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对懦夫不应有任何怜悯。”沃洛佳说,但却还是合上了鲍伯罗夫的眼睛。
几个女人解开了绑在钢琴上的绳子。钢琴滑下车顶,哐的一声摔在地上。女人们兴高采烈地用锄和铲子砸开钢琴。另一些女人则开始争抢起散落在地上的宝物来,她们抓起餐具,拽着床单,在争抢内衣时把内衣撕得四分五裂。女人间的打斗开始了。一个瓷杯从空中飞过,差点砸中了卓娅的脑袋。
沃洛佳匆匆赶到卓娅身边。“要开始一场混战了,”他说,“我调了辆军车和一个司机,我们从这离开。”
卓娅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好意。”她说。两人跑到车前,坐进汽车,司机把车开走了。
埃里克·冯·乌尔里希对元首的信心随着德军对苏联的入侵而越发坚定。伴随着德军跨越苏联的广袤领土,秋风扫落叶似的消灭苏联红军,埃里克对元首辉煌的战略决策也越来越崇敬了。
然而,进军苏联的道路却并不平坦。在十月的雨季,乡间到处都是泥,脚下根本找不着路,德国兵称之为“泥海”。埃里克乘坐的救护车艰难地在沼泽地里前行。前面的泥塘越来越深,救护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埃里克和赫尔曼必须下车清理泥泞,才能让救护车开得更远。整个德军都是如此,对莫斯科的突击渐渐转化为蛙行。更闹心的是,泥泞的道路使补给车完全跟不上行军的步伐。部队缺弹药,缺油,更缺食品。埃里克所在的医疗队则面临着没有药物和医疗器械的窘境。
十一月初,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之后,埃里克才又一次高兴起来。冰冻似乎是一种赐福,使泥泞的道路重新硬起来,救护车又能以正常速度行进了。但埃里克只穿着薄外套和棉内衣,零度以下的气温冻得他簌簌发抖——国内迟迟没把冬天穿的军服送到苏联前线。军需部门也没有送来军车、坦克、大炮所需的防冻油。每天天亮前,埃里克必须早起两小时发动救护车引擎,让它空转五分钟,防止汽油在极低的气温下凝固。即便如此,埃里克每天发车前一小时还会慎重地在救护车底下升起一团火。
几百辆车被丢弃在路上。停在临时飞机场上的空军战斗机被冻在泥里无法起飞,掩护地面部队的空中打击就这样失效了。
尽管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但红军还是在德军的重压面前节节败退。红军的抵抗很坚韧,但总是一退再退。埃里克所在的医疗队不得不经常停下脚步,清理路上零星的红军尸体以及路边冻僵尸体垒成的堤防。德军一步步向莫斯科进逼。
埃里克确信,德军坦克的履带很快会目中无人地轧过红场,纳粹的十字旗会高高地飘扬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楼上。
这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度以下,而且还在继续降。
埃里克所在的战地医疗站设在一个小镇上,医疗站旁边有一条结冻的河流,四周是茂密的云杉林。埃里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苏联人经常在撤退的时候破坏一切能用的东西,但这个小镇却几乎完好无损。医疗站征用了镇上的医院,这里的设施非常现代化。韦斯医生命令医院里原先的医生把住院的病人都赶回家,即便病情危重也一个都不能留。
入驻不久,埃里克就开始为一个十八岁患冻伤的士兵看诊。患者脸上的皮肤呈蜡黄色,冻伤严重得让人难以下手。埃里克和赫尔曼用刀把士兵身上的薄军装割下来,发现他的手臂和腿上长满了粉红色的水疱。士兵在走破了的靴子里塞满了报纸,但还是御不了寒。埃里克好不容易把鞋从士兵脚上扒下来,一股坏疽的腐烂气味立刻迎着他扑鼻而来。
但埃里克仍然觉得他们能使士兵免于截肢。
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诊治的冻伤病人比打仗时受伤的伤员还多。
他在浴缸里加满水,和赫尔曼·布劳恩一起把病人放入温水。
埃里克看着伤兵的身体慢慢解冻。他看见伤兵一条腿和另一条腿的脚趾上出现了黑色的坏疽。
水开始变凉以后,他们把伤兵搬出浴缸,把他全身擦干抱上床,盖上被单,然后用包着毛巾的热石头裹住他。
病人很清醒,他警觉地问:“我是不是要截肢啊?”
