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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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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斯福特笑了,他同情地拍了拍伍迪的肩膀。“她当然知道,并同意和我结婚,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贝克斯福特显然猜到了伍迪对乔安妮的感情,伍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祝你们幸福。”他无精打采地说。

“谢谢你,现在我必须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伍迪,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贝克斯福特离开了。

伍迪放下手中没喝的酒。“该死。”他轻声骂了句,然后离开了公寓。

九月第一天,柏林又闷又热。一身是汗的卡拉·冯·乌尔里希在烦躁中醒来,被单在半夜里因为热早已被她踢掉了。她透过卧室的窗往外看,低空中密布的云层像个罐头盖一样把柏林封得密不透风。

这天对她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甚至可以说能决定她的人生走向。

她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她和妈妈一样具有菲茨赫伯特家的黑头发和绿眼睛。卡拉比方脸的母亲漂亮。茉黛称不上漂亮,但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两人之间的差别很大。卡拉的母亲能让遇到的每个男人都爱上她。卡拉却恰恰相反,循规蹈矩,根本不懂得调情。她知道许多其他十八岁女孩吸引男人的招数——媚笑,弄紧上衣凸显她们的胸部,挽起头发,把睫毛弄得很长——但卡拉觉得那样会让她很不好意思。茉黛当然不会像无知女孩那么张扬,但那些男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

今天卡拉更不想表现得过于性感。相反,她想给人留下聪明、能干和感性的印象。她穿了一条长到小腿的栗色裙子,脚上穿着便鞋,扎了两根女仆式的小辫。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标准的德国女学生:保守,平淡,一点都不招摇。

家人醒来以前,她就穿好了衣服,然后帮厨房里的女仆艾达准备好了早饭。

接着,卡拉的哥哥埃里克也下楼来了。埃里克这年十九岁,和希特勒一样留着修剪好的黑色小胡子,他支持纳粹,这种态度激怒了家里所有人。他和最好的朋友,纳粹党人赫尔曼·布劳恩一样,在柏林夏洛蒂医科大学就读。冯·乌尔里希夫妇付不起他的学费,但他获得了大学提供的奖学金。

卡拉向夏洛蒂医科大学申请了同样类型的奖学金。这天,校方将对她进行面试。如果顺利通过的话,她就能进入夏洛蒂医科大学就读,进而成为一名医生,如果失败了……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纳粹的掌权毁了乌尔里希夫妇的生活。沃尔特不再是德国议会的议员,在社会民主党和纳粹党之外所有其他政党被宣布为非法后,他失去了工作。沃尔特只有从政和外交方面的经验,其他什么工作都做不了。他靠给有几个朋友的英国大使馆翻译些德国报纸上的文章勉强挣几个钱。茉黛原先是左翼杂志的知名记者,但德国的所有报纸杂志早就禁止刊登她的文章了。

卡拉对家里的近况感到心碎。她深爱着这个包括女仆艾达在内的家,尤其对以前在政治上充满干劲,现在却失意潦倒的父亲感到悲伤。让人痛心的还有母亲茉黛,这个战前的英国女权领袖如今却要为挣几个马克教钢琴课。

但沃尔特和茉黛说,只要孩子们能过上快乐有意义的生活,他们什么都可以忍受。

卡拉和父母一样,都想当然地抱着致力于使世界更美好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会像父亲那样从政还是像母亲那样当个记者,但这两样至少现在都行不通。

在无情暴戾的政府统治下,卡拉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哥哥的专业给了她启示。排除政治的因素,医生这个职业无疑能让世界更加美好。于是她打定主意要上医学院。她比班上的其他女孩都用功,每门课的成绩都是第一,科学这门课更是把其他所有人甩了一大截。她比埃里克更有资格获得奖学金。

“我们年级没有一个女孩。”埃里克气鼓鼓地说。卡拉知道埃里克不想看到她紧随他的脚步也上医学院。尽管政见不一,但沃尔特和茉黛都为他的成绩而骄傲。埃里克很可能是怕被卡拉超越了。

卡拉说:“我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比你当初好:生物、化学、数学……”

“是、是、是,我知道。”

“更主要的是,女生也能获得这项奖学金——我查过了。”

母亲穿着细腰上绕了两圈腰带的灰色波纺绸睡袍走过来,加入他们的对话。“有规矩就得遵守,”她说,“毕竟这是有法可依的德国。”茉黛说她喜欢这个自己入籍的国家,也许她说的是真心话。但纳粹掌权以后她的冷嘲热讽可真是不少。

卡拉把面包在混浊的咖啡里浸了浸。“妈妈,如果英国向德国发起进攻,你会感觉如何?”

“和上次一样感觉很不好,”茉黛回答,“我和你们的父亲在上次大战开始前结了婚,四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死在战场上。”

埃里克挑衅地问:“但你会站在哪边呢?”

“我是德国人,”茉黛说,“无论好坏我都已经嫁过来了。当然,嫁给你父亲时我们没想到现在上台的纳粹会如此暴虐。没人能料到。”埃里克抗议了两句,茉黛没去理他,“但婚约就是婚约,不管怎么样,爱你爸爸就意味着也要爱这个国家。”

卡拉说:“我们至少还没有开战。”

“暂时还没有,”茉黛说,“如果波兰人有理智的话,他们会放下手中的武器,屈服于希特勒的恫吓。”

“他们应该投降,”埃里克说,“德国非常强大,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们都可以予取予求。”

茉黛揉了揉眼皮。“愿上帝保佑我们!”

