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囚(海野十三)(2/2)
“解剖之后,还发现了更为奇怪的事情。应该说,比起那条古怪的旧伤疤来,伤疤下面的情形更吓人。剖开肚子后,发现那人连心、肺、胃和肠子都没了。也就是说,所有的内脏器官都不翼而飞。这样的怪事从未听说过吧。”
“啊呀——”我嘴里这么应着,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我想起了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想起的事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是,这个奇妙的脏器丢失现象,反倒解救了我们这些银行职员。因为它从反面证明,这个案子肯定不是我们干的。”
“你是说……”
“就是说,溜进这个没有入口的金库室的家伙,在偷走了三万日元之后,还偷走了值班人员的内脏。当然了,他到底先干了哪件事,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个大胆的结论啊。这样的事情,可能吗?”
“这可是由一个叫什么来着的有名侦探得出的结论。调查此案的警察,也对此颇为认可。当然了,结论虽然有了,可并不等于就能马上破案。可是,这世上还真有人干得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啊。”
“行了,这事儿就别再提了……既然你已经回到我这儿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我去开一瓶有年份的葡萄酒,一起喝上一杯,转转运气吧……”
于是,我们频频碰杯,一起沉醉于这美味的西洋酒之中。凭借着酒力,我们将所有阴霾和惊恐一扫而光。真是太痛快了。然后,尽管天还没有断黑,我们就拉上了窗帘,上床睡觉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真香啊。松永回来所带来的安心感,连日来的劳累,这些都被美酒消融了,令我酣睡如泥……
第二天早晨,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睡得真好啊。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已经恢复了元气。
“哎?”
以为正睡在我身边的松永却不在了。无论是床上还是房间里,都不见他的身影。
或许是去院子里散步了吧。可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已经出去了吗?”
可今天他休息呀。就在我心中纳闷之际,瞥见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四方信封。我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是,在打开这封留言之前,我也仍没有意识到里面竟然隐藏着如此令人惊恐的内容。啊,这真的是一封临别留言。毫无疑问,这是松永的笔迹,但字写得哆哆嗦嗦、潦潦草草,就像地震记录仪的指针画出的曲线似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读出了以下内容:
亲爱的鱼子啊——
我被上帝抛弃了。那不可多得的幸福,已同无情的春水般,永远地离我远去了。鱼子啊,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啊,这是因为……
鱼子啊,你一定要小心。那个袭击银行金库的奇异犯人,真是个世间少有的、无比可怕的家伙。我觉得,他真正的目标,其实就是我。我……我如今将真实情况写下来,告诉我的爱人。是因为我在半夜里,失去了挺拔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你不要笑我自卖自夸,因为这也是最后一次自夸了)。我在半夜里突然醒来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就起身走到了你的梳妆台前。结果,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世间少有的丑陋男人的脸蛋。请允许我不能写更多了。
最后,我祝你平安。不要遭受我所遭受到的伤害。
松永哲夫
读完了这封信,我不禁哀叹不已。那是个多么可恶的坏蛋啊!他不仅偷了银行的钱,杀死了值班人员,竟然还在毁坏了松永的俊俏容颜后逃走了!
如此十恶不赦的坏蛋,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松永在信里写道,那犯人的目标估计就是他。那么,松永到底又做了些什么呢?
“哦,还是因为那事吧?恐怕是的。不对,不对,不是那么回事。丈夫他已经死了呀,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呢?”
这时,我忽然在地板上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我不由得从床上滑下来,靠近了仔细观察。那是一团棕褐色的烟灰团——我看着眼熟。毫无疑问,这是丈夫平时爱抽的德国产烟膏的烟屁股。
这个房间我昨天、前天都打扫过,怎么会有这样的烟屁股?除非昨晚有人来到这里,抽了烟后将烟屁股扔在这儿,否则怎么也说不通啊。当然,还有一点我也十分清楚。那就是,松永从不抽这种烟膏。
“要是已经死了的丈夫他……”
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啊,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事情?不是已经把他推入枯井,还向他头上扔了一块大石头吗?