“要看医生怎么说,”埃里克说,“我们只是医务兵。”
“你给很多病人看过病,”伤兵不依不饶地问,“你觉得会怎么样?”
“你的猜测也许没错。”埃里克说。大体上,他知道这名伤兵会遭遇什么。韦斯会截掉感染较轻的那条腿的脚趾,用断线钳一样的大剪刀把它们剪掉。另一条腿会截去膝部以下的部分。
没过多久,韦斯过来检查伤员的脚。“准备为病人截肢。”他果断地说。
埃里克感到凄凉。又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残疾终身了。真是个耻辱!
但伤兵不这么看。“感谢上帝,”他说,“我不用再作战了。”
为这名伤兵做手术准备时,埃里克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也像很多其他民众一样,保持着失败主义态度——包括埃里克的家人。对于已故的父亲,他想了很多,在愤怒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悲哀。埃里克痛苦地想,老头不肯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庆祝第三帝国的胜利。他可以埋怨,可以质疑元首的判断,也可以低估武装部队的士气,但为什么要当叛徒呢?为什么如此执著于过时的民主呢?自由对德国来说,一钱不值,只有法西斯主义才救得了德国!
埃里克很生父亲的气,但一想到他的死状,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起先,埃里克拒绝承认盖世太保杀害了父亲,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也许是真的。盖世太保不是教堂里悉听忏悔的神父——他们肆意鞭打攻击政府的民众。父亲执意要弄清政府是否杀害了残疾儿童,他太蠢了,竟然相信崇尚自由的英国老婆和过分感情用事的女儿。埃里克爱自己的家人,因此更为他们的执迷不悟和顽固而痛苦。
在柏林休假的时候,埃里克见到了赫尔曼的父亲布劳恩先生,正是他把激动人心的纳粹主义哲学灌输给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埃里克。布劳恩先生已经加入了党卫队。埃里克说,他在酒吧遇见一个人,这个人说政府在几家特殊的医院有计划地杀害残疾儿童。“残疾人对于突飞猛进的德国来说的确是个累赘,”布劳恩对埃里克说,“我们要清除犹太人和残疾人使种族得以纯正,还要防止不同种族的人通婚产生混血儿,但纳粹永远不会允许实施安乐死。尽管有时很残忍,但我们绝不会杀害自己的人民。那是共产党人在说谎。”
父亲的指控根本子虚乌有,但埃里克有时还是会为父亲流泪。
幸运的是,他非常忙,很少有时间为父亲而伤心。每天早上都会有很多病人被送到医疗站,大多数是前一天受伤的士兵。处理完他们以后,在新一批伤员到来之前会有一段短暂的空闲。韦斯给冻伤的士兵做完手术以后,和埃里克、赫尔曼在狭小的医生休息室里休息了一小会。
赫尔曼看了一会儿报纸,突然抬起头对韦斯和埃里克说:“柏林的报纸上说我们已经赢了,他们真应该到这来亲眼看一看。”
韦斯医生操着一贯的嘲讽语气。“元首在体育宫做了相当有趣的演讲,”他说,“他说苏联人是带有兽性的下等人,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在我看来,苏联人是我们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对手。他们坚持得比波兰人、比利时人、荷兰人、法国人和英国人更长,抵抗得也更为顽强。尽管他们装备不足,疲惫饥饿,但却还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挥舞着过时的机枪朝我们的机关枪冲过来。听说苏联人这种不顾死活的野兽行径越来越少了,对此我感到很欣慰。与此同时,我开始担心苏联人采取迂回的战术与我们斗争。他们还是很勇敢,只是变得聪明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和往常一样,韦斯假装对元首表示赞同,但意思却恰恰相反。赫尔曼看上去似乎茫然不知,但埃里克却被他激怒了。“无论苏联人怎么样,他们都已经失败了,”他说,“我们离莫斯科只有四十英里了。事实证明,元首是对的。”
“他比拿破仑聪明得多。”韦斯医生说。
“在拿破仑时代,马跑得比什么都快,”埃里克说,“今天我们有了摩托车和无线电报。现代的通信装置可以使我们不再犯拿破仑犯过的错误。”
“等到夺取莫斯科以后再说这个也不迟。”
“我们没几天就能夺取莫斯科,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一定有将军向上面提出暂且停下建立一道稳固防线的建议。我们可以守住这道防线,在冬天进行补给,等开春再展开进攻。”
“在我看来,这是可耻的懦弱行为。”埃里克热切地说。
“你说得对——当然对了,因为柏林方面正是这么对将军们说的。总部的人显然比我们前线战士更有远见。”
“我们几乎把红军一网打尽了。”
“可魔术师一样的斯大林不知从哪又搞出了那么多军队。战争之初,我们认为他有两百个师,现在我们却觉得他有三百来个师。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再弄出一百多个师来。”
“元首的判断将被验证是事实——又一次。”
“埃里克,这是自然。”
“他从来没犯过任何判断上的错误!”
