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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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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别绕圈子了,”劳埃德说,“你就快说吧。”

黛西说:“我们很快就要有孩子了。”

这年夏天,卡拉的哥哥埃里克奄奄一息地回来了。他在苏联的劳动营里染上了结核病,因为病得无法工作,他被放出了劳动营。他在外面露宿了几个星期,靠坐货运列车和搭便车回到了德国。回到冯·乌尔里希家时,他光着脚,衣服破破烂烂的。他两颊深陷,像个骷髅头。

但他没死。也许是因为和爱他的人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天气慢慢暖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他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了。他的咳嗽渐渐好转,已经有精力在家里忙活些家务了。他把砸破的玻璃都给补上,把房顶的瓦片都给排好,把堵塞的水管都给疏通了。

弗里达·弗兰克撞上了好运。

路德维希·弗兰克在毁灭工厂的空袭中丧生。在那以后,弗里达和母亲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贫困。不过弗里达很快在美国占领区当上了护士。去那没多久,她就告诉卡拉,几个美国医生让她把他们多余的食物和香烟拿到黑市上卖,换上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中一些她可以截留下来给自己用。之后,她每周带着一小篮子东西出现在卡拉的家里:保暖的衣物,蜡烛,手电筒电池,火柴,肥皂,食物——培根,巧克力,苹果,米饭,还有黄桃罐头。茉黛把食物分成几份,分给卡拉其中的两份。卡拉毫不犹豫就接受下来,不是给自己吃,而是给刚生下来的宝宝瓦利吃。

没有弗里达从非法渠道弄来的食物,瓦利不可能长得这么好。

瓦利长得很快。出生时的黑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毛茸茸的金发。六个月大的时候,瓦利的眼睛颜色越来越接近茉黛的绿眼珠了。脸蛋成型以后,卡拉注意到,小家伙的眼角上斜,她觉得他的父亲很可能是个西伯利亚人。卡拉已经记不清强暴她的那几个人了,大多数时候,她都闭着眼睛。

她不再恨那些人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又十分自然。她很高兴能拥有瓦利,不再去多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了。

丽贝卡被瓦利吸引住了。尽管才十五岁,但丽贝卡却开始有了母性,她非常希望帮助卡拉为瓦利洗澡,为他穿衣服。她经常和瓦利一起玩。一看到她,瓦利就开心地笑开了。

埃里克觉得身体完全恢复以后,马上加入了共产党。

卡拉非常不解。在苏联吃了这么多苦,埃里克为何还会加入共产党呢?但她很快就发现,埃里克讲起共产主义的那副认真劲和他十年前阐述纳粹主义时完全一样。卡拉只能希望这次他的幻灭不要来得如此之快。

同盟国希望德国重新建立民主政体,柏林的选举将在1946年的下半年进行。

卡拉觉得,只有把权力交给人民,柏林才能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因此她决定支持社会民主党。但柏林人很快发现苏联占领军对民主有着独特的看法。

十一月,奥地利的选举结果,把苏联人吓坏了。奥地利共产党人本打算和社会党平起平坐,结果在一百六十五个议席中却只占据了四席。选民们似乎觉得,共产主义和红军的暴虐是一码事。没有经历过民主选举的克里姆林宫显然没料到这一点。

为了防止在德国出现同样的结果,苏联建议共产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联合起来组成联合阵线管理国家。在巨大的压力面前,社会民主党拒绝了这个建议。在德国东部,苏联开始像1933年的纳粹那样大肆抓人了。在东德,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被迫实现了联合。但柏林的选举是由四个盟国监督进行的,这里的社会民主党不需要和共产党联合执政。

天气温暖以后,卡拉重新开始排队领取食物。她用枕套包住瓦利,带着他一起去——瓦利没有婴儿穿的衣服。一天早晨,卡拉在离家几个街区远的地方领土豆时,吃惊地发现弗里达坐在一辆美国军用吉普的副驾驶座上。中年的光头司机亲了亲弗里达的嘴唇,弗里达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穿着蓝色无袖裙和一双新鞋子。下车以后,弗里达便拿着小篮子匆匆前往冯·弗里达家了。