屋外响了声汽车喇叭。卡拉笑了。一分钟以后,她的闺密弗里达·弗兰克走进厨房。她将陪卡拉去面试现场,给予卡拉精神上的支持。弗里达和卡拉一样穿着普通的学生装,但和卡拉不同的是,她有一衣柜时尚的女装。

弗里达的哥哥沃纳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卡拉觉得沃纳看上去棒极了。和其他徒有外表的男孩不一样,沃纳有思想有操守。他一度非常左倾,但那段热血澎湃的生活早就过去了,现在他根本不问政治。他有很多漂亮时尚的女朋友。如果卡拉知道如何取悦他,她一定会设法接近他。

茉黛说:“沃纳,给你来点咖啡吧,不过我们家的是冲调咖啡,没有你们家的咖啡香。”

“冯·乌尔里希夫人,要不要我从厨房里给您偷点带过来?”沃纳问,“您值得喝上更好的咖啡。”

茉黛有点脸红了。卡拉很受刺激,四十八岁的母亲对沃纳来说,依然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沃纳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我必须走了,”他说,“空军部这些天几乎忙疯了。”

弗里达说:“谢谢你让我搭便车。”

卡拉问弗里达:“等等——你坐沃纳的车过来,那你的自行车在哪?”

“就在外面,我把自行车绑在汽车后背上了。”

两个女孩参加了水星自行车俱乐部,到哪儿都骑车。

沃纳说:“卡拉,祝你面试顺利。大伙,再见了!”

卡拉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最后那点面包。准备出门时,父亲下楼了。他没有刮胡须,也没有打领带。卡拉小的时候,沃尔特很壮实,但现在他非常消瘦。他深情地吻了吻卡拉。

母亲说:“我们还没听新闻呢。”说着,她打开了架子上的收音机。

伴着收音机嘈杂的开机声,卡拉和弗里达出了门,因此她们没听见这一天的新闻。

大学医院就在冯·乌尔里希家住的市中心米特老城区,因此卡拉和弗里达只骑了很短的一段路。卡拉开始紧张。周围汽车的尾气让她想吐,她觉得刚才如果没吃那顿早饭就好了。她们很快到了20年代新建的医院,找到了负责推荐学生获得奖学金的拜尔教授的办公室。一个傲慢的秘书告诉她们来早了,让她们坐着等会儿。

卡拉后悔没戴上帽子和手套,那样能让她显得老成一些,可以被患者所信赖。秘书或许会对戴帽子的女孩更礼貌些。

等待的时间很长,但秘书说教授可以见她的时候,卡拉却仍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弗里达小声对她说:“祝你好运。”

卡拉走进拜尔教授的办公室。

拜尔教授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嘴唇上留着灰白的胡须。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灰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件褐色的大衣。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他和希特勒握手的照片。

他没有和卡拉寒暄,一上来就大声问:“什么是虚数?”

卡拉被教授的唐突惊呆了,不过还好这只是个简单的问题。“是个负实数的平方根,比如说负一的平方根,”她声音颤抖着说。“它不是一个真实意义上的数值,但可以用于计算。”

教授似乎有些吃惊。也许他原本想给卡拉来个下马威的。“回答正确,”他犹豫了一下以后说。

她看了看四周。办公室里没有别的凳子。教授要她一直站着回答问题吗?

教授又问了卡拉几个生物和化学方面的问题,她都轻松地答上了。她慢慢放松下来。这时他突然问:“你晕血吗?”

“不晕血,先生。”

“啊哈!”他得意洋洋地说,“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十一岁时接生过一个婴儿,”她说,“那场面很血腥。”

“你应该去找个医生!”

“我叫人去找了,”她争辩道,“但孩子没等医生来就生了。”

“嗯,”教授站了起来,“在这儿等着。”说完便离开了。

卡拉站在教授让她站的地方。她本以为会接受严格的测试,但到现在她都应答如流。很幸运,她已经习惯和各个阶层的男男女女进行这种你问我答的交流,冯·乌尔里希家经常进行这种针锋相对的谈话。从记事起,卡拉已经与父母和兄长进行过不下千次这样的对谈了。

拜尔教授离开了好几分钟。他去干什么了?他去找同事来见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学生了吗?她似乎想得太多了。

卡拉想拿拜尔教授架子上的书来看,但她害怕触怒拜尔教授,于是只好干站着。

十分钟后,拜尔教授拿着一包烟回来了。让她干站了十来分钟就是为了去买包烟吗?这难道是另一种测试?她生起气来。

他慢慢点起烟,似乎想借此集中注意力似的。他吐了口烟:“作为一个女人,你准备如何诊治一个下体感染的男人?”

卡拉很尴尬,她感觉自己脸红了。她从没和哪个男人谈过下体的事情。但她很明白,如果想成为一个医生的话,在这种时候就要强势一些。“我会像您这样的男医生一样,治疗一个下体感染的男病人。”她说。拜尔教授面露惊色,卡拉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她急忙补充道:“我会仔细检查受感染的区域,弄清感染的实际情况,可能会用磺胺类药物进行治疗。但我必须承认,高中生物课可没教这些内容。”

拜尔教授疑惑地问:“你见过裸体男人吗?”

“见过。”

他似乎要发怒了。“可你还是个大姑娘啊!”

