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大概没有。
那是浓烈的克什米尔大麻。麻醉效力发威,一时之间,我感到胃、颈、肩部肌肉松弛。司机夸张的出声闻嗅,调整后照镜,好把后座看得更清楚。我把大麻烟卷递给卡拉,她再吸了几口,递给司机。
” charras pitta ? ”她问。你抽大麻?
” ha unta ! ”他说,大笑,开心接下。对啊!他把烟抽到一半,递还给我们。“achaa charras ! (上等货!)。我有美国音乐,迪斯科音乐,最好的美国迪斯科音乐。你们喜欢听。
他把卡带咔嚓塞进播放器,把音量开到最大。不一会儿,雪橇姐妹的歌曲《我们是一家》 ,从我们脑袋后方的喇叭中轰轰传出,震耳欲聋。卡拉大声叫好。司机把音量调到最小,问我们喜不喜欢。卡拉再度高声大叫,把大麻烟卷递给他。他再次将音量转到最大。我们抽大麻,一路唱歌。车外有坐在牛车上的赤脚农村男孩,也有购买计算机的生意人,我们仿佛穿过千年时空。
“皇宫”映入眼帘时,司机靠边,把车停在一间露天饮茶店旁。他挥动拇指指着那方向,告诉卡拉他会在那里等她回来。我认识不少出租车司机,也坐过不少孟买出租车,知道司机主动表示愿意等客人,乃是关心其安危的善意表示,并非只是为了多赚点钱或小费或其他企图。他喜欢她。司机不由自主迷上她,这种怪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卡拉年轻貌美,毋庸置疑,但司机这样的反应,多半是被她说起他母语的流利,和她用那语言跟他打交道的方式给感动。德国出租车司机得知外国人会讲德语,或许很高兴,甚至可能会跟你讲他很高兴,或者一声不吭;法国、美国、澳大利亚的出租车司机可能也是这样。但印度出租车司机要是喜欢上你的别的东西:你的眼睛、笑容或你对车窗边乞丐的反应,他当下会高兴到觉得跟你情同莫逆。他会乐于替你办事,不t 白麻烦,不惜让自己身陷危险,甚至为你做危险或非法的事。如果你要他载你去的地方是他不喜欢的地方,例如”皇宫”,他会在外头等你,只为确认你平安无事。你可以一小时后出来,完全不理会他,而他会对你笑笑,开走,高兴你平安无事。这种事,我在孟买碰过许多次,但在其他城市从没碰过。那是印度人叫我喜欢的五百个特点之一:他们如果喜欢你,很快就会喜欢,毫不伍泥。卡拉付了车资和讲好的小费,告诉他不必等。但我们都知道他会。
“皇宫”是栋大建筑,有三重正面,三层楼高,临街的窗子都装饰了蓑曹叶状的锻花铁窗。这栋建筑比同一条街上其他建筑都还要老,修复过,但未翻新,仍妥善保存旧貌;厚实的石制窗嵋和嵋梁雕成星形的皇冠状。过去,如此精细的工艺普见于孟买,如今几已失传。建筑的右侧有条小巷,石匠在隅石上尽情发挥手艺,从屋檐到墙底的第二颗隅石,都雕琢得像宝石一样。三楼的阳台用玻璃围住,横跨整个立面,里面的房间用竹帘遮住。建筑的外墙是灰色,门是黑色。叫我意外的是,卡拉伸手碰门,门即打开,我们随即进入。
我们走在一条凉爽的长廊上,比阳光下的街道暗,百合花状的玻璃灯深处,映射出柔和的光线。墙上贴了壁纸,这在潮湿的孟买很罕见,上头重复出现的橄榄绿与肉粉红康普顿图案,出自威廉·莫里斯之手。长廊里弥漫着焚香和花香,四周紧闭的房间,隔音垫隔出的沉默,透着古怪。
一名男子站在走廊上,面向我们,十指轻松交扣在身前。那人高而瘦,深褐色的细发紧扎在后脑勺,编成一条长辫,垂至臀部。他没有眉毛,但睫毛很浓,浓到让我觉得一定是假睫毛。苍白的脸上,从嘴唇到尖下巴,画了一些螺旋和涡卷形的图案。他身穿黑色长衫和黑色丝质薄宽松裤,脚穿素色塑料凉鞋。
“哈罗,拉姜。”卡拉跟他打招呼,口气很冷淡。
“ ra ra ,卡拉小姐。”他用印地语的寒暄语回应,声音尖细,带着不屑。“夫人立刻会见你,你就直直往前走,我会送上冷饮。你知道路。”
他往旁边一站,伸手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他那只手的手指上,有以指甲花染剂涂上的彩绘。那是我所见过最长的手指。走过他身旁时,我才知道他下唇和下巴上的涡卷图案其实是刺青。
“拉姜真叫人毛骨谏然。”我们上楼时,我小声说道。
“周夫人有两个私仆,他是其中之一。他是个太监,阉伶,实际作为比表面上看来更恐怖得多。”她小声说,一脸神秘。