卡拉瞬间明白了一切。弗里达的东西不是黑市上来的,也没有所谓的以物易物的医生们。她成了美国军官包养的情妇。

这在当时并不鲜见。许多德国的女孩子面临着这样的选择:看着你的家人挨饿,还是和一个大方的军官睡觉。法国女人在法国被德国占领时也做过同样的事情。留守在德国的军官夫人们谈到这种事的时候都愤恨不已。

但卡拉还是很吃惊。她以为弗里达很爱海因里希,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们原本打算生活一上正轨就马上结婚。卡拉觉得一阵心寒。

排到队首,买到自己的配额土豆后,卡拉就匆匆回家了。

她在楼上的客厅见到了弗里达。埃里克打扫完房间以后,正在往窗户上贴报纸。没有玻璃的话,报纸是最能御寒的。窗帘早就当床单用了,但客厅的大多数椅子还保留着,只是椅套有些褪色。家里的大钢琴还保存得很完好。一个苏联军官看到了这部钢琴,说第二天要用吊车来拉走,但他却并没有再来。

看到卡拉,弗里达立刻接过了卡拉抱着的瓦利,对他唱起歌来。“a,b,c,小猫咪在雪地里跑。”根据卡拉的观察,没有孩子的丽贝卡和弗里达都很溺爱孩子,但逗弄一会儿就没耐性了。自己生过小孩的茉黛和艾达尽管也很喜欢瓦利,但会用切实可行的方法照料他。

弗里达打开琴盖,示意瓦利在她唱歌的时候按琴键。这架钢琴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弹奏了:茉黛的最后一个学生约西姆·科赫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弹过它了。

过了一会儿,弗里达问卡拉:“今天你很沉默,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知道你带给我们的食物是从哪儿来的了,”卡拉说,“不是黑市交易来的,对吗?”

“怎么会!”弗里达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今天早晨,我见你跳下了美军的一辆军用吉普车。”

“希克斯上校顺便带了我一程。”

“他亲吻了你的嘴唇。”

弗里达把视线移开了。“早点下车就好了,我应该在美国占领区下车的。”

“弗里达,你准备拿海因里希怎么办?”

“他不会知道的。我发誓我今后会更小心一点。”

“你还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们还准备结婚呢!”

“那你为什么……?”

“我过够苦日子了!我想穿上漂亮的衣服去夜总会跳舞。”

“你才不是这种人,”卡拉坚定地说,“弗里达,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你骗不过我,快告诉我实话!”

“实话吗?”

“是的,请告诉我实话。”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

“我是为瓦利这样做的。”

卡拉惊呆了。她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细细想来,很有道理。她相信弗里达的确会为她和她的孩子做出这种牺牲。

但她还是觉得太可怕了。这让她感到对弗里达这样作贱自己负有责任。“你不能这样做——总有办法解决的。”她说。

弗里达抱着怀里的婴儿,突然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不可能,你不可能有办法的。”她说。

瓦利吓哭了。卡拉从弗里达手中接过瓦利,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摇着他。

“你想不到办法的。”弗里达的声音小了点。

“你怎么知道?”

“去年冬天,医院里送来了许多报纸包来的、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婴儿尸体。我都不忍心看他们一眼。”

“哦,天哪!”卡拉抱紧了瓦利。

“冻死的时候,他们全身出现了一种诡异的蓝色。”

“别说了。”

“我必须说,否则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没有这些食物,瓦利很可能也会变成蓝色的婴儿尸体。”

“是的,”卡拉小声说,“你说得没错。”

“珀西·希克斯是个好男人。希克斯在波士顿有个乏味的老婆,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性感的女人。他动作很快,总会戴上避孕套。”

“你应该终止和他的关系。”卡拉说。

“你口是心非。”

“是的,我是有点口是心非。”卡拉承认了,“这才是最糟的。我觉得有罪。我是个罪人。”

“你不必感觉有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德国女人必须做这种艰难的决定。我们在为德国男人十五年前的轻率选择付出代价。比如认为希特勒上台有利于做生意的我爸爸和为安保法案投支持票的海因里希爸爸。父亲一辈所犯下的罪恶要由我们这些女儿来偿还了。”

有人在楼下重重地敲门。丽贝卡怕是红军,喘着粗气跑到楼上躲着去了。

楼下传来艾达的声音:“哦,是您啊,早上好!”她吃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点担心,但并不害怕。卡拉不知道谁会给家里的女仆带来这样的感觉。

楼梯上传来稳健有力的脚步声,接着,沃纳走进了客厅。

他全身都很脏,胡子已经很久没刮了,瘦得像根竹竿,但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是我!”他热情洋溢地说,“我回来了!”