“爷爷快死的时候,他卧床不起,又大小便失禁。我和妈妈帮他整理——爷爷太重了,妈妈一个人对付不了。”她挤出笑容,“这种事只能由我们女人来做。博士,你应该知道,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病人还是残疾人,照顾他们的都是我们女人。我们已经习惯了。只有男人才会觉得这种事令人尴尬。”

尽管她对答如流,拜尔博士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到底是哪里不对?如果卡拉被拜尔博士的问题吓到而做出愚蠢回答的话,他应该得意才对啊!

他把烟蒂放在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恐怕你不适合拿到这份奖学金。”他说。

卡拉惊呆了。她失败了吗?每道题她都答对了啊!“为什么不适合?”她问,“我的这些回答都对啊。”

“你根本不像个女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谈论男人的下体!”

“这个话题是你挑起来的!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你显然是在没有教养的环境里长大的,你家大人竟然让你看男性长辈的裸体。”

“你觉得男人会帮老人换尿片吗?我倒想看看你换尿片的样子。”

“最糟的就是你这种目无尊长的态度。”

“这种具有冲击性的问题是你问出来的。如果我应对软弱的话,你会说我不够坚强,不能成为医生——是吗?”

拜尔博士一时间无话可说了,卡拉意识到自己点中了他的心思。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说着她朝门口走去。

“结婚去吧,”他说,“为元首生上许多许多孩子。女人本来就应该承担这种责任。尽你的本分去!”

卡拉走出拜尔博士的办公室,狠狠摔上了门。

弗里达吃惊地抬起头:“怎么了?”

卡拉一语不发地向大楼出口走去。她看了秘书一眼,秘书面露喜色,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卡拉对她说:“老娘们,省省你脸上的假笑吧。”看到秘书又惊又怕的神色,她稍稍感到了一丝安慰。

走出大楼以后,卡拉对弗里达说:“因为我是女人,他根本没打算推荐我拿奖学金。我的成绩再好在他看来都无关紧要。这么多年,我算是白学了。”她大哭起来。

弗里达紧紧搂住她。

片刻后她感觉好了些。“我才不为该死的元首去生孩子呢。”她小声说。

“你说什么?”

“我们回家吧,回家后我再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她们骑上了自行车。

街上的气氛很奇怪,不过卡拉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集中在高音喇叭周围,似乎在等待收听希特勒在国会大厦被烧以后时常在国家大剧院发表的演讲。元首兴许又要发表演讲了吧。

回到冯·乌尔里希家以后,卡拉发现父母仍然待在客厅里,父亲皱着眉专注地听着收音机。

“他们刷下我了,”卡拉说,“医学院的入学规则写得天花乱坠,但他们根本不想招收女生。”

“卡拉,我很为你难过。”茉黛说。

“收音机里说了些什么?”

“你没听到?”茉黛说,“今天早上,德国入侵了波兰。我们开战了。”

伦敦的社交季已经结束,但因为欧洲正处于危机之中,大多数人都留在城里。通常在每年这个时间休假的议院被特地召集在一起。但没人举办聚会,没人举办舞会,皇室也没有任何招待会。在黛西看来,这和大冬天去海边度假地没什么两样。这天是星期六,可她却得去公公菲茨赫伯特伯爵的家里吃晚饭。还有什么比跟两个长辈待在一起更无趣吗?

黛西坐在梳妆台前,穿着青黛色的丝绸晚礼服,v领,细褶裙摆。她在头上插了丝绢花,脖子里戴着钻石项链。

丈夫博伊已经在梳妆室里穿好了衣服。黛西很高兴他在家里。博伊经常在外过夜。尽管他们同居一室,但很多时候她一整天都看不到博伊。至少今晚他在家。

黛西手里拿着母亲从布法罗寄来的信。奥尔加从女儿的家信中察觉了黛西婚后的种种不快,她的直觉一向非常准。“我只希望你能高兴点,”她在信中写道,“因此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这么快就放弃。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菲茨赫伯特伯爵夫人,如果生了儿子的话,你儿子以后会成为伯爵。如果仅仅因为丈夫对你关注不够就放弃这段婚姻的话,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母亲也许说得没错。这三年来,人们见到她就叫她“尊敬的夫人”。像吸烟时吐烟圈一样,每次听见人们这么称呼自己,黛西都会感到一阵快意。

不过博伊似乎认为婚姻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他和好哥们儿一起过夜,到全国各地参加赛马比赛,很少告诉黛西自己要去哪里。黛西觉得在某个聚会上和丈夫不期而遇会让她很尴尬。但让她去问博伊的贴身男仆丈夫去了哪,那又未免太掉价了。

博伊能逐渐成长,开始有丈夫的样子吗?难道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博伊把头凑了过来。“黛西,快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她把母亲的信放在抽屉里,锁上抽屉,然后走出了梳妆室。博伊穿着呢外套等在门厅里。菲茨稍微做了点让步,同意他们穿着不那么正式的外套回家吃饭。

他们可以走去父母的家。但这天下着雨,博伊把车开了出来。这是辆奶白色宾利,博伊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漂亮车。

伦敦已经在进行着战争的准备。在两千英尺的高空,军方放了不少阻拦战斗机的探空气球。就算探空气球被敌人破坏,重要建筑物外面还垒上了层层的沙袋。因为前一天开始的灯火管制,人行道的边沿都被刷成了白色,以利夜间开车的司机。大树、雕像和人行道上其他容易引发事故的障碍物也都被刷上了白色的条杠,防止夜间行路的人不慎撞上。