“一个人觉得他会飞,于是他从十楼楼顶上跳下来,当他无助地挥舞着手臂经过五楼时,有人听到他在喊:‘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
一个士兵冲进医师休息室。“出事了,”他说,“三辆车在镇北的采石场撞上了,几个党卫军士兵受了伤。”
党卫军原先是希特勒的私人卫队,现在是德军的精锐部队。埃里克敬仰他们出众的纪律性,漂亮的制服以及和希特勒特别亲密的关系。
“我们派辆救护车去。”韦斯医生说。
士兵说:“出事的是党卫军里的特别行动队。”
埃里克依稀听说过特别行动队的名号。他们跟在大军后面进入被攻克的领土,围捕惹麻烦的家伙和共产党之类的破坏分子。他们也许已经在小镇外面建立了一个战俘营。
“有多少人受了伤?”韦斯问。
“六七个人。营救的人正在把伤员搬下车。”
“很好。布劳恩和冯·乌尔里希,你们两个去。”
埃里克非常高兴。他很愿意和元首最忠心的支持者接触,能为他们服务更是天大的喜事。
送信的士兵递给他一张画着方向的便条。
埃里克和赫尔曼咽下茶,按灭烟头,离开了医师休息室。埃里克穿上从死去苏联军官身上剥下的毛皮大衣,敞开前襟,露出大衣里穿着的德军制服。两人匆匆走进停车库,赫尔曼把车开上了街。埃里克看了眼纸条上标明的方向,忧心忡忡地望着车窗外漫天飞舞的细雪。
出了小镇以后,救护车开上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救护车和几辆从另一个方向开来的汽车和卡车会了车。路上的雪很硬,赫尔曼无法在光滑的路面上把车开得很快。埃里克想象着撞车时的情形。
冬天的白天很短,上午十点天亮,下午五点天就完全黑了。茂密的云层中露出一点微光,两边密密麻麻的高大松树几乎把这点光完全遮挡住了。埃里克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于格林兄弟描绘的童话世界似的,顺着小道深入鬼怪徘徊的层层树林。
两人望向车外,寻找一个向左拐弯的岔道口,发现那里站着个士兵替他们指路。救护车跌跌撞撞地在树间开行,开了一会儿才看见第二个向他们挥手的士兵。士兵对他们说:“一点一点往前开,不然又要和那些车撞上了。”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开到了事故现场。公共汽车、吉普车、轮胎上安装了防滑链的梅赛德斯小汽车连环相撞,像是焊接在了一起似的。埃里克和赫尔曼跳下救护车。
公共汽车上没有人。地上躺着三个男人,看上去像是从吉普车上救下来的乘客。几个士兵围着被公共汽车和吉普车挤在中间的梅赛德斯,试图把上面的伤员救下来。
埃里克听到一连串枪响,心想谁会在这种时候开枪。但很快他把这种想法抛在一边,把精力放在了手头的工作上。
他和赫尔曼走向地上躺着的三个伤员,依次为他们评估着伤势的严重程度。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断了胳膊,一个只是受了点擦伤。在被挤压变形的小汽车上,一个伤员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一个陷入了昏迷,还有一个则惊恐地大叫。
埃里克给狂叫的人打了针吗啡。吗啡起作用以后,他和赫尔曼把这人搬出汽车,送上救护车。把这人搬出来以后,士兵们才得以把夹在梅赛德斯废旧零部件之间的昏迷伤员解救出来。伤员受了严重的脑外伤,埃里克觉得多半救不活了,但他没有把自己的判断告诉在场的士兵。把这两个伤员放在救护车上以后,他和赫尔曼把注意力转到吉普车的伤员身上。赫尔曼在断了胳膊的伤员的伤口处装上了夹板,埃里克则把受了擦伤的伤员扶到救护车上,安排他坐到了椅子上。
他走回梅赛德斯车跟前。“我们会在五到十分钟之内把死者弄出来,”一个上尉说,“你们在旁边等一会儿。”
“好的。”埃里克说。
他听见又一阵枪响。埃里克很想知道特别行动队会在这里干什么,于是沿着森林往里面走了一会儿。树间的雪地上到处是烟屁股、苹果核、扔掉的废报纸和其他零碎的垃圾,像是有野营的人刚从这里走过似的。