我们走过宽阔的楼梯来到二楼,厚地毯、巨大的袖木楼梯端柱和楼梯扶手,吸掉我们的脚步声。墙上有加框照片和画作,全是人像。经过这些人像时,我觉得在我们周遭那些紧闭的房间里,另有活着的、会呼吸的人。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静。”我们在某个房门前停下时,我说。
“现在是午睡时间。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但平常没这么静,因为她知道你要来。准备好了?”“我想是吧。”
“那就上了。”
她敲了两下门,转动门把,我们进去。方正的小房间里,只有地毯、拉下的蕾丝窗帘、两只扁平大坐垫,没其他东西。卡拉抓住我的手臂,带我朝坐垫走去。傍晚灰暗的阳光,隔着奶油色蕾丝窗帘透进来。墙上空荡荡的,漆成黄褐色,有一面约一平方米大的金属栅栏,嵌在一面墙上,紧邻下方的护壁板。我们跪坐在垫子上,面对栅栏,仿佛是前来告解。
“卡拉,你让我不爽。”声音从栅栏后面传出。我大吃一惊,往金属栅栏里面瞧,但后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坐在那黑暗的空间里,形同隐形。“我不喜欢不爽,你知道的。”
“爽是个迷思,”卡拉很不高兴,厉声回击,“爽是人刻意制造出来的,目的在让我们掏钱买东西。”
周夫人大笑。那是发自支气管、咯咯的笑,那是在兴头上泼人冷水、让人兴致全消的那种笑。
“啊,卡拉啊卡拉,我想念你。但你忽视我,已经好久没来看我。我想你还在为阿曼和克莉丝汀的不幸在怪我,尽管你信誓旦旦说没有。你那么忽视我,我怎么能相信你不恨我?而现在你想夺走我最喜爱的东西。”
“是她父亲想带走她,夫人。”卡拉回答,语气稍缓和。
“是吗,父亲……”
她说父亲那字眼时,仿佛那是个极可鄙的侮辱。她的声音粗嘎得教我们全身不舒服,那得抽不少烟,且抱着特别恶毒的心在抽,才能发出那种声音。
“卡拉小姐,你的饮料。”拉姜说,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因为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后。他弯下腰,把盘子放在我与卡拉之间的地上,我盯着他微微发光的黑色眼睛瞧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清楚表露他的心情。那是冷淡、毫无掩饰、无法理解的恨。我着迷于那眼神,困惑且不可思议地感到羞愧。
“那是你的美国人?”周夫人说,叫醒我的迷茫。
“是的,夫人。他叫帕克,吉尔伯特·帕克。他是使馆的人,但这当然不是官方访问。”“当然。把名片给拉姜,帕克先生。”
命令的语气。我从口袋拿出名片,递给拉姜。他捏着名片边缘,仿佛怕弄脏,后退着步出房间,关上门。
“帕克先生,卡拉打电话来时没告诉我,你在孟买待多久了?”周夫人问我,改用印地语。
“没有很久,夫人。”
“你的印地语讲得很溜,不简单。”
“印地语是美丽的语言,”我回答,用了普拉巴克教我背下的常用字句。“是音乐与诗的语言。”
“也是爱与钱的语言。”她忍不住低声暗笑。“正陷入爱河吗,帕克先生?” 来之前我绞尽脑汁,思索她会问我什么,却没料到她会问这问题。而在那一刻,大概没有其他问题更让我心神不宁。我望着卡拉,但她低头盯着双手,未给我暗示。我不知道周夫人问这问题有何用意。她不是问我结婚还是单身,订婚还是有女朋友。“陷入爱河?”我小声而含糊地说,听来像是在用印地语念咒语。
“是啊,男女情爱。你的心迷失在梦中女人的脸中,灵魂迷失在梦中女人的身体里。情爱,帕克。你现在身陷爱河?”“对,没错。”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当下我更强烈地觉得,跪在金属栅栏前的我是在告解。“亲爱的帕克先生,你真是可怜。你当然是爱上了卡拉。她就是利用这一点,让你替她做这件小事。”
“我向你保证——”
“不必了,帕克先生,我来告诉你。或许莉萨的父亲真的想见他女儿,或许他有权力在背后操控。但是是卡拉说动你来做这件事,我很确定。我了解我亲爱的卡拉,我知道她的作风。永远都不要以为她会因此而爱你,以为她会信守对你的任何承诺,以为这份爱会带给你任何东西,就是不会带来伤心。帕克先生,我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是送给你的小礼物。”