这时,房门上的铜把手自己转动了起来。“咔嚓”一声,门锁开了。
会是谁呢?
我已经站不住了。房门静静地被打开了,越开越大,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清清楚楚,千真万确,那人就是我丈夫。确实是被我亲手杀死的,我的丈夫。是幽灵吗,还是真人?
我喉咙里自然而然地发出了尖叫声。丈夫他一声不吭,静静地朝我走来。我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拿着他那个心爱的烟斗,左手提着一个放手术器械的大皮包……我感到极度的恐惧。啊,他到底要干什么?
丈夫“咚”的一声将皮包放到了桌子上,“叮”的一声打开了皮包上的锁扣,皮包摊开来,露出了寒光闪闪的器械。
“你要干什么?”
“……”丈夫拿起一把很大的、亮闪闪的手术刀,一步步地朝我逼近。手术刀的刀尖伸到了我的鼻尖上。
“啊——来人哪!”
“嘿嘿嘿嘿……”丈夫他终于发声了,是乐不可支的笑声。
“呀——”
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他手中弹出,塞入了我的鼻孔。好香,香得不得了。就这样,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有床的寝室里,而是在一个漆黑一片的地方,我的身体似乎躺在一条席子上。背部很痛,我似乎被剥了个精光。我想要站起身来,可动了一下,便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啊!我的胳膊不听话了!”
这是怎么回事?仔细一看才明白。胳膊当然不会听话了。我的左右两条胳膊,从肩膀往下,都被齐刷刷地切掉了。断臂女人!
“嚯嚯嚯嚯……”
角落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笑声。
“怎么样?身上有什么感觉?”
啊,是丈夫的声音。啊啊,我明白了。就在我晕过去的时候,他把我的两条胳膊切掉了。这令人发指的复仇心!
“看来你清醒过来了。让我帮你站起来吧。”
说着,丈夫将他两只冰凉的手插到我的胳肢窝下,抬起了我的上身。我觉得下身很轻,摇摇晃晃地倒也能站起来,但只有半个人高。啊!从大腿根部往下,我的两条腿也被切掉了!
“你,你这个恶魔!把我的手脚都切掉了!”
“嗯,切是切掉了,可我没让你感到疼痛。”
“不痛管什么用?不是手脚都没有了吗?你这个坏蛋!恶魔!畜生!”
“不光是切掉,也给你添加了些东西。嘿嘿嘿嘿。”
添加了些东西?尽管我没听懂他的话,可还是浑身打颤。他到底要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这就给你看。看吧,用这面镜子,好好看看你的脸吧!”
说着,他“啪”的一声拧亮了手电筒,将光正面照在我的脸上。然后,我就在他递上来的镜子里面——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不要,不要,不要。快把镜子拿开……”
“嚯嚯嚯嚯。喜欢吧?添加在你脸部正中央的另一个鼻子,就是那男人的。还有那像百叶窗似的双层嘴唇,也是那个男人的。不都是你喜欢的东西吗?你真该好好谢谢我。嘿嘿嘿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还不如杀了我……快杀了我吧!”
“慢慢来,慢慢来。哪能随随便便地就杀了你?来,继续躺着吧。我来喂你流质食品。今后你的一日三餐,都要我亲自来喂了。”
“我不要喝什么流质。”
“不喝的话,就直接灌营养液。要不然,注射也行啊。”
“你就干净利落地杀了我吧。”
“为什么?为什么?接下来我还要教育你呢。来,躺下来,告诉你一个乐趣。那儿有一个洞,对吧?从那个洞往下看看。”
窥视孔——我晃动脑袋,寻找那个洞。看到了,看到了,是个手表大小的洞。我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着身子,把眼睛凑在那个洞上。我看见下面有桌子等物。那不就是丈夫的研究室吗?
“看到什么了吗?”