碧公主跟博伊和黛西打了声招呼。五十岁的碧身材浑圆,但却喜欢穿着一身少女装。她穿着一件镶有玻璃小珠和亮片的夜礼服。碧从没讲过黛西父亲婚礼上提到的那件事,不过现在她再也不暗示黛西出身低微了,虽然不是十分热情,但陪着小心跟她说话。黛西同样也很小心,如同对待精神不稳定的老伯母一样对待自己的婆婆。

博伊的弟弟安迪已经到了。他和梅尔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据黛西观察,梅尔很快就要生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了。

博伊自然想要个男孩以承袭他的爵位和财产,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黛西还没成功怀孕。这是个让人心酸的事实,安迪和梅尔接二连三地怀孕让他更显得尴尬。如果博伊不是经常流连在外的话,黛西怀孕的几率无疑会更高一点。

黛西很高兴看到伊娃·穆雷——不过伊娃的丈夫没来:吉米是个少校,没法离开连队。这个时候大多数士兵都在营房里,军官得和他们待在一起。因为梅尔嫁给了安迪,作为梅尔的嫂子,伊娃也成了菲茨赫伯特大家庭的一员。博伊只能放下对犹太人的偏见,对伊娃以礼相待。

伊娃和三年前刚嫁给吉米时一样,与他相敬如宾。这三年里,他们也生了两个孩子。不过这天晚上,伊娃神色忧虑,黛西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父母都好吗?”黛西问。

“他们无法离开德国,”伊娃痛苦地说,“德国政府不给他们出境签证。”

“我公公能帮得上忙吗?”

“他已经试过了。”

“德国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我父母不是特例。和他们相同境遇的有好几千人,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能拿到出境签证。”

“我为你感到难过。”黛西不只是难过,她更为先前和博伊对法西斯的支持感到尴尬。她的疑虑随着法西斯主义在英国内外的愈发暴戾而越发浓厚。当公公明确表示他为儿子儿媳加入法西斯运动感到羞耻,要他们尽快脱离莫斯利一党的时候,黛西一下子松了口气。现在她只觉得当初真是太傻了。

博伊可从来没感到过后悔,他仍然觉得优越的白种人是上帝指派统治欧洲的,但他觉得法西斯专政不是那么实际。尽管对英国式民主感到恼火,但他不支持践踏民主。

他们早早地坐在餐桌前。“七点半,内维尔将在下院发表声明。”菲茨说。内维尔·张伯伦是现在的英国首相。“我应该到旁听席去旁听一下,也许得在吃甜点前离开。”

安迪问他:“爸爸,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真不知道,”菲茨略显夸张地说,“我们都想避免一场战争,但重要的是不能给外界一种优柔寡断的印象。”

黛西很惊讶:菲茨是个忠诚的人,很少在众人面前批评自己的同僚,即便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都很少。

碧公主说:“如果打仗的话,我就住到泰-格温去。”

菲茨摇了摇头:“一旦打仗,政府就会把宽敞些的乡村别墅征为军用,以备不时之需。作为政府官员,我必须率先垂范。我也许会把别墅借给威尔士步枪营作为训练中心,也许会把它改成伤兵医院。”

碧生气了:“那是我们家的别墅!”

“我们可以留下别墅的一小部分私用。”

“我是个公主——我才不要只住一小部分呢!”

“虽然小但也会很舒适。我们可以把餐具室作为厨房,把平时吃早饭的小房间作为餐厅,再留下三四个小客房作为卧室。”

“这叫舒适吗?”碧像难以忍受的东西放在眼前一样神情不悦,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安迪说:“我和博伊可能会加入威尔士步枪营。”

梅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博伊说:“我会加入空军。”

菲茨惊呆了。“你不能加入空军,阿伯罗温子爵必须加入威尔士步枪营。”

“步枪营又没战斗机。下一次战争将是空中大战。皇家空军一定急缺飞行员,我已经飞了好几年了。”

菲茨想说服他,但这时管家进来了:“伯爵阁下,车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菲茨看了看壁炉架上的钟。“糟了,我要迟了,格罗特,谢谢你,”接着他对博伊说,“下最终决定前,我还要找你再谈谈,你的想法是不对的。”

“那好吧,爸爸。”

菲茨转身对碧公主说:“抱歉,亲爱的,我不能等用餐结束再走。”

“没事,你快去吧。”碧公主说。

菲茨从餐桌边站起身,走到门旁。黛西发现他的脚有点跛,这是上一次战争留给他的残酷记号。

饭桌上的时间非常无趣,所有人都在暗自猜测首相会不会对德宣战。

女士们起身离开的时候,梅尔让安迪扶着她的手臂送她回房。安迪向留在餐厅没走的博伊夫妇打了声招呼:“最近她的身体很虚。”这是对妻子怀孕的一种比喻说法。

博伊说:“我也希望妻子的身体能虚起来。”

这句暗讽让黛西的脸涨得通红。她忍住不去反驳,但马上又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丈夫欺到头上。“博伊,你没听足球运动员是怎么说的吗?”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发火了,“踢球可得往门里射啊!”