“我无意冒犯,”我说,紧咬着牙,“但我们来此是为了谈莉萨·卡特的事。”“当然。如果让我的莉萨跟你们走,她会住在哪里?”“我……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
“对,我……”
“她会住在——”卡拉开口。
“闭嘴,卡拉!”周夫人厉声说,“我在问帕克。”
“我不知道她会住哪里,”我答,竭力显得坚定,“我想那是她的事。”接下来,栅栏两边陷入长长的沉默。对话渐渐变成在考验我听说印地语的本事,我渐感吃力,茫然若失。情势看来不妙。她问了我三个问题,而其中两个我答得支支吾吾。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卡拉是我的向导,但她似乎和我一样困惑,方寸大乱。周夫人叫她闭嘴,她乖乖照办,我从没看过她那么温顺,甚至没想过。我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加了冰块的印度酸橙水,里面加了像是辣椒粉的东西。金属栅栏后的幽暗房间里有人影晃动、窃窃私语。我怀疑拉姜和她在一块。我看不清楚。
她开口。
“陷入爱河的帕克先生,你可以带莉萨走。如果她决定回来跟我,我不会拒她于「1 外。懂我的意思吗?她如果回来,可以留下,到时候如果你再为这事来烦我,我会不高兴。当然,你可以免费享用我们的许多乐子,随时欢迎你来作客。我希望看到你……放松。或许,卡拉跟你结束后,你会想起我的邀请?在这同时,切记,莉萨一旦回来我身边,就是我的人。这事,就在今天,此时此刻,由我们两人一起了结。”“是,我懂,谢谢夫人。”
心中大石落下。我觉得元气大伤。我们赢了,搞定了,卡拉的朋友可以跟我们走。周夫人又开始讲话,讲得很快,用另一种语言。我猜是德语。那听来刺耳、凶恶、愤怒,但那时我不会说德语,那些话的意思或许没有我听来那么刺耳。卡拉偶尔回应,但不是回答ja 提),就是回答naiurhch nicht (当然)。她左右摇摆,盘腿向后靠着坐,双手放在大腿上,眼睛闭着。我看着她,她哭了起来。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睑滑下,像祈祷链上的无数念珠。有些女人很容易哭,泪水像太阳雨时落下的芬芳雨滴那般轻盈,让脸蛋清丽、干净,几乎是光采照人。有些女人则是大哭,所有秀美可人的特质全消失在那大哭的苦楚中。卡拉是这样的女人。在她那一行行泪水和不堪折磨而皱起的脸上,有着极端的苦楚。
栅栏后面,继续传来沙哑的声音,那话语满是丝音和清脆的字词。卡拉轻轻摇摆身子,完全无声地吸泣。嘴张开,然后无声闭上。一滴圆滚的汗水从她太阳穴处滑下,滑过她脸颊的两侧;上唇也沁出汗珠,随即消逝于泪水之中。然后,金属栅栏后方没有动静,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没有人在的迹象。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因压抑而颤抖,她双手掩面,停止哭泣。
她一动也不动,伸出一只手碰我,手放在我大腿上,然后规律地微微下压。面对受惊吓的动物时,她可能就以这温柔、安慰的动作安抚。她盯着我,但我不确定她是在问我事情或在告诉我事情。她呼吸急促而用力,绿色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几乎是黑色。
刚刚发生的事,我一头雾水。我听不懂僻里啪啦那一串德语,不知道卡拉和金属栅栏后面那个声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帮她,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知道大概有人在监视我们。我站起身,扶她起来。她把脸靠在我胸膛一会儿。我双手放在她双肩,稳住她,慢慢将她推开。然后门打开,拉姜进来。
“她准备好了。”拉姜细声细语说。
卡拉掸一掸宽松长裤的膝盖处,拾起包包,走过我身旁,朝门口走去。“来,”她说,“会谈结束了。”
我旁边地板上的织锦坐垫上,还留着卡拉膝盖压出的碗状凹痕。我朝凹痕望了一会儿,觉得疲惫、愤怒及困惑。我转身看到卡拉和拉姜在门口盯着我,一脸不耐烦。我跟着他们走过“皇宫”的一条条走廊,每走一步,我愈是火大。