听他这么说,我不断地变换角度,窥视下面。
看到了,看到了。丈夫要我看的东西,看到了。椅子上绑着一个男人。那人的脸十分可怕,简直像妖怪一样。再看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啊!那不就是松永吗?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可我知道,那人就是松永。我不由得起了反抗之心。
“我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我再也不从这个洞往下面看了。只要我不看,你的计划就失效了一半。”
“哈哈哈,你真是傻女人。”丈夫在黑暗中笑道,“我所计划的又不是这个。你看也好,不看也罢,马上就会领悟的!”
“你要我领悟什么?”
“为妻之道!妻子的命运!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便响起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丈夫他从阁楼上下去了。
自此以后,我就开始了在阁楼上的奇妙生活。我那如同洋面口袋似的身体躺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丈夫前来伺候。丈夫也倒是信守承诺,将一日三餐喂到我的嘴里。我甚至开始感觉到了失去双手的幸福。虽然我的脸上有两个鼻子,四片嘴唇,已经变成了丑八怪,但没有了双手,我也就摸不到自己的面孔。
原以为大小便会变得十分麻烦,可精通医学的丈夫早已考虑好了万全之策。有一天,他还用注射用的针头刺穿了我的咽喉,我立刻就不能大声叫喊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些轻微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沙哑声音。反正如今我已经是一名俘囚,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法反抗。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被割取了鼻子和嘴唇的松永到底怎么样了。可从阁楼上那个小孔里,我已经看不到他。看得到的,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死尸、七零八落的手足,以及在浸泡着各种脏器的瓶子的包围中、不停挥动手术刀的丈夫。我从早到晚,就在阁楼上看着他的这种工作状态。
“这是个多么勤奋的研究家啊!”
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可随后又立刻将其打消掉。因为我觉得一旦这样想,就落入丈夫的圈套了。“为妻之道、妻子的命运”——他曾这么说过,想必就是要让我领教些什么吧。
可是,让我理解这句话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那是十来天过后的某一日。黎明时分,晨光即将照入窗户的那一刻,包括警察在内的一队搜查人员,如同一阵风似的闯入了阁楼正下方的房间里。我看到刑警们正大张旗鼓地搜查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离开解剖室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比麻将桌略高一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适合浸泡寒糕 [88] 的坛子。
“发现了这么个东西!”
“什么玩意儿?哎……还打不开呢!”
警察们发现了坛子后,便将它团团围住。他们把坛子放到了地板上,想打开它。可出乎大家的意料,盖子盖得非常紧,怎么也打不开。
“不就是个坛子吗?过会儿再说吧。”一个像是部长的人说。刑警们听后,就四面散开了。那个坛子就那么被扔在了地板上。
“怎么找也找不到,看来犯人是逃走了。”
看起来他们是在寻找我们夫妻俩。我应该想办法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我如同被牢牢捆绑在沉重铁锁上的俘囚一样,连天花板上老鼠跑过的那么点动静都弄不出来。不一会儿,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四周又恢复了沉寂。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就白白地错过了。可是,我丈夫他又去哪儿了呢?
“哎?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到下面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忽然,传来了一阵“咔嗒咔嗒”的东西晃动声。
“啊,是那个坛子!”
那个从桌上被移到地板上的坛子,正在剧烈地晃动着。里面像是藏着个什么活物,正急着要出来似的。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呢?猫?狗?还是椰子蟹?我津津有味地望着“咔嗒咔嗒”晃动的坛子,心想这个家越来越像鬼屋了,因为那坛子是近来颇为少见的会动的“玩具”。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又来了。那坛子虽说势头减弱了不少,可时不时地还会跟昨天一样,“咔嗒咔嗒”地莫名摇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丈夫他总不出现,让人觉得他再也不回来了。我肚子饿得不行。其实我早已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只是将自己焦躁不安的心绪寄托在一碗汤上罢了。
第四天。第五天。我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那个坛子也已经一动也不动了。很快就到了第七天。到底是几点钟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又听到下面有动静了,于是就凑在那个孔上窥探。只见前一阵子来过那些警察又聚集在了下面。不过其中有一人是上次没来过的。只见他身穿西服,显得极为精干,正站在这伙人的面前讲话呢。
“博士肯定还在这个房间里。上次,我要是一起来就好了。现在,我觉得已经为时已晚。那个进入门窗紧闭的银行金库的家伙,应该就是博士本人。或许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博士正是从那个直径才二十厘米的送风管道进入室内的。”
“你这么说就不符合常理了,帆村君。”
那个部长模样的人在一旁喊道:“博士那么大的身体,怎么可能进入那么细的管道呢?简直是岂有此理。”
“好吧。为了证明‘有此一理’,我就将博士的身体展示在大家面前吧。”
“你说什么?你知道博士在哪儿了吗?他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里面!”帆村弯下腰,指着脚边的坛子说。
警察们觉得太荒谬了,不由得哄堂大笑了起来。
帆村并不生气,他将那坛子拿在手里,一会儿倒过来,一会儿又去拧那盖子,可还是打不开。随后,他将坛子放在桌上,对它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着拿出一把榔头来,“咣”的一声将其敲开了。一个像是黄色枕头似的东西从坛子里“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这就是我国外科界的最高权威,室户博士饿死之后的尸体!”