这下轮到博伊脸红了。“你怎么敢这么说!”他怒气冲冲。

安迪笑了:“哥哥,这是你自找的。”

碧开口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博伊、安迪,你们等女士们走了以后再说这种没品的笑话吧。”她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

黛西跟着碧走出餐厅,但她和其他女眷在楼梯口分别,径直走上了二楼。她正在气头上,想一个人待会儿。博伊怎么能这么说?他真的以为不能怀孕是她的错吗?很可能是他的原因。也许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故意在人前把责任推给她,以免别人以为他不行。但无论如何,这种事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讨论。

她走进博伊原先的房间。婚后因为自家房子装修的原因,他们在博伊婚前睡的这个屋子住了三个月。除了这间房以外,隔壁的房间也归他们用,不过那时他们晚上总睡在一起。

她走进门,打开房间里的灯。令人吃惊的是,博伊似乎根本没搬离这里。洗脸台上放着剃须刀,床头柜上放着《飞行》杂志。黛西打开抽屉,看到一罐博伊每天早饭前必吃的护肝片。醉得不省人事难以面对妻子的时候,博伊难道都会躲到这儿来吗?

下面一层抽屉锁上了,但黛西知道博伊把钥匙放在壁炉架上的一个小罐子里。黛西理所当然地打开了抽屉:在她看来,夫妻间应该没有任何秘密。

她先看到了一本满是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在画像和艺术照里,女人们都会对身体的敏感部位半遮半掩,但这些女人恰恰相反:她们不仅脱去了内裤和胸罩,连阴部也打开给人看。如果有人闯进来发现黛西在看这本书,她会装得非常震惊,但其实她非常喜欢这本杂志。她怀着极大的兴趣看完了整本书,拿自己和书上的那些女人比较:乳房的大小和形状,阴毛的数量,性器官的外观,等等。女人的身体真是一座探之不尽的宝库啊!

那些照片里,有些女孩在自慰,或装出自慰的样子来。其中两个女孩在互相挑逗。男人会喜欢这些照片,黛西不觉得奇怪。

她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这让她想起了结婚前在泰-格温潜入博伊房间的陈年往事。那次潜入之后,她急切地想多了解博伊一些,想与钟爱的他更加亲近,使他成为自己的丈夫。现在她又在干什么呢?窥探似乎不再爱着自己的丈夫,难道是为了弄清自己失败的理由吗?

杂志底下有个棕黄色的纸袋。纸袋里有几个写有红字的白封套。黛西看了看这几行红字:

商标认证

塞维斯普

注意

本品敏感

请勿将封套和内容物放在公共场所

英国制造

成分:硅胶

任何季节都适用

黛西不明白这几行字是什么意思,说明中没写清封套里放着什么。于是她打开了封套。

封套里放着几个橡胶套。她展开橡胶套。橡胶套形状像个管子,一头封着口。她很快就明白这是什么了。

以前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的实物,但听很多人说起过。美国人叫它“特洛伊木马”,英国人称之为“宝宝杀手”。它的学名是避孕套,用途是帮助女性避免怀孕。

丈夫为什么会有一包避孕套?只会有一种可能:避孕套是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时用的。

黛西真想放声大哭。她给了博伊他想要的一切。黛西从没以累为理由拒绝和博伊做爱——哪怕她真的很累——也没有推挡过他玩的那些花样。只要博伊想要,她甚至愿意摆出那本杂志里的姿势。

她做错什么了吗?

黛西决定好好问问他。

悲伤很快转变成为愤怒。她站了起来,想把封套里的东西带到餐厅,和他对质一番。这种时候为何还要保全他的面子呢?

这时,博伊走了进来。

“我从过道里就看见这里亮着灯,”博伊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他看着打开的床头柜抽屉,“你竟然敢偷窥我的隐私!”

“我怀疑你不忠,”她拿起避孕套,“我猜得没错。”

“该死的偷窥狂!”

“该死的通奸犯!”

他举起手:“我会像维多利亚时代的丈夫一样打你。”

黛西从壁炉架上拿起一个沉重的烛台。“有种你就试试,我会像一个20世纪的妻子那样还击。”

“太荒唐了。”博伊重重地坐进门边的椅子里,似乎受到了重挫。

他的失意消散了黛西的怒意,她悲从中来,颓然地坐在床上。不过她还是很好奇:“那个女人是谁?”

他摇摇头说:“跟你没关系。”

“我就是想知道!”

他不安地在椅子里蠕动着身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非常重要。”博伊看起来会和盘托出的。

博伊没敢看黛西的眼睛:“你以前不会认识,将来也永远不会认识。总之是你完全不认识的人。”

“是妓女吗?”

他被这句话惹恼了:“当然不是。”

黛西故意气他:“你给她钱了吗?”

“没,哦,给了些。”他显然耻于承认给钱的事实,“我给了些零花钱。那和付钱嫖妓是两码事。”

“如果她不是个妓女,那你为什么还要付钱呢?”

“付钱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们见别的男人。”

“她们?你有好几个情妇吗?”

“没,我只有两个。她们是住在阿尔德盖特的一对母女。”

“什么?你不是认真的吧?”

“有一天,乔妮……法语里的说法是‘见红’。”

“我们美国女孩说那是‘诅咒’。”

“于是珀尔就……”

“做她的替补吗?这是我所知道的最肮脏的解决方式。于是你就跟她们两个都睡了吗?”

“是的。”

黛西想起那本满是不堪照片的杂志,突然想到了一种邪恶的可能。她必须把这事搞搞清楚。“你和母女俩同时上床过吗?”