拉姜带我们到某条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门开着,房间里装饰着电影大海报,包括罗伦,巴卡尔在苟逃亡势、皮尔,安杰利在《回头是岸》 ,还有西恩·杨在《银翼杀手》 的剧照。一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坐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金色头发长而浓密,发梢卷起。天蓝色的眼睛很大,分得出奇的开。皮肤是粉红色,毫无瑕疵,嘴唇涂成深红色。她咔嚓关上手提箱和化妆箱,放在她脚边的地板上,脚上穿着金黄色拖鞋。“早该来了,你们迟到了,我等得快抓狂。”嗓音深沉,加州腔。
“吉尔伯特得换衣服,”卡拉答,带着她一贯的镇静,“而且交通,到这里的交通——你不会想知道。”
“吉尔伯特?”她厌恶地皱起鼻子。
“说来话长。”我说,没笑。“你准备好走了吗?”“我不知道。”她说,望着卡拉。
“你不知道?”
“嘿,去你妈的蛋,老兄!”她勃然大怒,突然发火痛骂我,火气大得让我看不见那背后的恐惧。
“干你什么事?”
碰到这种不识好人心的人,特别让人生气。我气得咬牙切齿。
“喂,你走还是不走?”
“她说可以?”莉萨问卡拉。两个女人望向拉姜,然后望向他身后墙上的镜子。他们的表情告诉我,周夫人在看着我们,听我们讲话。
“可以,她说你可以走。”我告诉她,希望她不会批评我那口不地道的美国腔。“真的?不是鬼扯?”“不是。”卡拉说。
那女孩迅速站起身,抓住她的包包。
“好,那我们还等什么?趁她还没他妈的反悔,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拉姜在临街的大门口拦住我,递给我一只封缄的大信封。他再次用那叫人迷惑的恶毒眼神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关上门。我赶上卡拉,把她拉转过身面对我。“那是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她问,露出浅浅微笑,试图显得春风得意。“办到了,我们把她救出来了。”
“我不是在说那个,我是在说你和我,说周夫人在那里玩的那个怪把戏。卡拉,你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是怎么回事?”她往莉萨一瞥,莉萨站在她身旁,一脸不耐烦,尽管傍晚的阳光不强,她还是用手替眼睛遮阳。她再度看着我,绿色眼睛困惑而疲倦。
“我们非得在这时候,在大街上,谈这件事吗?”“不必,没必要!”莉萨代我回答。
“我不是在跟你讲话。”我大吼道,不看她,只盯着卡拉的脸。
“你也不该跟我讲话,”卡拉说,语气坚定,“不该在这里,在这时候。走就是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质问。
“你反应过度,林。”
“我是反应过度!”我说,几乎大叫地说,正落实了她的说法。我生气,生气她隐瞒了那么多事,生气她没给我充分的准备,就仓促推我上阵。我难过,难过她不够信任我,因而未把全盘事实告诉我。
“可笑,真是可笑。”
“这个死混蛋是谁?”莉萨咆哮。
“闭嘴,莉萨。”卡拉说,一如几分钟前周夫人对她所说过的。莉萨的反应一如当时的卡拉,温怒,乖乖闭嘴。
“林,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个。”卡拉说,转身对着我,摆出强硬、不情愿的失望表情。人靠着眼睛所能做出而伤人更深的事不多,我不想见到这样的眼神。街上的路人在我们附近停下,大刺刺盯着我们,偷听我们讲话。
“哎,除了把莉萨弄出‘皇宫’,我知道还有不少隐情。那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你知道的,她怎么知道我们俩的事?我是去扮一个大使馆的人,结果她却一开始就谈起爱上你的事。我搞不懂。还有阿曼和克莉丝汀是谁?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她在说什么?前一刻你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后一刻,那个怪夫人劈里啪啦讲起德语或什么话,你就崩溃。”
“其实是瑞士德语。”她厉声说,紧咬的牙齿闪现一丝怨恨。