接着,他看到了卡拉手里的婴儿。他目瞪口呆,笑容不见了。“哦,”他说,“怎么……谁……这个孩子是谁的?”

“亲爱的,是我的孩子,”卡拉说,“你听我解释。”

“解释?”他发怒了,“还需要什么解释?你都有别人的孩子了!”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弗里达说:“沃纳,这个房间里站着两个爱你的女人。别不听解释就走,不说清楚你不会明白的。”

“我觉得我什么都明白。”

“卡拉被强暴了。”

沃纳的脸变得苍白。“强暴?被谁?”

卡拉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们?”沃纳语无伦次了,“难道……难道还不止一个?”

“五个红军士兵。”

沃纳的声音小了:“五个吗?”

卡拉点了点头。

“但……你不能……我是说……”

弗里达说:“沃纳,我也是。还有我们的妈妈。”

“天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发生了地狱里才会发生的事。”弗里达说。

沃纳重重地坐在破旧的皮椅上。“我原以为我遭遇的才是地狱呢!”他把脸埋在双手中。

卡拉抱着瓦利穿过客厅,站在沃纳面前。“沃纳,请你看着我。”她说。

沃纳表情扭曲地抬起头。

“地狱般的生活不会再来了。”她说。

“你确定吗?”

“确定,”她坚定地说,“生活很艰难,但纳粹被消灭了,战争结束了,希特勒已经死了。那些红军恶魔也或多或少被控制了,噩梦结束了。我们都还活着,现在又聚在了一起。”

沃纳伸出手,握住了卡拉:“你说得对。”

“我们有了瓦利,过一会儿,你还会见到我阴差阳错认的女儿丽贝卡。我们必须在战争的残骸上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如同在废墟上新建的这座城市一样。”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需要你的爱,”她说,“丽贝卡和瓦利也一样。”

沃纳慢慢地站了起来。卡拉期待地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但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双臂搂住了她和孩子,温暖地抱在了一起。

根据仍然通行的战时规定,英国政府可以在不考虑土地所有人感受的情况下到处开煤矿。赔偿金只是征用土地上农田或商用设施的大致收入。

煤炭部长比利·威廉姆斯下令,在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世袭领地阿伯罗温郊外的泰-格温建造一处露天矿。

因为不是商业用地,菲茨赫伯特家拿不到补偿金。

此举引起下议院的保守党议员一片哗然,“你们竟然把脏兮兮的煤矿建在了伯爵夫人卧室的窗户底下!”一个愤怒的托利党人提出抗议。

比利·威廉姆斯笑了。“伯爵脏兮兮的煤矿已经在我母亲的窗户底下待了五十年了。”

工程师开始钻洞前,劳埃德·威廉姆斯和艾瑟尔陪同比利到了阿伯罗温。劳埃德不太情愿离开还有两个星期就要生产的黛西,但这是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他希望自己能在场。

他的外祖父母都快八十岁了。尽管戴着水晶眼镜,但外公的眼睛已经基本看不见了,外婆也驼着背。“很好,”大家齐聚在厨房的旧餐桌前时,外婆说,“我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她端出萝卜炖牛肉和涂了猪油的烤面包,给每人倒了一大杯加糖奶茶。

劳埃德小时候常吃这些东西,现在却觉得它们太粗糙了。他知道,从苦日子熬过来的主妇都很不容易,即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法国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也会设法用香草来配菜。他为自己的挑剔感到羞愧,尽量开心地吃喝起来。

“泰-格温的花园可惜了。”外婆不合时宜地说。

比利不乐意了。“什么意思?英国需要煤炭。”

“但大家喜欢那些花园,它们很漂亮。我从小时候起,每年至少要去那儿逛一两次,破坏那些花园真让人难过。”

“阿伯罗温的休闲场所有的是!”