“有过几次。”

“真恶心。”

“别担心会得病,”博伊指着她手中的避孕套说,“这东西预防感染。”

“你这么为我考虑,我真是太感动了。”

“你应该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会在外面寻欢作乐。至少,上层阶级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

“才不是呢。”但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除了黛西的母亲和情人玛伽外,列夫又找了新欢格拉迪丝·安格鲁斯。

博伊说:“我爸爸就很不安分,到处都有他的狗崽子。”

“我才不信呢,他对你妈妈很忠诚。”

“他至少有一个私生子。”

“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还说什么‘至少’?”

“我听他和本·韦斯特安普敦吹过,你知道本的德行。”

“我确实知道。”黛西说。这似乎是个道出事实的时候。“他一有机会就摸我的屁股。”

“他是个老流氓。那次,本和我们父子俩都有点醉了,本说,‘我们这种人都有一、两个私生子,老哥,你说是吗?’爸爸说:‘我就有那么一个。’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装傻咳嗽了两声,马上转移了话题。”

“我不管你爸爸有几个私生子。我是个现代的美国女孩,无法和一个不忠的丈夫住在一起。”

“你想怎么样?”

“我会离开你。”黛西做出毅然决然的表情,但她的心很痛苦,像是被当胸捅了一刀似的。

“夹着尾巴回布法罗吗?”

“也许吧,但我有很多钱,也可以有些别的选择。”他俩结婚时列夫的律师做了文件,没让博伊染指黛西父母家的财产,“我可以去加利福尼亚,在爸爸的某部电影里找个角色。我打赌我一定能做个电影明星。”尽管强装坚韧,但黛西的眼角还是泛着泪光。

“那你走吧,”博伊说,“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我一点儿都不在乎。”黛西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从脸上的表情看,这不像是真心话。

屋外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黛西把深色窗帘拉开一点,看见菲茨的黑白劳斯莱斯停在外面,车头灯的光线在重重雨幕中显得不是那么亮眼。“你爸爸回来了,”黛西说,“我们还要继续吵下去吗?”

“最好下楼看看去。”

“我跟你一起去。”

博伊走出房间,黛西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半小时前走进这个房间时没什么两样。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痕迹。她为自己感到悲哀,想扯上嗓子大哭一场,但她抑制住了想哭的冲动。她定了定神,匆匆走下楼。

菲茨穿着肩膀上沾有雨点的外套坐在餐厅里。因为临走前没吃甜点,管家格罗特替他拿出了水果和奶酪。全家人都坐下以后,格罗特又替菲茨倒了杯红葡萄酒。菲茨喝了口葡萄酒:“真他妈太可怕了。”

安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菲茨吃了口干酪说:“内维尔只说了四分钟话,从来没有哪个首相像他表现得如此拙劣,他咕哝着说德国可能会从波兰撤军,但没人相信他的话。他没有提到开战,甚至没提到会给德国下最后通牒。”

安迪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内维尔私下说他想等法国结束犹豫之后再和它们一起宣战。但许多人觉得这只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理由。”

菲茨又喝了口葡萄酒,然后说:“阿瑟·格林伍德在他之后发了言。”格林伍德是工党的副主席,“他站起身以后,列奥·艾梅里——说明一下,这个人是议院的保守党议员——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阿瑟,你可要站在英国的立场上说话啊!’连保守党议员都对本党的首相看不下去了,要社会主义的工党为英国说话!内维尔实在是太懦弱了!”

格罗特往菲茨的酒杯里加满了酒。

“格林伍德口气温和,但他的话很有分量:‘不知道我们还要犹豫多久?’听了他的话,议院两边的议员们都拍手称快。内维尔这时可能连打个地洞钻下去的心都有。”菲茨拿了个桃子,用刀叉子切成小块。

安迪问:“后来做了什么决定吗?”

“没做出任何决定!内维尔回了唐宁街十号首相府,但大多数内阁成员都去了下议院西蒙爵士的办公室。”约翰·西蒙爵士是本届政府的财政大臣,“他们说内维尔不向德国发出最后通牒,他们就不离开西蒙爵士的办公室。与此同时,工党的全国委员会也在开会,还有些不满的议员去了温斯顿的公寓。”

黛西总说自己不喜欢政治,但自从成为菲茨家的一员,学会从内部的角度看待政治以后,她就开始对政治感兴趣了。她觉得这幕大戏既可怕又有趣。“这样一来,首相就必须有所行动了。”她说。

“这样一来,”菲茨说,“在议院下一次开会之前——应该是在明天正午——内维尔要么宣战,要么向国王递交辞呈。”

过道里的电话响了,格罗特走出餐厅去接电话。一分钟后他回来说:“阁下,外交部来了电话。对方等不及你来接电话了,让我直接把消息转达给你。”老管家面露难色,似乎犯了越俎代庖的差池一样,“他说首相马上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很好,行动够快的。”菲茨说。

格罗特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外交部长想让你也列席这次会议。”菲茨不是内阁成员,但副部长们有时也会受邀参加内阁会议。他们坐在会议室侧面的座位上就各自分管的领域回答阁员们提出的问题。

碧看了看钟。“快十一点了,但我想你必须去。”

“当然得去,‘如果方便的话’只是句客套话。”菲茨用白色的餐巾布擦了擦嘴,一跛一跛地走出餐厅。

碧公主说:“格罗特,多做些咖啡,带到客厅。今天我们可能会弄得很晚。”

“遵命,殿下。”

