朝纳里曼押驶去。
懂得摩托车的人,从别人骑车的习惯,就能看出那人的个性。阿布杜拉骑车靠的是本能反应,而非专注。他控制行进中的摩托车,就像控制行走中的双腿那么自然。他分析交通状况时,既善用技巧,又诉诸直觉。有几次,明明看不出有减速的需要,他却先减速,从而免去紧急煞车。没有这种天分的骑士,则免不了要紧急煞车。有时他加速冲向一个明明有车挡着的地方,然后就在似乎要撞上时,前方神奇地露出缝隙让我们钻入。最初我胆战心惊,但不久这本事让我对他勉强有了信心,我放松心情让他载着走。
我们在昭帕提海滩处驶离海边,从海湾吹来的凉爽海风先是平息,接着被林立高耸排屋的街道窒息。我们汇入流往纳纳乔克区乌烟瘴气的车流中。那里的建筑,建于孟买发展为大港市的中期,有些建筑以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的坚实几何结构筑成,已有两百年历史。阳台、窗缘装饰、阶梯式正立面的复杂精细,反映了某种豪华优雅的风格,那是这座光鲜而迷人的现代城市几乎无力营造的风格。
纳纳乔克到塔德欧之间的地区,人称帕西人区。最初我很惊讶,像孟买这样风貌多元、种族、语言、爱好日益庞杂的城市,竟会倾向精细的区隔。珠宝商有自己的市集;技工、水电工、木匠和其他行业,也各有市集。穆斯林自成一个居住区,基督徒、佛教徒、锡克教徒、帕西人、普那教徒也一样。如果想买卖黄金,要到札维里市集,那里有数百家金店抢着要你光顾.如果想看清真寺,可一次连看两三家,因为它们彼此间的距离都在步行可至的范围之内。
但一段时间后我理解到,这些区隔一如这个多语言的复杂城市里其他大大小小的划分,并不像是所见那么径渭分明。穆斯林区有印度教神庙,札维里市集里有菜贩杂处于闪闪发亮的金饰间,而每栋高级公寓大楼旁几乎都有贫民窟。
阿布杜拉把摩托车停在巴提亚医院外,那是由帕西人慈善信托基金会捐资建立的几座现代医疗机构之一。庞大的医院大楼里,有服务富人的豪华病房和服务穷人的免费治疗中心。我们走上阶梯,进入一尘不染的干净大理石门厅,大风扇吹来宜人的凉风。阿布杜拉和柜台服务人员讲了话,然后带我穿过走廊,来到急诊与住院区。问过一名杂务工和护士之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那名坐在堆满凌乱东西的桌旁,矮小且非常瘦的男医生。
“哈米德医生?”阿布杜拉问道。
医生在写东西,没抬头。
“是。”他不耐烦地回答。
“我是阿布德尔·哈德汗派来的,我叫阿布杜拉。”
哈米德医生立即停笔,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我们,带着暗暗忧心的好奇神情。有时,你会在目睹斗殴的旁观者脸上见到那种神情。
“他昨天打了电话给你,告诉你我会来?”阿布杜拉轻声说,带着提示对方的口气。“是,没错。”哈米德说,露出自在的微笑,回复原本的镇定。他站起身,隔着桌子握手。
“这位是林先生。”我与医生握手时,阿布杜拉介绍我。那是非常没有感情而无力的一握。“科拉巴贫民窟的医生。”
“不,不是,”我反驳,“我不是医生。我只是有点赶鸭子上架,在那里出点力。我……不是科班出身……不是很懂。”
“哈德拜告诉我,你跟他聊天时,抱怨把病人转诊到圣乔治与其他医院的问题。”哈米德谈起正事,不理会我的声明,露出那种忙得无暇跟人客套的姿态。他的眼睛是近乎黑色的深褐色,在擦得发亮的金框镜片后炯炯发亮。
“哦,是。”我答,惊讶于哈德拜记得我跟他的谈话,惊讶于他竟觉得那很重要,重要到必须告诉这位医生。“问题在于我是半吊子,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话。我懂得不够多,无法解决上门病人的所有疑难杂症。碰到无法确认的病,或者我只知道大概的病,我要他们到圣乔治医院就诊。我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们。但他们多半什么人都没见到,没见到医生、护士或任何人,只好回来找我。”“你觉得那些人会不会是装病?”“不会,我很肯定。”我为自己受冒犯而有些不悦,也为贫民窟居民被看轻而觉得气愤。“他们装病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他们很有自尊心,非不得已不向人求助。”“当然。”他低声说,同时拿下眼镜,揉了揉眼镜在鼻子上压出的凹痕。“你有去过圣乔治吗?有见到那里的人,跟他们说这件事吗?”“有,我去了两次。他们告诉我病人太多,他们尽力在做。他们建议我从有执照的开业医生那里取得转诊单,这样一来,说白点,那些贫民窟居民就可以插队。我不是在抱怨圣乔治医院那些人不好,他们有自己的问题:人力不足,病人太多。我的小诊所一天大概看五十个病人,他们每天看六百个,有时还上千人。我知道你一定了解那是什么情形,我想他们是竭尽所能在做,他们尽力想治疗急救病患。问题症结在于我的人看不起正牌医生,没办法取得转诊单让他们插队到大医院就诊。他们太穷了,所以他们才找我。”
哈米德医生扬起眉毛,对我露出自在的微笑。
“你说我的人。你愈来愈像印度人了,林先生?”我大笑,首度用印地语回应他。我引用了卖座电影主题曲里的歌词,当时那电影正在许多戏院播映。
“在这一生,我们竭尽所能更上层楼。”
哈米德也大笑,双手用力一拍,既高兴又惊讶。
“好,林先生,我想我可以帮你。我一个礼拜在这里看病两天,其他时间我会在我的诊所,位于第四帕斯塔巷。”
“我知道第四帕斯塔巷,离我们很近。”
“没错,而且我和哈德拜谈过,同意你有需要时把病人转给我,我会看情况,安排他们到圣乔治医院治疗。可以的话,明天就开始。”
“好,就这么办,”我立刻说,“我是说,太好了,谢谢,非常谢谢。不知道该怎么付你费用,但……”
“不必谢我,也不必担心费用,”他答,瞥向阿布杜拉,“我看你的人完全免费。要不要一起喝杯茶?不久,我会有个休息时间。对面有家餐厅,如果你可以在那里等我,我会过去找你,我想我们很有得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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