“瑞士、中国,那又如何?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帮你,我想知道……哎,我在干什么。”
更多人停下来看好戏。有三个年轻男子站得很近,彼此肩靠肩,呆呆望着我们,好奇得肆无忌惮。载我们来的出租车司机站在出租车边,距我们五米。他把手帕缠在手上,当成扇子扇风,微笑地看着我们。他比我以为的要高得多:身材高而瘦,穿着极贴身的白衬衫和长裤。卡拉回头瞥他一眼。他用红色手帕擦了擦唇髯,然后把它当成领巾系在脖子上。他对她微笑,结实而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你该站粉的地方是这里,‘皇宫’外面的街上。”卡拉说。她生气、难过又坚强,在那一刻比我还坚强。我几乎要为此而恨她。“我该坐的地方是出租车内,我要去的地方不干你鸟事。”
她走开。
“你是在哪里弄来那个家伙的?”她们走向出租车时,我听到莉萨说。出租车司机向她们打招呼,开心地左右摇头。她们坐在出租车里,车子开过我身旁,车里播放《爱的高速公路》 ,她们在大笑。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幅令我很不堪的画面,出租车司机、莉萨、卡拉,全光着身子。我知道那不可能,那很可笑,但我心里就觉得难堪,一股熊熊的怒火,沿着将我与卡拉连在一块的那条时间与命运之线,阵阵涌来。然后我想起我的靴子和衣服留在她的公寓。
“嘿!”我朝着正在倒车的出租车大叫,“我的衣服!卡拉!”“林先生?”
有个男子站我旁边。他的面孔很眼熟,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什么?”“阿布德尔·哈德汗想见你,林先生。”
听到哈德汗这名字,记忆随之复活。那是纳吉尔,哈德拜的司机。那部白车就停在附近。
“你……你怎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要你现在就过去。我开车。”他以手势指着那车,往前两小步鼓励我。“不用了,纳吉尔。我今天忙坏了。你可以告诉哈德拜说——”“他要你现在就过去。”纳吉尔板着脸说。他不笑,我觉得如果不想上那车子,大概得跟他打一架。那时候,我很生气、困惑而疲累,因而还真有那么片刻考虑这么做。我心里想,长远来看,跟他打一架,说不定会比跟他走少花点力气。但纳吉尔绷紧面孔,露出极度痛苦的专注神情,出奇客气地讲话,“哈德拜说,请你过来,就像这样,哈德拜说——林先生,请过来见我。”
请这个字,他说得很别扭。很明显的,在他眼中,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都是以命令口气对人,别人接到命令,无不心怀感激迅速照办。但这一次,哈德汗交代任务时,却要他以请求,而非命令的口气,请我过去。他说英文的“请”字时明显吃力,显示他是费了一番工夫背下来的。我想起他在市区开车时,可能一路喃喃念着这个外国字,不自在,不高兴,仿佛在念其他宗教的祷文。他的“请”字虽说得别扭,却打动了我。我微笑表示认输,他露出宽慰的神情。
“好,纳吉尔,好,”我叹口气,“我们去见哈德拜。”
他伸手要开后车门,但我坚持坐前座。车子一驶离人行道边,他即打开收音机,转大音量,或许想免去交谈。拉姜给我的信封仍在我手上,我翻转信封,检视正反面。手工纸,粉红色,约杂志封面大。上头一片空白,没写任何字。我撕开一角,打开,发现里面是张黑白照片,是张室内照。房间里灯光昏暗,摆了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文化的昂贵装饰品。在那刻意凌乱摆放的物品中,有个女子坐在类似宝座的椅子上。她穿着长及拖地、盖住双脚的晚礼服,一手放在椅子扶手,另一只手摆出国王的挥手动作或优雅的斥退下属动作。发色乌黑,发型经精心打理过,垂下的长发卷衬托了她圆滚而有些丰腆的脸。杏眼直视镜头,眼神带着吃惊的愤慨,让人觉得有点神经质。樱桃小嘴坚定地嘟起,把她柔弱的下巴往上拉。
美丽的女子?我不觉得。那盯着人的脸蛋,散发出多种不讨人喜欢的特质——高傲、怨恨、惊恐、骄纵、自恋。照片中的女人给人这些印象,还有其他更不讨人喜欢的印象。但照片中还传达了别的东西,比那讨人厌的脸孔更叫人反感、寒.白的东西。她在照片底部,盖了如下一行红色大字:周夫人现在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