由于眼前的景象太恐怖了,人们不由自主地都背过了脸去。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啊?!脸部像是被削去了一半,肩部只有部分骨头隆起,胸部只剩下左半边,肚子除了肚脐以上都被切掉了。手脚根本就看不到。人的身体,再怎么残缺不全,也不至于变成如此惨不忍睹的模样吧。
“各位,这就是博士在其论文中所描述的‘人的最小整理形体’。也就是说,将两个肺割掉一个,将胃部拿出来与肠子直接连接……如此这般,对肉体进行最低限度的整理。据说这样的话,大脑就能发挥出高于常人二十倍的功能来。博士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啊。”
大家全都惊呆了,鸦雀无声。
“这个坛子就是博士的床。是最适宜‘整理形体’的床。那么,博士的身体变成这样之后,为什么还能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呢?请大家再来看看他的手和脚吧。”
帆村朝原本放坛子的桌子走去,在其正中间摸索着什么,随后用手指头往下按了一下。随着“叮”的一声,从桌子里颤巍巍地弹出了两根胳膊和两条腿,正处在博士的两臂和双腿的空间位置上。
“请看。那个坛子的盖子打开后,博士的身体被弹簧弹射出来,到达这个高度后,通过电磁铁的吸力,这副人造的手足就恰好安在他身上。但是,博士必须通过坛子底部的小孔,按下桌子上的秘密按钮,才能完成这个动作。如果不按下这个按钮,坛子的盖子就打不开。博士之所以会被饿死,就是由于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个坛子被人从桌上移到了地板上的缘故。”
此时,在场的人全都呈现出了愁苦之色。
“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博士的精神发生了错乱,所以才上演了银行里的那场凶杀案。他肯定是卸掉了手足才能通过那管道,出了管道之后又组装起来。这一点,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不是这样,就让人难以相信他能偷偷地进入银行的金库。到此为止,你们应该明白我的说法并不荒唐滑稽了吧。”
过了一会儿,帆村便催促大家离开了。
“可是,那位夫人又怎么了?”那位部长想起了我。
“博士在日记里写着呢。鱼子夫人被他勒死在阿尔卑斯 [89] 了。走吧,我们还是赶紧去阿尔卑斯吧。”
人们开始走出房间。
“等等!”我拼命叫喊着。
然而,那声音还是无法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啊,笨蛋,笨蛋!帆村侦探,你是个大笨蛋!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在这阁楼上呢?我忽然想到,丈夫也正是从枯井盖上的那个椭圆孔里逃出来的。那块该诅咒的大石头,竟然没有砸中他。啊,我现在只能等着饿死了。那些笨蛋警察、侦探再回到这儿的时候,我早已命赴黄泉了。丈夫一死,妻子也自然随之而去!死到临头之际,我突然明白丈夫说的那句话了。或许丈夫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亦未可知。好吧,那我也就痛痛快快地为死亡而祝福吧!
[88] 三九天里制作的年糕。常浸泡在水里。
[89] 指日本的阿尔卑斯山脉,即日本中部地区飞驒、木曾、赤石这三条山脉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