“这不一样。”外婆平静地说。

外公说:“女人不懂政治。”

“是啊,”外婆说,“我是不懂你们所谓的政治。”

劳埃德看了一眼母亲。艾瑟尔笑着,什么话也没说。

比利和劳埃德住在小卧室,艾瑟尔在厨房搭了张床。“参军前,每天晚上我都睡在这里,”躺下后,比利说,“每天早晨我都会看见窗外该死的矿堆。”

“比利舅舅,小声点儿,”劳埃德说,“你不想让外婆听到你说粗话吧。”

“没错,你说得对。”比利说。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后,他们沿着山道走向泰-格温。天气阴沉,但没下雨。山岗上长着一些翠绿的青草。看到泰-格温以后,劳埃德觉得,和阶级压迫的象征比起来,它更是一幢美丽的大房子。只要一牵涉到政治,任何事都不会简单。

花园美得令人震惊。大道两旁的栗树枝叶繁茂,几只天鹅在湖面上嬉戏,花圃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劳埃德觉得,为了让花园保持在最美的状态,伯爵一定费尽了心思。

劳埃德不由得同情起菲茨来。

市长开始做情况说明了:“镇上的人都反对建立这个露天矿,”劳埃德很吃惊,市里的议会被工党把持,市长实在不应该这样说话,“一百多年来,这座花园的美丽治愈了生活在这个艰苦工矿区的人们。”他丢开讲稿,抒发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我让我妻子再去那棵雪松下站一会儿。”

他的演讲声被类似钢铁巨人脚步声的“哐r哐r”打断了。回头一看,车道上开来了一部庞大的机械,似乎政府把世界上最大的一部挖土机调了过来。挖土机上有个九十英尺长的巨大吊杆和能放进一辆卡车的巨大抓斗。它的钢铁履带只要在地上一滚,附近的大地就要跟着颤抖。

比利骄傲地对劳埃德说:“这部挖土机够大吧,它一次能抓起六吨土。”

照相机镜头对准了渐渐开上车道的挖土机。

劳埃德对工党只有一点疑虑。许多社会主义者有清教徒的倾向,他的外祖父是这样,比利舅舅也是这样,他们完全不能容忍感官上的享受,他们更容易接受牺牲和自我否定。他们觉得花园的美是浮华的,他们完全错了。

艾瑟尔和劳埃德与他们完全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外祖父和舅舅因为被压迫而产生的那种破坏一切的快意吧。劳埃德希望事实就是这样。

当挖土机开到指定位置时,菲茨在粉红色的砂石路上发表了演讲:“煤炭部长让你们以为煤炭资源正在枯竭,因此这座花园要被纳入他所谓的积极的复兴计划中,”他说,“我在这里告诉你们,那是一派胡言,我的祖父和父亲用了一个多世纪把这座花园开发得这么美,我愿意再用一个世纪把它建设得更美。”

挖土机的吊杆慢慢落下来,和西花园的灌木和花床呈四十五度角,抓斗正好落在门球草坪的上方。机械停顿了一下,人群非常安静。比利大声喊:“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开始干吧!”

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工程师吹了声哨。

抓斗砰的一声撞在地上,它的钢牙钻入翠绿的草坪中。拉绳绷紧了,挖土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吃力响声,开始把抓斗往上拉。抓斗经过向日葵花圃、玫瑰花圃、一棵七叶树和一棵木兰,里面满是泥土、花朵和树枝。

抓斗随即抬到二十英尺的高度,松散的泥土和花瓣不断从抓斗上掉落下来。

吊杆横向一扭。劳埃德发现吊杆比房子还要高,生怕抓斗会撞碎楼上房间的玻璃,好在挖土机司机训练有素,及时停止了转动。吊绳松开了,抓斗往下一斜,六吨泥土掉在离别墅入口不远的空地上。

抓斗回到原来的位置,抓土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劳埃德看了一眼菲茨,发现他正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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