他走进一块停着卡车和公共汽车的空地。许多人被带到这里。几辆公共汽车正要经过事故现场离开,另一辆公共汽车正巧开进空地。埃里克看见停车场那边站着一百来个年龄不一的苏联人,许多人像保护稀有财宝似的抓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包裹和麻袋,还有个男人抱着把小提琴。这时,一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映入埃里克的眼帘,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囚犯们周围站着手持棍棒的当地警察,特别行动队的行动显然得到了被占领土当局的支持。警察们看了看他,注意到敞襟大衣下的德军制服,马上把视线移开了。
走过囚犯群的时候,一个衣着考究的苏联人用德语朝他喊:“先生,我是镇上一家轮胎厂的厂长,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社会主义,只是像其他企业家一样,口头上应付应付他们而已。我可以帮助你们——我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请带我离开。”
埃里克没有理他,继续朝枪声响起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采石场边。采石场是森林中的一片低洼的开阔地,四周是高大的云杉树,云杉树上满是积雪。树林的一头有条向下的坡道从高处的森林通到低处的采石场。这时,十几个囚徒在士兵的看守下,正两人一排沿着坡道往下走。
埃里克在这些囚徒中间看见了三个女人和一个十一岁左右的男孩。集中营设在采石场里的某处吗?但这些人的手里都没有行李,雪花像送祝福一样落在他们没戴帽子的头上。
埃里克询问站在一旁的党卫军中士:“伙计,这些战俘是干什么的?”
“都是些共党分子。”
“那个小男孩也是吗?”
“还有些犹太人。”
“他们到底是共产党还是犹太人?”
“有什么区别吗?”
“共产党和犹太人不是一码事。”
“胡扯什么!大多数共产党是犹太人,大多数犹太人又是共产党,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刚和自己说话的轮胎厂厂长既不像犹太人,又不像共产党,埃里克心想。
囚徒们走到采石场的石板地上。之前他们一直像被圈起来的羊群似的死气沉沉,既不东张西望,也不交头接耳。这时他们突然活跃了一点,指着地上的东西议论起来。透过飘扬的雪花,埃里克看见尸首似的物体散布在岩石上,他们的外套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
埃里克这时才注意到,大树之间的山谷外侧站着十二个拿着步枪的枪手。十二个囚犯,十二名枪手:埃里克意识到了这里正发生着什么,他惊恐而难以置信,同时又感到非常愤怒。
枪手举起枪,瞄准采石场上的囚徒。
“不,”埃里克说,“你们不能这样!”没人听到他的话。
一个女囚徒尖叫一声。埃里克看见她抓住十来岁的男孩,把男孩搂紧,好像她的胳膊能帮男孩挡住子弹似的。两人看来是一对母子。
一个军官下令:“开火!”
步枪开火了。囚徒们踉跄几步,倒在地上。枪声震下了松树上的积雪,纯白的雪花落在枪手身上,化成星星点点。
埃里克看见男孩和母亲双双倒地,但仍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不,”他说,“哦,不。”
中士打量着他。“怎么了?”他生气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医务兵。”埃里克仍然注视着采石场里的可怕一幕。
“你来这干什么?”
“我随救护车前来营救车祸中受伤的军官。”埃里克看见又有十二个囚徒在卫兵的押送下顺斜坡走下采石场。“老天,爸爸说得没错,”他悲叹道,“我们的确在滥杀无辜!”
