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你这样讲对我太不公平了!”亨利勋爵嚷着,帽子往后一斜,抬头看着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束束打结的光滑的白丝绸飘过澄明而碧蓝的夏日长空,“是的,你对我太不公平了。对人们,我一贯是完全区别对待的。我交朋友,都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我结识人,都是因为他们有好的性格;我选敌人,都是因为他们有智慧。人在选择自己的敌人时再谨慎也不为过。没有一个傻瓜堪当我的敌人,他们都是智力超群之流,因此他们都欣赏我。我这样是不是太自负了?我想是相当自负了。”
“我认为是的,哈利。但根据你对人的分类,我也只能算作你的熟人了?”
“我亲爱的巴兹尔,你怎么可能仅仅是我的熟人呢?”
“基本上还不算朋友。我想,属于兄弟一类。”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什么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总是不死,我的弟弟们却一心找死。”
“哈利!”霍华德皱着眉头大叫一声。
“我亲爱的老兄,我不是当真这样想的,但我忍不住厌憎我的亲戚。我想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容忍别人和我们有一样的毛病。我十分认同英国反对所谓上层社会恶习的民主风潮。民众觉得,酗酒、愚蠢、伤风败俗是他们特有的财产,我们中间要是有谁干了蠢事,那就好比入侵了他们的领地。当可怜的萨斯沃克走进离婚法庭时,他们就群情激愤。而我并不认为,百分之十的无产阶级在过着正确的生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相信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亨利勋爵捋着自己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着流苏的乌木手杖点了点自己穿着漆皮靴子的脚尖。“巴兹尔,你真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啊!这已是你第二次这样讲了。如果有人向一个真正的英国人说出一个想法——这样做总归是轻率的——他绝不会考虑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他唯一看重的是说的人自己是否相信。哎,一个想法的价值与说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真诚无关。实际上,很可能一个人越不诚恳,他的想法就越是纯粹理性的,而一旦如此,他的想法就不会被他的需求、欲望以及偏见所左右。然而,我不打算与你探讨什么政治学、社会学和玄学。我喜欢人远胜于原则,而且,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远胜过世间的一切。再给我说说道林·格雷吧,你多久见他一次?”
“天天见。一天见不到他,我就不开心。我绝对需要他。”
“真是不同寻常啊!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艺术呢。”
“他现在就是我全部的艺术,”画家一脸严肃地说道,“有时候我想,哈利,在世界历史上,只有两个重要的时代。第一个是新的艺术手段的出现,第二个是新的艺术人格的出现。正如油画的发明之于威尼斯人的价值,安提诺乌斯[4]之于晚期希腊雕塑的价值,将来某一天道林·格雷的容貌之于我,也具有同样的价值。我不仅仅是照着他画油画、素描、速写。当然,这些我全做过。但他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个模特或者坐着被画的人。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满意自己画的所有道林·格雷的画像,或者说,他的美超出了艺术的表现能力。没有什么是艺术表现不了的,我也知道,自从遇到了道林·格雷,我所完成的作品都很好,都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但他的人格魅力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向我指明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方式,全新的风格模式。我看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思考方式也不同了。我现在可以用以前看不到的方式再现生活。‘在思想的白昼,实现形式之梦’——我忘了这是谁说过的话了。[5]但这正是道林·格雷之于我的价值。只要这个小伙子出现在我眼前——因为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小伙子,尽管他实际上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要他出现在我眼前——啊!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不知不觉就为我定义了一个新流派的线条,这个流派包含了浪漫主义精神的一切激情,以及希腊精神的尽善尽美。灵魂和肉体的和谐统一——那是多么重要啊!而我们却已疯狂地把两者分离,创造出一种粗俗的现实主义和一个空洞的理想。哈利!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对我而言多么重要就好了!你记得我那张风景画吗,阿格纽画商给我开出了那么高的价格,但我仍不肯出手的那张?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作品之一。这幅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当我作这幅画时,道林·格雷就坐在我一旁。某种微妙的影响透过他传给了我,我平生第一次在朴实无华的树林中,看到了自己总是在寻找又总是错过的奇迹。”
“巴兹尔,这是异乎寻常的!我必须见见道林·格雷。”
霍华德站起来,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哈利,”他说,“道林·格雷对我来说仅仅是艺术的主题,你从他身上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我从他身上却能看到一切。他的形象不在我的画中时更是无所不在。正如我说过的,他暗示着一种新方法。我在某种曲线中,在某种微妙、灵动的色彩中,都能找到他。如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展出他的肖像?”亨利勋爵问。
“因为我无意中在画像里表达了这种奇怪的艺术化的偶像崇拜。当然,我从未对他说起此事,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世人可能会猜测到,但我不会把我的灵魂坦露给那些肤浅的、爱捕风捉影的眼睛。我的心永远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下。我在这幅画里投入太多自我了,哈利——投入太多自我了。”
“诗人们不会像你这样谨小慎微。他们知道激情多么有助于作品发表。如今,一颗破碎的心就会让书一版再版。”
“他们的这种做法让我生厌,”霍华德喊道,“艺术家应该创造美好的事物,但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也投入进去。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人们似乎只把艺术视为一种自传的形式。我们已经失去了抽象意义上的美感。将来有一天,我会向世界展示什么是抽象的美,而为此,世界将永远看不到我的道林·格雷画像。”
“我认为你是错的,巴兹尔,但我不想与你争论。争论的人只会失去理智。告诉我,道林·格雷很喜欢你吗?”