众人回到客厅热烈地聊了起来。伊娃非常想打这一仗:她希望看到纳粹的覆灭。她当然也担心吉米,但她知道战斗是士兵的天职,必须得冒送命的危险。碧也希望英国能向德国宣战,因为德国竟和她所痛恨的布尔什维克结了盟。梅尔害怕安迪会在战争中送命,听到可能打仗的消息就哭哭啼啼的。博伊就是不知道英国和德国这两个伟大的国家为什么要为了波兰那块半原始的土地剑拔弩张。

瞅了个机会,黛西把伊娃带进了一个可以私下谈话的小房间。“博伊找了个情妇,”她一进房间就给伊娃看了避孕套。“我找到了这些。”

“黛西,我为你感到难过。”伊娃说。

黛西想像以往那样把这件事的细节全告诉伊娃——但博伊母女同侍的私生活实在令她感到羞耻,所以她只是对伊娃说:“我找他核实,他爽快地承认了。”

“他觉得羞愧吗?”

“他根本就不知羞,他说包括他父亲在内的英国上流阶级都有情妇。”

“吉米就不会有。”伊娃肯定地说。

“是的,吉米不是那种人。”

“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离开他。我们可以离婚,让别的什么女人去做子爵夫人。”

“如果打仗就离婚不了了。”

“为什么不能离婚?”

“对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人来说,离婚未免太残酷了。”

“在和阿尔德盖特的那对妓女睡觉以前,他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但那是懦夫的行为,你不能和舍弃生命保护你的男人离婚。”

黛西不太情愿地接受了伊娃的想法。战争会把博伊从一个被世人唾弃的偷情者转变成避免妻子、母亲和国家遭受占领和侵略之苦的国家英雄。如果和博伊离婚,不光伦敦和布法罗的人会把她看成懦夫,连她自己都会这么想。如果发生战争的话,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她都希望自己能勇敢一些。

“你说得对,”黛西怨愤地说,“发生战争的话,我就不能和他离婚了。”

外面响了声炸雷。黛西看了看钟,已经是午夜了。听外面的声音,刚才的中雨已经转变成了瓢泼大雨。

黛西和伊娃回到客厅。碧在沙发上睡着了。安迪抱着仍然在悄声哭泣的梅尔。博伊一边吸烟,一边喝着白兰地。黛西决定一会就开车回家。

零点半的时候,菲茨回来了,他的夜礼服几乎被雨水打湿了。“内维尔不再犹豫了,”他说,“早上他将向德国下最后通牒。如果英国中午时间十一点德国人不从波兰撤退——英国将向德国宣战。”

众人站起身,准备各自离开。在过道里,黛西对博伊说:“我来开车。”博伊没和她争辩。上了奶白色的宾利以后,黛西发动了车子。格罗特在他们身后关上大门。黛西打开雨刷,但没有马上开车。

“博伊,”她说,“我们再试一次吧。”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真的想离开你。”

“我自然也不希望你走。”

“别去找阿尔德盖特的女人,天天晚上回家和我一起睡觉。我们试着生个孩子。你也想要一个,不是吗?”

“是的。”

“那你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博伊思考了一阵,然后说:“好吧。”

“谢谢你。”

黛西看着博伊,希望他能吻她,但博伊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的雨刷,它正有节奏地刮掉无休无止的雨水。

星期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劳埃德·威廉姆斯觉得伦敦似乎被昨日的雨水冲刷干净了。

这天早上,威廉姆斯一家集合在阿尔德盖特艾瑟尔家的厨房里。没有事先的安排,众人自发地集中在了一起。劳埃德猜想,宣战时每个人都想和家人在一起。

劳埃德希望对法西斯主义采取行动,但同时对战争的前景又有一丝害怕。在西班牙内战中他见够了杀戮,希望再也不要参加任何一次战斗。他甚至放弃了拳击。但他满心希望张伯伦不要退缩。他在德国亲眼见证过法西斯的暴行,据说西班牙那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佛朗哥政权屠杀了数以千计的前政府支持者,学校又回到了天主教会手里。

夏天,从大学毕业以后,他很快成为了威尔士步枪营的一员。因为参加过军官训练营,加入之后他就获得了中尉军衔。步枪营已经在准备参战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到二十四小时周末探访母亲的许可。如果首相马上宣战的话,他将是第一批的参战人员。

星期天,吃过早饭,比利·威廉姆斯就来到努特利街的艾瑟尔家。劳埃德和伯尼坐在收音机旁边,餐桌上摊开着一份报纸,艾瑟尔弄了条猪腿准备午饭。看到穿着制服的劳埃德,比利舅舅的眼眶润湿了。“我只是想起了大卫,”他说,“如果从西班牙回来的话,他也会应召入伍。”

劳埃德一直没告诉比利,大卫死亡的真相。他假装不知道那件事的细节,只知道大卫死在贝尔希特的战役中,并被安葬在了那里。比利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知道战地上的尸体都是如何处理的,这也许增加了他的哀伤。他最大的愿望是等西班牙摆脱法西斯统治以后,到贝尔希特去一次,向为正义而战、牺牲了自己生命的儿子致敬。

莱尼·格里菲斯也未能从西班牙回来。没人知道他安葬在哪。他或许还在佛朗哥的哪个战俘营里呢。

这时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张伯伦首相前一天晚上在议会里的讲话,但是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我们永远预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龌龊事。”比利说。

“英国广播公司不会报道那些事,”劳埃德说,“他们总想让报道听上去令人信服。”