“别废话,快滚回你的救护车去。”
“是,长官。”埃里克说。
十一月底,沃洛佳申请转到战斗部队。谍报工作似乎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重要:红军已经不需要掌握柏林的间谍以探明已经在莫斯科城外的德军的意图了。沃洛佳希望为莫斯科决一死战。
他对政府的担心看来是毫无必要的。斯大林的愚蠢,秘密警察的残暴,苏联以往所有不合理的一切——似乎都随着德军的逼近而烟消云散了。他不再有顾虑,心中充满了战胜给苏联带来暴力、饥饿、强暴的侵略者的坚强决心,愿意为妈妈、为妹妹、为妹妹的双胞胎儿女、为卓娅而决一死战。
他又敏锐地察觉到,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苏联就没有间谍了。他的德国线人们都是些认为打倒残暴的纳粹统治远比爱国主义和忠诚重要的德国人,他对他们的勇气和献身精神心怀感佩,但此时他也只能以国为先了。
红军情报机构的许多年轻人也和他抱着一样的想法,一些人十二月初加入了步枪队。沃洛佳吻别了父母,给卓娅写了封希望能活下来再见到她的信,便踏入了战壕。
最后,斯大林终于把东线的支援部队调到了莫斯科。西伯利亚第十三师被调来对抗日益接近的德国侵略军。在前往前线途中,这支部队的一部分在莫斯科停留了一小段时间,街上的莫斯科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白色的棉大衣、暖和的羊毛靴以及带过来的滑雪板、护目镜和草原马。他们来得非常及时,正好赶上了红军展开的反扑。
这是红军最后的机会。在过去五个月中,红军曾经几次投入几十万军队迎击敌人,每次德军都缓下来,打退苏军的还击,然后无情地继续向前进。可如果这次再失败的话,红军就不可能再次发动反击了。德国将占领莫斯科。占领了莫斯科就意味着占领了整个苏联。那样的话,母亲真的只能在黑市上贩卖伏特加和牛奶来养活德米卡和塔妮娅了。
十二月的第四天,苏联军队离开莫斯科,在莫斯科以北、以西和以南的阵地上进行最后的努力。为了不让德军察觉,他们没有携带手电筒。另外,军方还禁止士兵生火吸烟。
这天晚上,内务部的秘密警察走上了前线。沃洛佳没有看见圆脸妹夫伊利亚·德沃尔金,但知道他一定也来了。两个他不认识的秘密警察走到沃洛佳和十来个战友正在整理武器的露营地。你们听见有谁在批评政府吗?他们问。有人在对斯大林同志说三道四吗?你们中有人对军队的战术战略提出过质疑吗?
沃洛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秘密警察连什么是当前的首要任务都不知道了吗?再过几天,莫斯科是不是守得住,即见分晓。士兵们对上级发两句牢骚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打断了这两个人的提问,告诉他们,他和他的士兵正在执行一项禁言令,任何违反这项命令的人都可以被就地处决,但——他鲁莽地补充道——如果秘密警察马上就走的话,他就不计较他们的多嘴多舌了。
两个秘密警察灰溜溜地走了,但沃洛佳知道,秘密警察的出现极大地打击了前线将士刚刚振奋起来的士气。
12月5日星期五晚上,苏联的炮兵部队对德军阵地进行了炮击。第二天黎明,沃洛佳带着他的营在暴风雪中开始了行动,上级向他们下达了夺取运河那头一个小镇的任务。
沃洛佳没有理会正面进攻德军防线的命令——红军固守的这套战略已经老掉牙了,现在可不是固步自封的时候。他带着一百多名手下走到河上游,跨过冰面前进到镇的北面,再转移到德军的侧面。激烈战斗的喧嚣声声声入耳,沃洛佳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敌人前线的背后。
沃洛佳几乎被暴风雪挡住了视线。火光不断映出天上的云层,但地面上的可见距离只有短短的几码。但这也有好处,他乐观地想,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匍匐前进到德国人身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天非常冷,有些地方不到零下三十五度。尽管寒冷的天气对双方都没好处,但对缺少冬季物资补给的德国人来说却更加不利。
沃洛佳略略感到有些吃惊,通常效率很高的德军竟然没有加固自己的防线。他们没有挖战壕,没有挖反坦克沟,甚至没有挖防空壕。他们的前线只是简单的几个据点而已。苏军可以轻易地从据点间的缝隙潜到镇上,寻找营房和军火库这类容易打击的目标。
他手下的士兵射杀了三个守卫,进入了一个停放着五十辆坦克的足球场。真这么轻而易举吗?沃洛佳产生了疑惑。攻占了大约半个苏联的德军竟然如此守备空虚吗?