画家思索片刻,“他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也竭力取悦他。我发现,对他说那些我自知不该说的话,会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通常,他使我迷醉,我们坐在画室里,什么都谈。然而,他时不时又不顾及他人,似乎以给我痛苦为乐。这之后,我就会觉得,哈利,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了某个人,而这个人似乎只把它当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纽扣孔里,只是装点他虚荣心的一个小饰品,夏日的一种点缀。”
“巴兹尔,夏日总是蹒跚着不愿离去。”亨利勋爵喃喃道,“或许你会比他厌倦得更快,一想到此我就觉得可悲,但无疑天赋比美貌更持久,这也是我们都拼命接受过多教育的原因。在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都希望拥有某种持久不灭的东西,所以我们用垃圾和事实填满我们的思想,愚蠢地希望保持自己的地位。无所不知的人——这就是现代人的理想。而无所不知的人的思想让人感到恐怖。它就像一个小古董店,里面只有怪物和灰尘,一切都价过其实。我想你依然会先生出厌倦。将来有一天,你会审视你的朋友,你会发现他与你的画有些不协调,或者你不喜欢他的色调,诸如此类。你会在内心狠狠责备他,严肃地认为他在你面前的表现很不好。下次他再来访时,你会极其无情和冷漠。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因为这将改变你。你所告诉我的事确实很浪漫,或许可以称作艺术的浪漫,而任何浪漫的最坏之处,就是置人于不浪漫的境地。”
“哈利,不要这样说。只要我活着,道林·格雷的人格魅力就会支配我。你无法感受到我的感受,你太善变了。”
“啊,亲爱的巴兹尔,那恰是我能感受到的原因。忠诚之人只了解爱庸常的一面,不忠诚之人才知道爱的悲伤。”亨利勋爵在一只精致的银盒上擦着火,开始自得自满地抽起烟来,好像自己用一个短句就概括了整个世界。叽喳鸣叫的麻雀在常春藤光亮的绿叶间穿行,蓝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样追逐着飘过草坪。多么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园!他人的喜怒哀乐多么令人愉悦!——在他看来比思想更让人愉悦!自己的灵魂,朋友们的激情——这些都是生活中迷人的事情。他静静地、饶有兴味地想象着自己因为在巴兹尔这里待了太久而错过的一顿乏味午餐。如果他去了姑母家,他一定会在那儿遇到“好人”勋爵,他的谈话无不围绕着让穷人有饭吃以及样板廉租房的必要性。每一个阶层都会宣扬那些美德的重要性,而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却没有必要践行。富人会谈论节俭之可贵,游手好闲者会滔滔不绝议论劳工的尊严。而能逃过这些,他真是惬意!当他想到自己的姑妈时,亨利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对霍华德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刚刚记起来了。”
“记起了什么?哈利。”
“我在哪儿听到过道林·格雷这个名字。”
“在哪儿?”霍华德微微皱了皱眉,问道。
“不要一脸怒气好吧,巴兹尔。是在我姑母阿加莎家,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年轻人,可以帮她在伦敦东区[6]做点事情,他的名字就叫道林·格雷。我敢肯定,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个年轻人长得那么美。女人对于美貌没有鉴赏力,至少好女人都如此。她说他很热心,性情也很好。我立刻想象出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平直、雀斑多得吓人、大脚拖沓而行的家伙。我所知道的如果是你的这个朋友就好了。”
“我很高兴你还不知道,哈利。”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见到他。”
“你不想让我见到他?”
“不想。”
“先生,道林·格雷先生在您的画室了。”管家来到花园禀告。
“你现在必须介绍我们认识了。”亨利勋爵大笑着说。
“请格雷先生稍候片刻,帕克。我一会儿就过去。”画家转过身,对在阳光下眨巴着眼睛的管家说。管家躬了一下腰,原路折回。
随后,画家看着亨利勋爵,说:“道林·格雷是我最亲爱的朋友,他性情单纯美好。你姑母对他的看法无比正确。别毁了他,别试图去影响他。你的影响会是坏影响。世界很广阔,有许多绝妙的人。别从我身边夺走一个赋予我的艺术一切魅力的人,我的艺术家生涯还要靠他。记住,哈利,我相信你。”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违心地从他嘴里硬挤出来似的。
“你真是废话连篇!”亨利勋爵笑着说,他拉着霍华德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拉进了房间。
[1]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为爱与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所爱。
[2]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死,死后化为水仙。
[3]哈利:亨利勋爵的昵称。
[4]安提诺乌斯:希腊人,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情人。他死后哈德良皇帝悲痛万分,下令大量制作他的雕塑,置于帝国的每个角落。
[5]来自英国诗人奥斯丁·杜布森(at dobn, 1840—1921)的诗《致一个希腊女孩》。
[6]伦敦东区:英国伦敦东部、港口附近地区,曾是个拥挤的贫民区。