比利和劳埃德都是工党全国委员会的成员——劳埃德是青年部的代表。从西班牙回来之后,他设法取得了在剑桥大学复读的资格。结束学业后,他在全国各地的工党集会上演讲,告诉人们本国和法西斯为友的现政权是如何背叛西班牙民选政府的。这些演讲没有任何用处——毕竟佛朗哥的反民主叛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劳埃德却借此成了名人,甚至被左翼青年视为英雄——顺利地进入了工党的全国委员会。

劳埃德和比利舅舅作为工党全国委员会的一员都参加了前一天晚上的工党高层会议。他们知道张伯伦屈服于内阁的压力,对希特勒下了最后通牒。现在他们如坐针毡,观望着局势的下一步进展。

就他们所知,希特勒至今还没有给出回应。

劳埃德想起了妈妈的朋友茉黛和茉黛在柏林的家人。他琢磨着,茉黛的两个孩子现在应该是十八岁和十九岁。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坐在收音机前等待着德国和英国会不会开战的消息。

十点钟时,劳埃德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莉走进厨房。她今年十九岁,嫁给了诺米的哥哥皮革批发商亚伯。米莉在一个高档服饰店做营业员,收入很不错。米莉盼望开一家自己的店,劳埃德相信她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尽管服装业不是伯尼为米莉选择的,但看得出他还是为女儿的头脑、野心和精明的生意手段感到骄傲。

但是今天,米莉的自信荡然无存了。“你们在西班牙的经历已经够可怕了,”她流着泪对劳埃德说,“大卫和莱尼一去不返,现在你和我的亚伯又要去参战了。我们这些女人每天都要守在收音机旁,担心着你们是不是已经牺牲了。”

艾瑟尔说:“你们的表弟凯尔也要参战,他十八岁了。”

劳埃德问母亲:“我的生父在哪个连队?”

“哦,这很重要吗?”也许是为伯尼考虑,艾瑟尔从没提过劳埃德生父的事情。

但劳埃德很想知道。“这对我非常重要。”他说。

她重重地把一个剥了皮的土豆扔在放满水的平底锅里。“他是威尔士步枪营的。”

“和我一样!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劳埃德知道,母亲的小心也许还有另一层原因。艾瑟尔结婚的时候,多半已经怀上了他。劳埃德对这倒并不怎么在乎,但在当时可是件令人羞耻的事。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爸爸是威尔士人吗?”

“是的。”

“是阿伯罗温本地人吗?”

“不是。”

“那他是哪儿的?”

艾瑟尔叹了口气。“他的父母经常搬家——他父亲从事一种流动性很强的工作——但我想你的祖籍应该是斯旺西那边的,你满意了吗?”

“是的,我满意了。”

劳埃德的舅母米尔德里德从教堂过来了,米尔德里德时尚美丽,只是有些龅牙。她戴着顶别致的帽子——她经营一家很小的女帽加工厂。她第一段婚姻里的两个女儿,埃妮德和莉莉安,如今都快三十岁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儿子大卫死在了西班牙,小儿子凯尔跟着她一起走进了厨房。尽管丈夫比利反感宗教,但米尔德里德每周日都会带孩子们去教堂。“我小时候一直听布道,”他经常说,“如果我得不到救赎,那任何人都无法被救赎。”

劳埃德四下里看了看。周围陪伴着他的家人:母亲、继父、同母异父的妹妹、舅舅、舅妈和表弟。他不想离开他们,在鬼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死去。

劳埃德看了看手腕上伯尼当毕业礼物送他的不锈钢表。十一点钟了,电台里,播音员阿尔瓦尔·里德尔用动情的声音告诉听众,首相马上要发表一项声明。里德尔说完以后,电台首先播放了一首肃穆的古典乐。

“你们都安静,”艾瑟尔说,“待会儿,我给你们每人弄一杯咖啡。”

厨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阿尔瓦尔·里德尔宣布,内维尔·张伯伦首相马上要开始发表讲话了。

在劳埃德看来,张伯伦是法西斯主义的纵容者,是把捷克斯洛伐克拱手交给希特勒的人,是在德国和意大利政府明显帮助西班牙叛军之后仍然顽固地拒绝援助政府军的人。这次,他还会继续当缩头乌龟吗?

劳埃德注意到父母携起手。艾瑟尔不怎么长的指甲嵌进了伯尼的手掌。

他再一次看了看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分了。

接着他们听见首相说:“我从唐宁街十号首相府的内阁会议室对大家发表讲话。”

张伯伦的声音有点破,用词又过于精确,听上去像个迂腐的学校教导主任。劳埃德觉得,英国需要的不是什么教导主任,而是位真正的英雄。

“今天上午,我们驻柏林的大使向德国政府递交了最后通牒。通牒中说,除非英国政府确定德军从波兰撤军,否则英国和德国之间将爆发一场国与国的战争。”

劳埃德对张伯伦的故弄玄虚非常不耐烦。“否则英国和德国之间将爆发一场国与国的战争,”这种表达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吧。他想:快说到点子上吧。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张伯伦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政治家一样庄严。也许此时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麦克风,而是坐在收音机前等待他讲出决定他们命运的千百万国人。“我必须告诉大家,到目前为止,德国并没有做出撤军的表示。”

劳埃德听到艾瑟尔说:“哦,饶了我们吧!”伯尼的脸色变得惨白。

张伯伦慢慢说出了众人等待已久的惊人话语:“……这就是说,我们已经和德国开战了。”

艾瑟尔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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