在上一次小规模冲突中战死的红军战士的尸体在他们牺牲的地方冻上了,他们是在前几次小规模战斗中阵亡的。死时穿着的大衣和靴子不见了,多半被挨冻的德国军人拿走了。
街上到处是废弃的车辆——卡车敞开着门,熄火的坦克上盖满了积雪,掀开的吉普车阀盖似乎想告诉人们机师本来想把吉普车修好,后来却绝望地放弃了。
穿越一条宽阔的大街时,沃洛佳听见汽车引擎越来越响的声音。透过雪花,他看见左方有辆车开着车头灯正向他和他的士兵冲过来。起先他以为这是辆突破德军防线的苏联军车。但很快车上的人就朝他和他的手下开火,他赶忙叫嚷着让手下躲起来。这是辆半履带的装甲吉普车,前罩上装着一个备用轮胎。这种车配备有风冷式的引擎,因此不会在大冷天上冻。吉普车以最快的速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德国军人从车座上朝他们漫无目标地开了几枪。
沃洛佳非常吃惊,竟然忘了开枪还击。一辆坐满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的军用卡车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战场呢?
他带着手下穿过这条路。他原以为他们会举步维艰,每进一步都进行一场激战,但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镇上的房子都上了锁,拉下了窗帘,房子里漆黑一片。如果留在这里的苏联人还想活命的话,他们必定会躲到床的下面。
更多的车沿着街道往西面开,沃洛佳认定德军正在撤离战场。他让几个手下借咖啡馆做掩护,用dp-28轻机枪向开过的车辆进行射击。沃洛佳不想让这些德国兵第二天再去祸害苏联人。
离开大路,沃洛佳看见一幢短帘后面亮着明亮灯光的矮房子。爬过一个在大雪中看不远的卫兵,他朝房子里看了看,发现几个军官坐在里面。沃洛佳猜测这应该是一个德军军营的营部。
他低声向几个军士下了令。他们开枪打破玻璃,往里扔了几个手雷。这几个德国人双手抱头走出矮房。沃洛佳很快就占领了这幢房子。
他听见了奇怪的声响。他听了一会儿,疑惑地皱起了眉。这声音不像是战场上发出的,而像是足球场上观众发出的噪音。他走出德军指挥部,判断声音是从前线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一阵机关枪响,很快,在几百码外的大路上有辆卡车朝边上一歪,撞在石墙上,燃起了一团烈火——立功的多半是沃洛佳设置在咖啡馆里的机关枪手。跟在卡车后面的两辆德国军车马上飞一般地开走了。
沃洛佳跑到咖啡馆。机关枪正放在餐厅桌子上的两脚架上。因为枪管上唱片状的弹夹,战士们通常把这套射击装置称为“唱片机”。机枪手们正为刚刚取得的战果扬扬自得。“长官,这和在操场上射鸽子一样简单!”一个家伙在厨房里翻找了一遍,发现一大桶意外没有变质的冰激凌,轻机枪手们正轮流狼吞虎咽着。
沃洛佳透过被枪击碎的玻璃,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他看见一辆吉普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开了过来,一些德国兵正跟在车后面跑。当奔跑者离咖啡馆越来越近的时候,沃洛佳认出了他们身上的德军制服。跟在车后面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类似足球观众噪音的响声正是这群人发出的。
轻机枪手把枪管对准离咖啡馆越来越近的吉普车,沃洛佳却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别急着开枪。”他说。
他把目光投向风雪中的大街,看到越来越多的车辆,越来越多跑步后退的德军,还在混乱的队伍中瞧见了几匹马。
一个手下举起枪。“千万别射击。”沃洛佳说。车辆和德军离咖啡馆越来越近了,“我们不可能阻挡住他们——如果被发现,我们会很快被他们冲垮,”他说,“别让他们看到,让他们走吧。”听到这话,所有在咖啡馆里的士兵都匍匐在地上。机枪手把dp-28轻机枪从餐桌上拿了下来。沃洛佳坐在地上,透过窗台的边缘往外看。
噪声越来越大。领头的人跑经与咖啡馆平行的公路,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有的在跑,有的拖着瘸腿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走。一些人拿着枪,大多数人却似乎丢掉了自己的武器。一些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另一些却只穿着单薄的制服。许多人都受了伤。沃洛佳看到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人倒在地上,爬了几码,然后就瘫在地上不动了。没人对他表示关注。一个骑兵骑着马从一个步兵身上踏过,骑兵却浑然不觉。吉普车和指挥车危险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不断在冰上打滑,这些车的司机野蛮地摁着喇叭,把人驱赶到左右两边。
沃洛佳意识到这是德军的大溃败。德军成千上万地向西面逃窜。德军正在溃退,他们在往回跑。
德军终于开始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